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出了碾场的那个人 手扶拖拉机在他的身下颤抖吼叫 碌碡在麦秆上翻滚跳跃 他高而伛偻的身子蜷缩起来 紧攥手把,努力坐稳身子而不被颠下来
站在场院边上,我认出了
他更加苍老更加黝黑的面孔
(有一年冬天我和他坐在他家的土炕上
喝他在北京打工的女儿捎来的二锅头
抽北京牌香烟,他面色红润,神色自豪)
而此刻他并不抬头望我一眼
旋转着的麦场仿佛是一个起伏的海
而我仿佛是远远的岸边的一朵易碎的忧伤
三婆更老了
更老的除了三婆昏花的眼神
还有她不再清晰的记忆和语言
“你是要走了,还是刚回来?
怎么把去年给我照的相还没有洗出来!”
手扶门框的三婆瞅着我像瞅着一个鸟的影子
她手里空空的篮子已盛不住六十九年的风霜
院墙旁那棵已经朽死的柿子树曾经茂盛
三婆坐在树下纳鞋底,绣鞋垫――
十四岁在陇海线上和家人走散的三婆,丢了故乡
她的外省口音至今还倔犟地生长在舌根上
在一块白绸上描龙绣凤,而手中的晚年
是被命运干裂、哮喘而又衰老的拐杖
弥散在风中的尘土,比一声叹息更老
我碰到的每一缕空气里都有亲人们渐渐老去的味道
一只蝴蝶飞过的瞬间
在屋檐下一闪,就跃过庭院
在草叶上一闪,就跃过田垄
我的目光追不上它
我没有看清它炫目的美是怎样构成的
沉于生活,我迟顿又懒散
因为俯首欲望而丧失了对美的判断
――我无力捕捉。一只蝴蝶
飞过乡村夏日的速度就是美的瞬间
我想洞悉更多的秘密
一棵在村中央挺立了百年的槐树守住时间的腰岘
它是更让更加强大的岁月之火成为身边的落叶
一株饱受干旱的高粱忍住口渴
它是要把自己嫁往秋天,戴上九月的红盖头
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向神祈祷少病少灾
他是要不给后辈任何负担地走完余下的日子
而一个村庄的秘密是忍受、病痛、死亡和衰老
让炊烟在屋顶上子孙一样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