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阿列克赛耶维奇?扎博洛茨基(1903―1958),二十世纪俄罗斯新古典主义诗歌的重要代表。出生于喀山附近一个名叫库克莫尔的小村庄。毕业于赫尔岑师范学院语文系。担任过儿童文学杂志的编辑,从事过外国诗歌和少数民族诗歌的翻译活动。曾与哈尔姆斯、维杰恩斯基等创建“奥拜利乌”(“真实的艺术协会”)。生前因其前卫的艺术风格和独立的道德精神,多次受到批判,被当局目为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异端。1938年被逮捕,被指控“反革命罪”判处五年监禁,被遣送到西伯利亚的劳改营服苦役。死后恢复名誉。出版有诗集《专栏》、《第二本书》、《诗集》和长诗《罗杰伊尼科夫》、《农业的庆典》、《疯狼》、《树》、《蒙古的罗勃罗克》等;此外,还出版有多种译诗集和现代俄语版的《伊戈尔远征记》。
马脸
动物尚未入睡。在黑暗的夜晚,他们
像一堵石墙站在世界之上。
母牛缓坡似的头颅顶着
光滑的双角,在麦垛中闹腾。
耸起古老的颧骨,
岩石的额头挤压它,
口齿不清的眼睛也如此
困难地旋转一个又一个圆圈。
马脸要更加漂亮、更加聪明。
它听过树叶与石头的交谈,
凝神贯注!它知道野兽的呼喊
和在老树林中夜莺的啼啭。
哦,是否懂得它述说的
自己美妙的幻景?
夜深沉。在黑暗的天幕上
群星冉冉升起。
马站立,如同站岗的骑士,
风拂弄轻盈的头发,
眼睛燃烧,像两个巨大的世界,
鬃毛飘动,仿佛国王的紫袍。
倘若人看见了
马那张神奇的脸,
他会吐出自己无能的舌头
把它给予马。唯有神奇的马
才真正值得拥有舌头!
我们才听得到词。
大词,就像一个个苹果。密集的词
就像蜂蜜或者稠奶。
像火焰一样窜起的词,
飞进灵魂,仿佛进入茅舍的火焰,
照亮简陋的陈设。
不死的词,
我们用来歌唱的词。
可是,马厩已经空寂,
树木同样也已分杈,
吝啬的早晨笼罩了群山,
田野为劳作而敞开。
驭马陷入车辙的笼格,
拉着篷顶马车,
用谦卑的眼睛
望着神秘而宁静的世界。
1926
哦,夜的花园
哦,夜的花园,神秘的管风琴,
长号的森林,大提琴的栖息所!
哦,夜的花园,沉默的橡树、
安静的云杉悲惨的驮运队!
它整天在奔波和喧哗。
橡树的激战、白杨的――震荡。
一万片树叶,就像一万具身体,
在秋天的空气中相互纠缠。
铁的八月 穿着长筒靴,
伴着一大盘野味站在远处。
草地上响起一声声枪击,
空中闪动一具具鸟的尸体。
花园沉寂,月亮突然升起,
数十个长影落在地上,
椴树举起了一只只手掌,
小鸟躲进矮小的灌木丛下。
哦,夜花园,哦,可怜的夜花园,
哦,沉睡已久的存在!
哦,在头顶上空迸发的
星星碎片那短暂的火焰!
1936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我的灵魂突然变残酷。
可怜的一天!古老的
大自然从森林的黑暗中望着我。
分离之不可忍受的忧愁
刺透我的心,而在这一刻,一切,
我听到一切,――黄昏小草的歌唱,
水的絮语,石头僵死的呼喊。
而我,一个活人,在旷野漫游,
无所畏惧地走进树林,
死者的思想如同一根根透明的木桩
在我的周围站立,直抵天空。
簇叶之上,可以听到普希金的声音,
赫列勃尼科夫的小鸟在水边歌唱,
我也会遇见石头。石头凝然不动,
石面上浮现斯柯沃洛达 的面庞。
一切的存在,一切的民族
都在守护不朽的生存。
但我本人并非大自然的孩子,
而是它的思想!善变的理智!
1936
变形
世界变幻莫测!我也变幻莫测!
我仅仅只有一个名字,
的确,我被赋予的这名字,――
非我独有。我们有很多。我活着。
在我的血液尚未凝固之前,
我死过不止一次。哦,从自己的躯体
我剥离过多少死者的躯体!
倘若我的理智能够恢复视力,
把锐利的目光向大地凝注,
它会发现,在坟墓深处
躺着的我。它会向我展示
我,在海浪中晃荡的我,
随风飘向看不见的远方的我,
我可怜的骨灰,曾经如此可爱的遗骸。
但我还活着!精神越来越纯洁,
更圆满地笼罩神奇的造物。
大自然活着。新鲜的牧草
和死的标本还活在石头中间。
环环相扣,形式套着形式。世界
在它整个鲜活的建筑学中――
是奏响的管风琴,小号的海洋,无论
在快乐、在风暴里都不死的键盘乐器。
万物变幻莫测!从前的一只鸟
如今躺着,成为书写过的一张纸。
我往昔的思想是一朵普通的小花,
叙事诗蠕动,像缓步的老牛;
我过去的一切,或许,
会再度生长,植物世界日益繁茂。
就这样,仿佛费力地拆解
一个非常复杂的线团,
你突然会发现,应该怎样命名
不朽。哦,我们的迷信!
1937
森林湖
黑暗的森林,为梦笼罩,
一只水晶杯再度向我闪烁。
透过树木的搏斗和狼的战争,
昆虫在吮吸植物的汁液,
树枝在暴动,花朵在呻吟,
贪婪的大自然统治芸芸众生,
我用双手拨开枯干的灌木丛,
艰难地挤到你跟前,死在门旁。
戴着睡莲的花冠,穿着苔藓的
衣裙,
佩挂一串干蘑菇缀成的项链,
静躺一小块纯洁的湿地,
游鱼的避难所和鸭子的栖息地。
但奇怪的是,周围多么安静和
肃穆!
这荒凉地方的壮丽来自何处?
为什么群鸟不再啁啾,
而是沉睡,陶醉于甜蜜的梦乡?
唯有一只鹬鸟不满于命运,
茫然地吹奏一枝植物的长笛。
在黄昏安谧的火焰中,湖
躺在密林深处,安静地闪烁,
松树像一根根蜡烛伫立高空,
到处合成一连串的圆圈。
透明湖水的无底大杯
熠熠生辉,正在独立地思考。
伴随黄昏星的第一次闪现,
无限惆怅的病人的眼睛也如此,
不再感觉到生病的躯体,
闪耀,涌向夜晚的天空。
一群动物和一群野兽
透过云杉,塞进有角的脸,
向真理之泉,向自己的圣水盘
俯下身去畅饮生命之水。
1938
萤火虫
单词――就像伴随大路灯的
萤火虫,
当你分散飞行,黑暗中几乎不被察觉,
它们处女似的火苗黯淡而微弱,
它们蓬勃的萤粉平淡无奇。
可是,在南方,在春天的索契,你瞧,
夹竹桃隆重地开放、安睡,
萤火虫的海洋在无垠的夜之上空
闪耀,
波涛拍击堤岸,在飞行中痛哭。
把整个世界融进唯一的呼吸,
你的脚下,地球正在缓缓离去,
已经不是它们的火焰在念叨着
宇宙,
而是远方雷暴的火灾不住地复述。
陌生者的军号和铃鼓的呼吸
在那里缓慢地响起,在高空徘徊。
可怜的单词是什么?昆虫的相
似物!
这个造物依然服从我的支配。
1949
不要允许灵魂去偷懒
不要允许灵魂去偷懒!
别指望在石臼中捣碎清水,
灵魂有劳动的义务,
夜以继日,夜以继日!
把她从这屋赶到那屋,
从这台阶拽到那台阶,
走过废墟,走过断木,
越过大雪堆,越过坑洼。
启明星露出了晨曦,
不许灵魂还在床上安睡,
应该虐待这个懒女人,
别摘除脖子上的笼头。
如果你放纵她、姑息她,
让她去游手好闲,
她对你就绝不留情,
甚至剥下你最后一件衬衣。
而你应该抓紧她的肩膀,
教训她,折磨她直到天黑,
为了与你人性地相处,
她必须重新学习。
她是女仆,又是女皇,
她是女工,又是宠儿,
她有劳动的义务,
夜以继日,夜以继日!
1958
注:
俄语的“八月”一词与古罗马第一个皇帝“奥古斯都”相同,此处有双关的意思。
斯柯沃洛达(1722-1794)乌克兰哲学家、诗人。
俄罗斯一地名,为著名的避暑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