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铁匠的前世今生 八十八岁 一个过期的铁匠 坐在土砖屋造出的阴凉里 梦 回到正旺的炉火 挑着担在乡村游走
一个铁匠自由而浪漫的好时光
刘家坪 马家冲 富田桥
大河坝 荷叶塘 水洞底
刘玉香 张大秀 龙月娥
李梅英 周桂云 王桂花
锄头 镰刀 斧子 马钉 菜刀……
这些远远近近的地名
这些花花绿绿的人名
这些大大小小的农具
都是他的密藏
都是炉膛里溅出的铁花
五十年 落到地上
早已是生硬的铁渣
曾经 他有幸成为钢铁厂的工人
一个八级工的梦想绚烂
可他最终放弃了 回到乡村
回到自由的好时光里――就这样
他很快被命运冷却 成一块生铁
如今 他还种着地 养着几口鱼塘
在偏僻的乡下 似乎是世界之外的
一个标本 一张过期的票证
从一条小河开始想念家乡
想念家乡 我免不了从一条小河开始
没有名字的小河 如同我的奶奶
蜿蜒的小河 我五岁时
颤抖地写下的“一”字
想起她 就会浮现
夏天炫目的太阳
比太阳更炫目的水波
逝者如斯 那些调皮的小鱼儿
不知是否顺理成章儿孙满堂
那些光滑而锋利的水草
摇曳着在时光里
想念家乡 我从一条小河出发
途经两岸广阔的稻田
途经不计恩仇的麻雀
途经满种麦子、红薯、苦荞的旱土
――再往上走 就是老家的坟山
就是另一个绕竹村
每块墓碑上都有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
你看 其中两块差点开口
喊出我的乳名
扛起一肩墓色
三条黄牛
朝三个方向
专注地吃草
在午后
三条尾巴是三根钟摆
秋天的阳光
一点点减去
一块地被抛荒
是乡村一个崭新的窟窿
整个下午
一个放牧的孩子
思念里长出杂草
夕阳从牛尾滑落
蹲在田埂上的孩子
站起来
努力扛起一肩暮色
乡间消逝
一个赤脚在泥泞里赶路的人
一个趴在土地里寻找粮食的人
一个在粮食里喊过饿的人
一个种棉花的人
一个巧手纺纱的人
一个养蚕的人
一个岁月里抽丝的人
一个作茧自缚的人
一个阵雨里叹气的人
一个闪电里找到光明的人
一个萤火虫式的人
一个南瓜花里度过一生的人
一个被蛇咬过的人
一个怕井绳的人
一个修桥的人
一个跌落河中的人
一个剔除奢望的人
一个苦渡的人……
一个人
一个简单的乡下人
稍不留神就消逝了
单薄的一生被轻轻撕下
只留下粗糙的土地
偶尔怀想
野兽的叫声从冬夜的田野传来
一只我无法分辨的野兽
麋鹿 麂子 狐狸或别的什么
这个寂静冬夜
黑暗中迷失的叫声
搅疼夜的心脏
油灯下打开课本
少年的朗诵暗含清香
野兽的叫声凄迷
一个人的雪地上
落进忧伤
黑夜蔓延 河水空响
它细长的腿
在田垄上迟疑走过
收获后的土地
没有留下它 藏身之所
父亲举债深夜未归
这个冬夜 他会不会遇上
一只无家可归的野兽……
我牵挂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看见他上了救护车
我看见大夫拔掉了他的输氧管
我看见太阳合上眼
7月26日 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我第一次希望有神灵
第一次祈祷出现奇迹
譬如 他突然喊一声哎哟
譬如 他的无名指再动一动
譬如 他的眼皮轻微的眨眨
譬如 他突然尿湿了担架
这个狠心的人
他躺在花丛中
以他42岁的城府
任我们鞠躬
任我们流泪
任我们把心一点点扯碎
我们绝望地喊他 你看
这个狠心的人
他依然装作 没听见
没有厕所的村小
下课了 孩子们
听我将上厕所的事安排一下
男同学 去教室右边的土坑下
要面向土坑
跳下去时 要注意安全
别崴了脚――张小虎同学
你负责监督
绝对不能乱跑
女同学 去教室左边的杉树林
大家站成一个圈
一个一个到圈中解手
注意 圈要围紧些
动作要快――李桂华同学
你负责放哨
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安排完毕
国家级贫困县湖南新化县某村小
女教师刘美丽
幽灵一般
闪入一片金灿灿的
油菜地
龙红年，1963年生于湖南涟洲。作品散见《诗刊》等刊物。1993年出版诗集《有情月亮》。现为娄底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