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正月刚过，我就怀着一颗无比亢奋的心情，从河南老家来到了广东东莞，进了一家规模较大的五金电子厂，正式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 我之所以能从家里出来直接进入这家较正规的电子厂，完全得益于我的表哥。
表哥的大学同学是这家电子厂的人事主管，他掌管着3000多人的大厂的人事变动，权力很大。他把我介绍进了厂。
表哥说：“表弟，你以后就要跟着谢师傅学技术了。谢师傅是我的朋友，你要好好听谢师傅的话，知道吗？”
表哥走了，我也就正式开始做我的工模学徒。
谢师傅告诉我，做徒弟是400块钱一个月。
那时我才16岁，刚刚辍学不久。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就有工资花，真是很开心，毕竟，我再也不用向父母要钱花了。我想，第一个月领了工资，我一定要到网吧去玩个通宵不可。
做工模学徒，第一步先要学会看啤机，学会上下模。我虽然是众学徒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但脑子并不笨，再加上师傅们的特别关照，不到两个月，我就成为一名很熟练的看啤员了。比起师兄们，我比他们提前三个月的时间学会啤机工作。谢师傅笑着对别人说：“孺子可教也。”
五金工模部中午和晚上用餐的时间通常都是不能停机的，必须派一名熟练的看啤员看机。没过多久，我就被安排为在这一时间照看啤机。
这份差事有一大好处，就是晚上从不加班，但加班费还是和其他员工一样计算。
这样，我便有了大量的剩余时间去玩耍。第一次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工资，我用嘴巴使劲亲了两下之后便去了网吧，直到第二天早晨8点多钟才回厂睡觉。
上一次网不可能花掉所有的工资，我还学会了溜旱冰、唱卡拉OK、泡影吧、打台球、跟着工友去蹦迪等好多好玩的活动。
也许，我的日子过得太顺意了，老天要让我吃点苦头。
1998年6月18日是大雨天。中午，像往常一样，人们陆续走出车间之后，偌大的车间就只剩下我的游走和机器的轰鸣了。
由于是雨天，车间的地板很滑，加上我脚上穿的又是牛筋底的休闲皮鞋，有两次，我差点摔倒在潮湿的地板上。
我在车间走动着，巡视着每台工作着的啤机是否正常。当我巡视到十七号机前时，忽然发现铜片有些偏位，于是走过去用手拨弄。当我想换一下身子的姿势，使得操作更舒适一些时，忽然脚下一滑，我一个趔趄，操作的右手冲到了模具的下面，无情的模具压了下来。我大叫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前围了很多人。一阵阵的剧痛从右手指处传了过来。
后来，听表哥讲，是仅一门之隔的线切割房的黄师傅听到我的叫声之后救了我，否则，我的伤情将更加严重。
医生说，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完全被模具压碎了，只有锯掉。表哥不同意，说：“我表弟这么年轻，锯掉两个手指头太残酷了，还是请您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医生便给我的两个手指头上了四片钢板，说：“伤口好了之后，这两个手指头也将成为废指头，没什么用的了。”
悲痛欲绝的我痛骂表哥，痛恨妈妈，是他们让我来这鬼地方打这劳什子的工，使我年纪轻轻便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手指头。
出院之后，我曾试图指挥这两个手指头，但它们根本不听使唤。
能够继续留它们在上面，只是一个美观的作用而已。
医生说：“也许还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恢复感觉。”但这时的我已有另外一种想法，对医生的话也没太在意。
表哥满怀愧疚地对我说：“表弟，都是我害了你。”就在表哥为我打点一切，准备护送我返乡的时候，我对表哥说：“哥，我还是要学做工模师傅。”
表哥听到我的话，竟然背对着我站了很久，才转过身来。我看见表哥的眼眶是湿润的。
我这次因公致残，虽然厂里在进厂之初为每个员工买了工伤保险，但还是为我花了一些钱。
回厂之后，厂里让我提出赔偿金额，准备赔偿我一定数量的金额之后让我走人。也不是他们强迫我走人，因为按一般情况，负了伤的工人都是在获取应有的赔偿金额之后就一走了之，永不回头。
我没有走这条路。我向厂方表示，我不需要他们一分钱的赔偿金，只希望继续留在公司学习技术。
厂方感到吃惊，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让我写了保证书，并让我表哥也签了字，这才让我在公司继续上班。
我的重新返回令很多工友不理解，说干嘛还要回来，让公司赔几万块钱不就得了，真傻！
刚刚建立恋爱关系的女友见了我也装作不认识，头一扭就过去了。她还对别人说：“和一个残疾人拍拖多没劲！”
其实，我早已有心理准备，在我出事之后，她居然连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但我还是有些伤感，打工路上的爱情，来得快，去得更快。
我以前最喜欢伸出食指和中指，叉开做“OK”的夸张动作，以此来哗众取宠，逗人们开心，现在完了，这个动作我再也做不成了。
重新上班之后，令我最痛苦的是右手拿不住东西，经常将东西掉到地上。有时候，我躲在厕所里，看着两个残废的手指头，真想大哭大喊：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捉弄我？
为了照顾我，经公司同意，人事部张主管为我特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在夜深人静之际，我独自在房间里拼命练习右手的拿握功能，拿碗筷，拿肥皂，一直到最后练习拿各种沉重的模具。我还学会了用左手写字。
我买回各种有关模具制作的书籍，下班之后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揣摩、钻研，领悟制作模具的诀窍。表哥还给我弄来一台旧电脑，让我自学电脑绘图。
我学习电脑绘图的老师主要是工模部的杨主管，第二个老师就是书籍，第三个老师就是我的信念。
自从我的手指头残废以后，我就像修行的和尚，整天关在这个小房子里练呀、学呀。
我多想像以前一样去溜冰、蹦迪，我宁愿不要学技术。但是，我不能。我对自己说：你是一个残废了两个手指头的人，既然付出了代价，就一定要有回报。
如果自己丢了两个手指头而艺业无成，必将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痛苦像一根尖锐的刺，刺醒了沉睡的意志，顽强的意志使我开始不屈不挠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奔跑。
当我的右手练习拿握比较稳之后，我就放开胆子在车间进行实际操作，不懂就问，错了重做。
当然，我做废模板的事还是少之又少的，因为事先我都仔细地将要做的图纸看清楚，又有谢师傅站在我身边亲自看着。
谢师傅的制模技术是全车间最好的。他对我的要求也非常严格。虽然我废了两个手指头，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宽对我的要求，反而在我做错事之后遭到他更无情的责骂：“废物，你真是个废物！”
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心肠很好的人，故意将“废”字咬重，是想激励我。
我在心里说：师傅，您不要激我，将来我的技术一定要超过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999年深秋，我常常对着窗外簌簌飞扬的黄树叶静静地凝望。
9月3日上午，我像往常一样打卡上班。
上班不久，杨主管就来到我师傅面前，说：“谢师傅，你去看一下16号机的模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孔位轧得不正，下午要出货呢！”
16号模是另一个师傅负责的模，因为急着出货，那个师傅一时又找不出毛病在哪里，杨主管只好请求谢师傅快点搞掂。
我和师傅将模具卸了，师傅便开始捣弄起来，我就在一旁做帮手。
上模下模了不下十次，师傅累得满头大汗，但还是不行，不是孔位偏了就是产品整体变形，反正每次啤出来的样品都会被QC无情地枪毙。
中途，业务经理跑过来两次，直嚷嚷：“SK―T18怎么还没搞好？快点啦！下午要出两万个货呢！”
我和师傅午饭都没吃，搞到下午1∶30上班的时候，QC跑过来看了看样品，摇了摇头：“还是不行。”
谢师傅自己也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唉，怎么回事儿呢？”
平时师傅修模，我是不敢插嘴的，这时，我见师傅这个样子，便大胆地说了一句：“师傅，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师傅听了，摇摇头说：“没用的。”
“您不试怎么知道没用呢？”我用恳切的眼光看着师傅说。
“要试你自己试吧！让我清静一下，想一下再说。”
师傅终于松了口，让我自己试一次。
师傅到吸烟室吸烟去了。我按照自己的思路将模修好，装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我将啤好的SK―T18的样品拿到品检房，QC拿到放大镜前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OK，就照这样做。”
等师傅吸足了烟，从吸烟室出来的时候，我告诉他，搞掂了，QC说可以了。
谢师傅有点不相信，严肃地说：“江涛，别开玩笑，这可是马上要出货的呀！”
我说：“不信您拿一个样品叫QC检查就是了。”
师傅真的到16号机拿了一个SK―T18的产品去品检房。过了一会儿，师傅从品检房出来，返回我们的工作台，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不愧是我的徒弟！”
从此以后，师傅就放手让我单独做模，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一旁监督我了。赶货的时候，他就多接几台机的模，师徒两人各做各的。不赶货的时候，他的工作就由我来完成，他也乐得清闲，到吸烟室去休息。
从此，我的制模技术日臻纯熟，甚至超过了我师傅，当然，这是别的师傅背后这样评价的。
在这里，领班的都是对我有恩的师傅，不适合我继续发展，于是，我决定凭自己的技术另创一番天地。
2000年2月份的一天，在一个招聘现场，当看到有一个招聘牌上赫然写着“聘工模主管一名”时，我小心翼翼地挤了过去。
招工的是个大胖子，我一挤到他跟前，他便抬头看了一眼，说：“做普工吗？幸好你来得及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身份证拿来。”
我对他说：“不，我是来应聘工模主管的。”
大胖子惊诧地打量了我几眼，说：“开玩笑，你这么年轻，想做工模主管？不行不行！”他看着我直摇头。
我把写好的简历递了过去，上面详细地说明了我是怎样受伤，又是怎样发奋学制模和绘图的。
大胖子看了我的简历后沉思良久，让我把右手伸给他看，又让我用左手写字给他看。
最后，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说：“好吧，年轻人，冲你这两个手指头，我给你一个机会。但是，如果做不好的话，我会马上要你走人的。”
我坚定地回答道：“没问题。”
我应聘的这家厂是一个五金电子厂，700多人，厂里的啤机只相当于我以前所在的厂一个组的数量，师傅也只有10多名。
上班试工几天后，我发现，自己做这个工模主管真是绰绰有余。
听别的师傅讲，工模部的主管已经换了好几个了，都因为技术不过硬，误了生产，被老板“炒鱿鱼”，到我的手里已是第四个了。
因为人事主管以前招的工模主管都不行，这次老板亲自出马，没想到却招了我这个年轻娃娃，在那些师傅看来，老板的眼光也不过如此罢了。这里的师傅比我的年纪大，经验足，都看不起我。
直到有一次，老板急冲冲地亲自拿着一张图纸来到我的办公室，说：“这是从香港那边刚刚传过来的新产品的图纸，你最迟要赶在明天上午9点之前给我将样品做出来，让香港的客户将样品带回去检验。记住，切不能出错，做这个样品的还有两个厂家在和我们竞争。这次就看你的了。”老板千叮嘱万叮嘱之后，就走了。
师傅们等老板走后，都用一种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朝我的办公室这边张望，还交头接耳地窃笑不止。
我没有理会他们，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图纸之后，很快就针对产品设计了一套新模具。
我根据自己的设计，亲自动手，当天下午就将样品做了出来，但我并没有急于将样品送到老板处。
晚上回到宿舍之后，我又将自己的制作过程仔细思虑了一遍，看有没有不妥之处，然后又拿了样品对着图纸反复对照，从外形到尺寸，从图纸上的比例到我制作的样品的实际大小，一直折腾到凌晨3点才关灯睡觉。
第二天早晨7∶30分，刚上班，老板就来到我的办公室问我：“在9点之前能不能做出来？”
我告诉他说，样品我已经做好了。
老板迫不及待地说：“在哪里？快给我看一下。”
我将样品拿给老板观看，老板拿了样品就匆匆上办公室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的内线电话响起。我抓起话筒，那边传来老板的声音：“喂，小江，你马上多拿几个样品到我这里来。”
我答应了一声，又拿了几个样品往办公室走去。
我将样品给老板之后，正要离开，老板却让我先坐一会儿。
老板和香港来的客户在放大镜前仔细地校验我送的一个个样品，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那个香港客户才对老板说：“依我看是没什么问题的了，不过，还要带回香港做进一步的校验才行啊。”
老板连连说：“好，好，没问题。”
三天后的早上，刚上班，老板便兴冲冲地给了我一个内线电话，告诉我样品通过了，而且已签了订单，要我马上开始大量生产。
从此，那些师傅们再也不敢小看我了。对于我这个小主管说的话，没有人再敢违抗了。
就这样，我在这个厂呆了下来，并且一呆就是五年。
如今，我在这个厂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老板待我特别好，我的工资已涨至每月7000元，并且每年年底还有不菲的红包。这一切的一切，令同事们好生羡慕。他们开玩笑说：“江主管，老板对你比他的亲生儿子都还要好啊！”
他们可曾知道一个16岁的少年失去两个指头后痛苦的滋味？如果他们知道，或者曾经感受过的话，那么，他们今天也许会换一句话说：祝贺你，生活的赢者！
责编：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