龙美光 彝良县奎香乡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随笔集《文脉书香》等，现供职于云南民族中学。 2011年6月21日，时值彝良将军罗炳辉辞世65周年，我随单位的考察团来到了山东，这块将军为之奋斗到生命最后一息的热土。
一天前，我刚刚从上海参加完将军夫人、老红军张明秀的遗体告别。罗炳辉、张明秀，一对革命伴侣，皆在6月中旬走完人生的旅程。
山东，是他们共同战斗过的地方。
6月22日，我们来到泰山，顶礼膜拜这圣岳。也是65年前，3月5日，将任新四军副军长的罗炳辉到泰安视察，并登上了泰山极顶――玉皇顶。
登上了泰山的罗炳辉，从乌蒙山转战千里到了泰山的罗炳辉，该有多少豪情壮志没有抒发。
在泰山，摄影师为他拍了不少的照片。他把这些照片分赠部属、故旧，饱含感情地在照片背面写下他从事革命活动三十余年间的义无反顾。他和中华几千年来的千古圣者一样，成为泰山精神的一个见证。
雨中在泰山缅怀罗炳辉，还是在当年他曾摄影留念的玉皇顶，多少将军往事上心头……
离家的彝良孩子
2005年8月1日，国家邮政局发行的邮票中出现了罗炳辉的形象。这一天，距离泰山并不遥远的临沂革命老区和云南、安徽等地一样，为将军邮票举行了隆重的首发式。
当罗炳辉作为国家名片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的时候，他已经是将近110岁高龄的故年人物了。不过，这个血肉皆已化为泥土的军事家，现在虽已这么高龄了，但我始终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孩子。他49岁的时候倒在山东临沂的土地上，长眠在沂蒙的好山好水里。49岁正是他施展才气的黄金时期，可是他像一个孩子那样，留下一世的英名和还没有打磨好的兵器。他像一个尚未收拾好行装的孩子，这时要离别母亲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1914年或1915年，罗炳辉不过是一个早熟的、胸中积淀了家仇私恨的孩子，这其中有一年他离家出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
罗炳辉1937年的一份自传开门见山地说：“炳辉家庭贫苦，又受豪绅无故的压迫剥削，父母不断流泪，又不敢反抗，因此仇恨在心，十六岁时决心出外投军，依赖军队力量来一个报复，由此就脱离了家庭到现在。”对于童年、对于苦难，罗炳辉记忆太深刻太深刻了，他要用孩子气时心中暗自立下的誓言埋葬苦难与泪痕。
罗炳辉一口气走到了昆明，旅途的艰险，乡人的欺诈，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止他离家雪恨的路途。人们说，他是在进行着“从奴隶到将军”的行程。于是，罗炳辉从一开始就成了一个十分伟大的人物，仿佛“将军”就是他的命运。我想这是我们对他的心情知之甚少以后得出的误解，“伟大来自贫贱”，这是谁的定理？
踏上漫漫路途，罗炳辉只是要摆脱命运的安排，完成一个受尽欺辱的少年未经实现的梦。铲除罪恶者，过清静日子，替家人出口气，罗炳辉的早熟并不能遮掉他的天真与无奈。
他到昆明之初过的完全是乞儿和奴隶式的生活。其实，那时天下哪里不一样？我不知道罗炳辉从哪里找到了突破。
我与罗曾有相似的经历，我知道一个离家的孩子是如何与天地人相斗相克的。这里面没有什么神奇的秘诀，苦难的经历与摆脱苦难的欲望可以让一个受尽折磨的孩子变得坚强和有力量。
我发现，罗炳辉本人不仅有着惊人的坚强，还同时让固执倔强的性格伴其一生。认定的事情就要坚持到底，认定的道理就不会轻易让别有用心者肆意糟践，而不管这人有着怎样高不可攀的地位。孩子性格的罗炳辉，历来不怕得罪高官显贵，得罪他们算不了什么。
罗对革命战争得心应手，战争的局面与结果与他预测的往往惊人地一致。这或许是这位渴盼改变命运的天才农家孩子无瑕的心儿泛出的光彩。
罗炳辉身高、体胖、魁伟，永远像一个发育完好的孩子，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不管走到哪里，孩子总是他最欢迎最要好的朋友；孩子们似乎也认定了这位身躯硕大无比的司令做他们的头头，做他们中间的“孩子王”，罗也早就成为了孩子们中的一员。日本鬼子造谣说，这位“大孩子”每天都要吃几个小孩子，这把乡亲们都逗乐了。谁会相信这个和娃娃们打成一片的“罗汉”会吃孩子？
打仗行军、驻防驻军，罗炳辉的部队到哪里，罗炳辉走到哪里，娃娃们就跟到哪里。也许是因为罗炳辉的体型太突出，他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和儿童们都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都说：“这可是大名鼎鼎的罗司令。”部队中的干部怕孩子们拖累部队，罗炳辉却执意要把孩子们编成“小鬼班”，饮食起居、行军学习，亲自过问，并说：“小鬼也会长大的嘛！”对于孩子的喜爱，罗炳辉从不掩饰，战士群众 ，谁不知道？2004年夏天和秋天，我在安徽和江苏见到了这批“小鬼”中的一些人。他们现在都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提起他们的罗司令，没有一个不激动，没有一个不怀念。
罗炳辉有着一颗纯孩子的心，他也有着一个孩子应有的性格。他写了几十年的战斗总结，字的间架仍然保留着孩子时代的稚嫩而丝毫看不出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军事家的手笔。
他永远不知道休息，在他未完成童年的梦想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终止他奋斗的足迹。这就是这个从乌蒙山走出的农家孩子山一样的气质：倔强、固执、不服输，这就是少年罗炳辉不可动摇的秉性。他的人生终于在1946年的夏天落幕，那天他大汗淋漓，那天他劳顿到了最后一刻，他发现人生依然如旧。
罗炳辉走后，在他长期征战的淮南抗日根据地，老人小孩妇女青年嚎啕大哭。人们遥望北方，一匹战马嘶鸣而来，战马身上，驮着罗炳辉少年时代的奇伟身躯；离家的孩子罗炳辉举着共和国的曙光， 向黎明走来。陪伴着罗炳辉几十年军旅生涯的左轮手枪，幻化为光焰四溢的历史长剑，劈开了时光之河与新纪元。
将军一片丹心
罗炳辉是一个从贫苦农民家庭走上革命队伍的革命家，也是一个从旧军队起义过来的军事将领。
罗炳辉本人在国民党旧军队就过职并与共产党的军队打过仗的经历，使党内一些同志一直对他存有某种偏见。罗炳辉虽一直担任军政要职，但某些人对他的偏见一直没有减少，这使他受了许多委屈。
罗炳辉一生留下的文字并不多，但就在这不多的文字里，却很有一些篇幅是用来记述他的苦闷、委屈乃至于冤屈的。
在1944年10月10日的日记中，罗炳辉极其痛心地奋笔疾书：“冤话是太令人痛心的事情。可炳辉受政治的冤话次数多了，这又有什么气的。是非自会有公论，我们的上级是最公道的。党中央、华中局是经受过考验的，晓得是非。那些说出不近人情话来的，联系到许多不合人情的事来，证明奸人用心不良，是有其企图及手腕策略的，因而提醒了我。”
此时正是整风后不久，当有人借整风整人，甚至过分到了说罗炳辉是国民党的这一刻，罗炳辉已经忍无可忍，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他在日记中愤慨地说：“在斗争中才能明白谁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千百万的大众已明白，中央早已明白，为什么在整风学习后还有人说：炳辉是国民党的可疑分子呢?含血喷人，不要根据，不用本钱，这样轻易，不合人情，不合情理，不合事实，不合良心，任何的无风起浪，是何等的雷打火烧的心肠，他们怎样说得出灭绝天理的话来。”
罗炳辉在日记中说：“炳辉曾是国民党员，但一贯反对国民党贪污腐化的作风、压迫剥削广大人民的行为。共产党的大革命失败，革命处于低潮时期，党的内部叛变、失节、自首很多，外加国民党白色恐怖屠杀非常残酷，朱、毛红军3000余退出井冈山，到福建发展，彭、黄红军千余人在湘鄂赣边打着游击，赣西南独立二四团红军在根村失败时，国民党号称统一全国之时，炳辉毅然决定加入了共产党，毅然以破釜沉舟的精神和勇气，领导国民党豪绅地主的武装暴动，执行共产党的领导，组建了红军独立五团，经过几个战斗的胜利，队伍扩大发展起来，坚决在我的部队中宣传党的言论，以加强党的领导，在不到两个月的战斗中，已成立为纵队，与彭、黄见面时部队已有2000多人，不久即与朱、毛见面，一直战斗到现在，屈指已17年了。这17年的过程中均是不断地日夜在与国民党拼命肉搏的斗争着，在身经数千战、百死余生的今日，阶级的敌人、反革命分子，都公认炳辉是他们的死敌，费尽了许多心血和精力，欲将炳辉剥其皮、食其肉、碎其骨，因此广大的人民是清楚地认识的，到底谁是革命者，谁是反革命者……。同样是信任的保证，可是还有一些身为党的负责者，究竟是何居心呢？有人在整风审干防奸之时，竟然敢于提出炳辉是国民党员的说法，不管用什么理由辩解，党内这些人，无论他是共产主义者或相反者，总之不测的陷害，一次又一次、若干次地反复而来，印证了坏人的可怕，奸人的可怕。坏人、奸人的可怕，真正大大可怕，党外的敌人并不可怕。只要坚决地服从和执行布尔塞维克的领导，有了毛泽东同志作为我党的英明领袖，我决心战斗到最后的一息，流尽最后一滴血，为党、为革命、为无产阶级和劳动大众的利益和解放事业，奋斗牺牲、勇往直前，这是光荣的，毫无畏惧的；可是党内埋藏着的坏人，暗箭难防，由此可想每一个各级党的领导和负责人，对革命事业的影响是何等的重大，举足轻重，不知被冤枉害死的忠实同志有多少，这种可怕的敌人，欲除烦恼须无我，历尽艰难好度人。”
罗炳辉在日记中说：“人为万物之灵，人为万物之恶，最慈善的是人，最残暴的是人，天生万物。革命事业是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完的，每人只做了一部分，公道正直。养实、练实、事实、用实。”
可以这样说，残酷的战争对罗炳辉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在罗炳辉看来，戴政治高帽，进行人生攻击，这样精神伤害远远超过肉体的折磨，更加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甚至是政治、人身陷害，是他无法忍受的。
罗炳辉认为：“纯洁清白的无产阶级思想意识，如铁石般坚强的革命志向，最忠实、热忱、勇敢、坚定的奋斗于革命事业，历尽人间的穷凶极恶的艰难困苦和危险，始终处在死地复生、危地复存的磨炼中，革命精神愈磨愈锐，任绝境多艰难、危险，更为从容、镇静、快慰地努力工作，随时均置生命于不顾，身先士卒，牺牲一切个人的利益和幸福，为的什么呢?事实已明白于天下，共产主义是以无产阶级劳动大众的利益为根本利益，为无产阶级劳动大众的解放事业而奋斗，还有什么个人利益可讲的，我自省自己更感内心安慰了，还要误传言什么呢?一言难尽，无风不起浪，吓人的听闻，不测的阴险奸人，不知是何其居心，欲制造千古奇冤，令人不寒而栗的不得不以前车为鉴，产生出可怕的念头，因这些暗箭是会危害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使其不清白，难道不可怕吗?真金不怕火来烧，这很对，可是真金用火力烧到极高的热力和长时间时，还是会化成水，水固然是金水，遇凉时便恢复坚硬的金子，水与恢复坚硬的金子都是金质，可是本来的形态改变了，怎么办呢?只求本质不变，万事甘已。”
对于在整风中算旧账的做法，罗炳辉尤其反感。他说：“我不是主观意愿宣传过张国焘路线，那一段时间的严重错误，早已由中央解决过了，中央给予本人了解错误并纠正错误的机会，同时我又在八年抗战的血海中经受了考验，他们是在危害党，危害革命，实有无限的可怕。”
在1944年10月12日的日记中，罗炳辉甚至说了许多过激的话。这也是日记的可贵。他的委屈、他的冤屈也都在他那些过激的话里了。
“为党牺牲的先烈们，你们精神不死，可是你们应有灵对危害你们未尽之志的坏人，暴露他的丑恶灵魂于真理面前，可是无灵，但是最终这些坏蛋家伙是会在党和广大群众面前暴露他们的罪恶，我替你们这些先烈痛心，先烈们光荣地流血牺牲，他们却在享受，同样痛心的是，我与忠实的战友浴血战斗，他们却踏着我们的血迹又成为我们的敌人，在这残酷的斗争中我却陷入他们阴谋毒辣的陷害中，如果先烈有灵，我相信你们绝不会饶恕你们的敌人，一定会把这些暗藏的罪恶滔天的敌人，暴露于广大群众面前。”一个人在日记里还这么激愤，他内心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
尽管罗炳辉在整风斗争中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但他对党的事业始终忠贞不渝。他说：“辉为自己被压迫阶级革命，并图报父母之仇恨，是豪绅、地主、恶霸、土匪、贪官污吏的死敌，加入无产阶级的政党共产党，从我对马列主义科学的阶级斗争理论的了解，应更进步，更彻底为共产主义实现而牺牲奋斗流尽最后一滴血而已。真金不怕火来烧，可是真金用高热度的火和较长时间来烧时，即融化成水，水是金水，遇冷又变坚硬的金子，虽然形态变了，本质却未变，这是我安慰先烈之灵的一片丹心。”
陈毅1946年6月22日在罗炳辉遗体入殓仪式上曾有一段话：“罗副军长的身体本不很好，血压很高，但他为了保卫和平而不顾一切，紧张奔波，不幸却因此患了脑充血，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他的死是一个号召，号召山东全体军民起来继承遗志，实行严正的自卫!罗炳辉同志的49年中，有32年是在革命军队里。早岁即参加云南滇军护法之战，北伐战争，以后土地革命，八年抗战，一生奋斗都证明他对人民、对革命事业的忠诚。”随后，陈毅又致信罗炳辉的女儿罗镇涛，信中说：“堂真贤：你爸爸不幸去世，同志中无不悲痛，你悲痛更甚。我很了解你，你应该爱惜自己，努力工作学习，继承遗志，以纪念你父亲。不可过于哀伤，毁坏身体反对不起你父亲。要记住，你父亲是一个硬汉，从不向反革命低头，对人民则十分尽忠爱护。你不用学别人，就学你父亲，那你一生事业就最光荣而无穷尽！你多年远离父母，此次东来即遭此不幸，当然是惨痛的。但以革命为家，我党我军定能照看你如你父亲在时一样。你不要再哭泣了。振作精神，向你父亲发誓，你定能以工作和学习回答你父亲！你父亲与我共事多年，相识最久最深。我有责任给你以帮助，请你听我的话，好好休养一时期，继续学习为要。”
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代领袖给罗炳辉的高度评价，陈毅在罗炳辉墓前、在罗炳辉遗体入殓仪式上的讲话，陈毅为悼念罗炳辉创作的五言长诗，陈毅给罗镇涛的信，特别是老区人民无尽的口碑，都是对罗炳辉一片丹心、对罗炳辉英灵的最好告慰。
将军之作品
在福建省宁化县县城红12军军部大门两旁题有一联。联曰：“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新社会建成灿烂光华。”这是罗炳辉1934年10月的楹联“作品”。
这是典型的罗炳辉风格。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来阅读这幅对联，从中可读出这个农家出身的将军的另一番性情。
罗炳辉也曾诗兴大发，那是他和妻子、子女在一起团聚的月夜。
那夜，是1945年7月23日（农历六月十五）在来安县大刘郢新四军二师师部：“荷花菱角长得清香可爱，我们就在塘边树下露宿。挂一帐，明秀、新安和我三人一起。这夜，月特光华，如昼样，满天一看，毫无点云。突然偶感想回忆过去来时，发动心思，提笔随意书成十言。”
罗炳辉的这十言是：“正酷暑夜露树下荷塘边，逢明秀安儿同我帐眠，巧满天无云皓月风清爽，忆暴动成红军日战九载，在敌后抗日屈指已八年，身经数千次战阵今余生，反身服务人民心如日月，牺牲一切忠贞共产主义，尚希子继余正义立忠行，求共产社会主义早实现。”
虎将亦有诗兴发。被群众称作九子弥勒佛的罗炳辉，虽然不是文学家，却有文学家的情怀；虽然不是艺术家，却有艺术家的素养；虽然不是演讲家，却超过演讲家的号召……
他终究还是一名革命家，一位军事家，一个无产阶级的忠诚战士、合格战士、优秀战士，是一代红色将领的优秀代表。
他所期望所冀求的，是日月光华，人性闪耀光芒，温暖底层的社会。他所向往追求的，是阳光普照大地，百姓丰衣足食、幸福安乐、人人平等的事业。
因此，他用一生的奋斗与牺牲、用一生的抗争与战斗来完成。他早已看到新时代的曙光，他早已把个人荣辱、命运前途一一交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最后的战场。
他的一生，就是一颗闪烁于太空的罗炳辉星，在迈向希望迈向美好未来的星光大道找寻人间光明，追寻幸福天堂。
他只活了49岁，但他的生命力早已超过百年，那无尽的口碑就是为他矗立的永恒丰碑。
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虎将更是儒将，追寻他的生命里程就是在解读他一点一滴的人生，就是追寻他照耀人间的人性光芒，就是对自我生命价值的一次追问。在这样的追问中，我们不再感到无助，因为那些逝去的年代，该是对我们最好的激励。
人间有过罗炳辉，确实是我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