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岛 热岛如一块巨大的矸石，被太阳愤怒的 炉膛吐出。潜伏的火山，把岩浆化为雨雾和空气 海水蓝色的火焰，以圆舞曲的旋律燃烧
一月或九月，在同一个琴键上弹奏季节
麦子和稻子，一夜间，成熟地死去
收割机出现在城市的大街上。庞大的车身
缓慢的行速，轮胎上田埂似粗陋的花纹，压低了
偏瘫的叹息。一幢幢高楼像一只只粗壮的温度计
探向焦灼的天空。蚁群像游行的队伍，传递
海啸的短信。一个妇人从菜市场买回一篮鸡蛋
当她打开，所有的鸡蛋已孵雏成型，羽翅闪闪
空气黏稠。果子被困在树上，直到一粒走火的子弹
为它开辟了喘息的通道。在海滨浴场，包括
阳痿者、阴冷者，裸露着麻木的表情。深海交媾者
转瞬成为鲨鱼的盛宴。热病蔓延。西瓜遭遇集体屠杀
中暑的男孩说：我就爱闻它被杀开时的味道
蛇最先辱骂了大象，又被大象辱骂。两个醉鬼在铁道上
蹀躞：一个找到了漫长的梯子，一个抓住了低矮的扶手
诗人正和渔民谈鱼。蓝鲸不语。虾开始变红
河流与湖泊，以鬼魅的光影，逗引戏水者
再让他们一一溺毙，像四足的无鳞鱼漂在水面
五个人，而跟随者更多，手持铁蒺藜，在野花芳菲
之上，寻找分割的缝隙。太阳在下落之前是
寓言里的乌鸦，阳光的石头，堆满绝望的正午
被它灼伤的树枝吐出了嘶哑的蝉鸣
离开骨头的肉被贱卖，骨头被拍断，骨髓被普遍看好
祈祷者摇动晦暗的谶语。典籍露出残损的毛边
芭蕉叶下，棕榈树旁，旅游者的木屋，灯是惟一的盲者
海风吹过，几粒火星蹿入夜空。点燃篝火
失传的渔歌漂来海螺的音符。夜像一群蒙面人
在网状的街衢里逡巡，显现和消失。仇恨使一个个人
变成了武器。血泊、葬礼和眼泪，更密集地到来
猫吃掉了发现隐秘的老鼠。细齿在鼠脑上留下箴言
――每个国家的衣柜里都藏有几颗骷髅。艳舞正在盛开
肥硕的母马在发情。汗液从观赏者的裤角流了出来
“我爱……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已窒息，感觉不到
枷锁的桎梏”，戒备已久的导弹接连失控，恶鸟一样惊起
椰子一样砸落，在海面上击毁了自己的船只
航空器刚刚升空，它伟大的使命是给地球寻找
最后的避难所……而第一批逃离的云被南极遣回，融化
冰山带来飓风。“你想要淡水，就必须接受风暴”
岛民被纷纷抛上半空，又摔落在地。幸存者
被大雨淋湿，像千万只蝙蝠在夜里睡在一起
一块完整的玻璃上，水珠像受惊的蜘蛛
迅疾地向下爬去。古老的花瓶，在装睡的过程中死亡
大海咆哮着。但大海说：宁静是我的意志
热岛说：灰烬是我的灵魂。在沉闷的午夜
潮湿的时间思索劳累和疲惫。残月继续向西滑行……
天桥上
星星把夜色掷在这座过街天桥上
它比白天颤抖得更厉害
我从此经过。与它一样充血、涌溢、偏瘫
右眼赤红，左眼炽白
我紧紧抓住护栏
被呼啸穿出黑洞
与尾气一起混淆着这个时代
穿过密集的楼群
穿过密集的楼群，很容易碰见
花圈。像早市的菜摊，依次排开
挽联上写着一个死人的名字
一个人死了但名字还活着的名字
花圈高大，通道更加狭窄。像三个月前
母亲的花圈，挤痛了我的右肩。三十年前
父亲的花圈，挤痛了的左肩。??的声响
仿佛来自死神的嘴唇和灵魂的颤抖
一个词与另一个词相依，甚至相爱
如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依，甚至相爱
多么重要。为什么是花圈，而不是花环
为什么一个花圈，就终结了一个人所有的花环
一个词，比另一个词，甚至比所有的词
更有力量。一个人比另一个人，一定更有力量
一首诗，一定比另一首诗，更有力量
刀
我拿着一把刀！
无论我怎么辩解他们
都说我杀过人。其实
我一个人也没杀过
我不忍杀人甚至
不敢但谁也不信：
刀就是用来杀人的！
一个不杀人的人干吗要拿一把刀！
是啊，我干吗要拿一把刀？
谁给我的这把刀？
但我若不接手我手里怎么会有
一把刀？手拿一把刀
杀人是愚蠢的
不杀人更愚蠢
我想扔掉这把刀
扔得越远越好
但刀不愿意了：
我不能被扔掉！
既然要扔掉把我打成刀干什么！
我一身好钢干什么不成！
我现在是刀我就要杀人！
我一脸苦笑
刀说：瞧你那副德性！
刀寒光一闪
一群想要它的胳膊伸了过来！
他们也不怕
被刀伤着
不止一日
我关上门，关上窗户
把拥挤的喧嚣声挡在外面
把发酵的垃圾和汽车尾气挡在外面
我不过是粒沙子，但我有权利
把自己当作一颗珍珠。关在安静的
蚌壳里，培养自己的质地和光芒
星夜过后，我仍然像一个自闭症者
阳光再次照临，加剧了我的脏污
我是如此的紧张和羞愧！
我能做些什么？像一眼泉
清除四周的草末，守住自己的灵魂
进入婴孩的童贞和睡眠……
捏泥人
我的孩子模仿上帝要用泥土捏
人
我为他取来浮土和雨水看他捏
什么
取来土豆和红薯身边的肥土和渠水看他捏
什么
取来钢蓝色铁屑下面的油土看他捏
什么
取来养育花朵的泥土和泉水
（掺了几粒蝴蝶翅膀上的香粉）看他捏
什么
取来含着石粉和细沙的泥土和雪水看他捏
什么
取来树林里的腐殖土和松脂看他捏
什么
我拿来铁锹取出大地
沉埋的泥土和叶片上的露珠看他捏
什么
我甚至取来垃圾和污水但他要我
取来幼儿园
滑梯下的泥土和眼泪他要捏
什么
这时候天忽然黑了我的孩子哭了
起来
某医生论膝关节之痛
是一种骨痛，骨头里的风痛，雨痛
是直立为人的代价之痛
是负重之痛，攀缘之痛，登高之痛，欲望的磨损
之痛
是一根朝向天空的骨头和一根朝向大地的骨头的
争吵之痛
是时间的直线与直角的选择之痛，转换之痛
是遗传之痛，是辽阔大地对封建史的愤懑之痛
骨灰是唯一解痛之药
苹果树下
一个美少女，坐在苹果树下
香甜的苹果，像上帝手中的骰子
他向左抛掷了一只
又向右抛掷了一只
风一样失去了准星
上帝说：保持她的微笑
牛顿并不幸运，那个沃尔索浦小镇的早产儿
在我突然的击打下，惊悸，疼痛
现出怎样倒霉的神情：闭眼，蹙眉，缩脖，
吐出舌头
在那可笑的丑陋之后，才发现
所谓的真理
再论游泳
一个诗人在他祖国的甜蜜河流
以自语的单调
游泳：他采用蛙泳姿势
手掌合起又分开
一如祈祷
当沉重的太阳向西漂游
带来：织物般的寂静
他换成自由泳姿
双臂交替拍打
像是在扇谁的耳光
沉船：南海一号
从此可以断定：有些风，暴风，飓风
像一群狭隘的爱国者
当铁锚在萋萋芳草的岸边升起
它们在辽阔的海面悄然集结
带着黑夜的力量，阻挠，撕扯
突然逼近，折断了
驶往南洋和欧洲的桅杆
把成吨的海水举向天空，再砸下来
直到甲板破裂，大船沉没，消失
它们不能容忍：父亲之金，母亲之银
在异域闪耀。祖先之窑的瓷器
在面包和牛排的压迫下怀念丝绸的祖国
它们强大的力量带着愤怒
把来自故乡的船夫和水手，送进
鱼腹，再把这些大鱼，送进鱼网
用孤寡者的眼泪，晾晒在死寂的沙滩上
它们惊喜地看着：那些洁白
光亮的瓷盘像斜仄的鳊鱼群
在蔚蓝的海水中，慢慢地，落下来
在海底沉睡，在失忆和记忆的心底沉睡
并且发出沉没的声音
民主形式的风景
一粒草籽在微茫的河流上擦出火焰
翻越青苔斑驳的土墙
天堂鸟隐藏在飘袅的炊烟里
风站在屋顶，擦干了迷失的雨水
太阳像一盏水晶吊灯悬挂在天上
白昼的大海从天空开始涨潮
一只苍鹰以霹雳的速度划过群山
冰凌拱起，融化，像进入大地的犁铧
羊群在月亮的梦境里默默行走
流星在露珠里闪烁
岩石长出蓝鸽的羽毛
夕阳把时间的阴影捆成黑色的花束
汨罗江边
我不知在哪里停留在哪里
驻足，我似在徘徊
他的身影
他投向江水的身躯
像一把刀
被洞穿的江水像我
身上的一道伤疤
我用沉思和泪水
点燃一盏渔火
黑暗站在旁边，不明白它
为什么拼命燃烧
云在月光下飞舞
带来祖国的版图……
感恩节
他们养育了我但不是我的父母
抚摸过我但不是用手指
亲吻过我也不是用嘴唇
拥抱过我而何时再能拥抱
他们伤害了我但不是用刀子
毁损过我但不是用言辞
冷落过我也不是用忘却
与我握手，掌心里并不藏着微笑
我滋生出两样瑰宝：泪水和火焰
拥有一颗露珠脆弱的日出
失去一些并不感到遗憾的黑夜
我献出爱而迷恋自我的内心
母语
从一眼水泉：一座小小的
水晶宫殿――
涌流出六条河流
一条流向乡村
晨光里映出洁白的炊烟
另一条在不远处止步
形成一座深潭
第三条绕过一座高山，奔向大海
第四条进入平原
带着鱼群和折断的桅杆
第五条，藏在葳蕤的草丛之中
风一样摇动香蒲的叶片
最后一条，在沙漠中消隐
仿佛进入永恒和不眠的夜晚
泪
我回到童年：我成为孤儿
月亮像一只乳房
悬垂在我的眼前
我如果：我注定
我的手里只有一颗
孤独的眼泪
它会成为我希望的那样
琥珀，彩石，露珠
一只小鸟的黑瞳？
阳光还没有醒来，还没有将我带走
它在我掌心的摇篮里
一直不肯入睡
如果
――未来博物馆启事
如果你走进黎明，在阳光和露珠里
微笑，请把月色留下
漫步夜晚，星星成为你的
饰物，请把白昼留下
把夕阳和夕阳沉落时的一抹残红也留下
你拥有了细雨，请撒下种子
把干裂的嘴唇留下
拥有火焰，拥有激情和燃烧
的力量，请把冰山留下
拥有黄金，请把残破的瓦片留下
拥有爱情，把青涩的苹果
和相思的红豆留下
如果你生出一双翅膀，在蓝天与白云翱翔
请把车轮和泥泞的鞋子留下
河流干涸，请把桨叶和鱼骨留下
海水泛滥，请把聚集的天空留下
喧哗请把沉默留下
骚动请把宁静留下
悲伤请把牙齿留下
喜悦请把蝴蝶留下
伤口愈合，请把疤痕留下
容颜已老，请把苔藓留下
亲人远逝，请把悼词和墓碑留下
镜子破碎，请把记忆的影像留下
大风呼啸，请把岩石的旗帜留下
果实甜蜜，请把迷失的方向留下
城市萧条，乡村凋敝
请把废墟和荒漠留下――
把它们赋予人类最后的才能留下
驻足和沉睡，请把远方留下
跋涉者在尘埃中前进，喘息是他唯一的财产
天黑之前，他要找到泉水
歌唱之前，他要点燃泪光
死亡之前，他要清点所有的病痛……
笛声幽咽，请把诗篇留下
焰火升空，请把灰烬留下
明天来临，请把摇篮留下
日月陨落，请把梦想和天使的指纹留下
角马大迁徙
他们带来惊讶：像非洲大草原
地平线一般辽阔的潮水
披挂着黑色皮毛
原始部落的马蹄和长角
狂奔，飞射
激扬起漫天尘烟的水沫
他们带来血腥味儿的
赞叹：在马拉河的岸边
拥挤，推搡，犹疑，徘徊
像十万块岁月的岩石
滚落――惊惧着泅游，穿过
尼罗鳄与河马饥饿的尖齿
（死伤的岩石在河底饮泣）
像我潮水一般的兄弟
在迁徙的季节中，找到生存的草叶
镜子
镜子的另一面：一块玻璃
或者还是一面镜子
这些并不重要
一个人走到镜子前
看见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黑斑、疣子
献给自己的微笑……
这些并不重要
当这个人走进大地深处
另一个人像他的影子
走到镜子前――或者不小心，和大风一起
把镜子摔落在地上
破碎成三片、五片或者十片
这些并不重要
微
微，谦卑，单薄，长着淡淡的眉毛
在高楼巨大的阴影里
像一个藏匿或隐行的颗粒
微，一直怀着微弱的渴望
在早晨卷起微风，夜晚闪着微光
在时间里被忽略
像一个细小（精确而巧妙）的齿轮
微说，“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但被海浪巨大的声响淹没
微，和细碎如尘的花粉在一起
写下简短朴素的日记
即使伤害，也只是造成最小的创面
微，在他微茫的世界里
劳碌，睡眠，流下微不足道的眼泪
微说，“因为我们微小
所以我们微笑”
星空
星啊，双倍慈悲者，对曙光
来说来得太早，对黎明
来说太晚
――德瑞克?沃尔科特
星空令我们喜悦和哀伤
“看――又一颗新星！”
其实这是错的：即使最年轻的
星星，也有古老的年龄
它早已存在：在天体，银河系――
旋转、燃烧、发光……
只是未被我们的眼睛发现
是的，新星只是我们迟到的发现
而被我们的目光所遮蔽的星星
何止千万！那些在我们
降生之前和死亡之前陨落的星星
何止千万！它们曾经发出
耀眼、瑰丽、璀璨的光芒！
但它们已经陨落、冷寂、消失
不为人知――
人群一样拥挤的星空
哀伤是喜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