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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半张脸_半张脸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会战       会战这个词,充满火药味,应该跟打仗有关。可是,虽然是非军事单位,我在石油企业这么多年,平日里,除了听喇叭里喊叫会战外,耳朵里还不时灌进来一些其他战争术语:做战前动员,吹响冲锋号,大打进攻仗……这些句子,使用频率高,会议上,文件里,随便留意一下,就能遇见几个。
   如果表扬一个集体,往往用打不垮的堡垒来形容;假如赞美一个人,有时说作风顽强,有时就说特别能战斗。那时候,进行一个正常的工程,也要召开战前动员会。讲台上贴满了请战书,许多人上台表决心。情绪调动起来,本来没有安排发言的也要表现一下,曾发生争抢话筒的事情。自然,这是会议的组织者最乐意看到的。
   既然这么激烈,一定得有敌人,石油上的斗争对象自然是油层,是油井,虽然是物质的东西,但油层不好找,投产油井也有难度,所以要战胜,战胜的自然是这个过程中的困难,标志就是把油层找到了,把油井投产了。
   那些岁月,在中国,不光油田上是这样,其他行业,我估计也是这样。什么捷报频传啦,什么大战一百天竞赛啦。到了文化大革命,全国变战场,武斗纷起,真枪实弹全用上了,更让人觉得自己处于战时状态。我所在的油田,原来的名称就叫会战指挥部,后来改成局,直到进入新世纪,才冠以公司的称谓。油田办了一份报纸,最后两个字是战报,集毛体书法而成,也是随着会战指挥部的换名才去掉了战字。
   不过,石油企业喜欢用马上打天下的语言,也不是刻意追求的,是一种自然的行为选择。这与石油企业的体制有很大关系。建国之初,就有部队以石油师名义整建制转入石油勘探开发,带有军方色彩是不可避免的。我所在的这家石油企业,1970年,中央军委和国务院发文件,决定由兰州军区组织,在陇东庆阳找石油。好我的天,几乎一夜之间,转业了四万名军人,尘土飞扬,人欢马叫的,把当地的老乡都给惊吓着了。啥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啊。会战指挥部下头的单位,都用十三团、十五团来命名,许多上井场干活的工人,身上穿得都是来不及脱的军装。当然,枪支弹药已经上缴了,领章和帽徽也取下来了。那时,会战指挥部的架子搭得大,一把手叫政委,下面分设了三个会战指挥部分部。在各个要害部门,也是军方来的人掌权。这些人还保留着军籍,编制还在部队。后来,这部分人多数都回部队了,也有一些留了下来,从此就和部队中断了关系。记得几年前有一个退休了的一般干部,找到油田组织部门,要求落实政策,什么政策呢?他曾经担任一个会战分指挥部下面的一个单位的生活组长,上班时,没有啥特殊关照,但是,退休后,比照级别,他应该享受正处级待遇,这可就大不一样了。这几年,油田的老人员故去的多,经常在油田机关的大门口看到讣告,一个不熟悉的人,也没在显要部门干过,但是,总会看到一句:退休后享受副局级或者正局级待遇的介绍。这可是规格,总部的报纸,油田的报纸,都要在不同或相同的位置,或者配照片,或者不配,登载一块字数、评价都规定明确的消息。
   在石油企业内部,会战一年到头不间断。每次会战结束,要庆功,要嘉奖。先进个人戴大红花,还要骑马,牵马的是油田的头头。马上的人很是神气。油田上没有马,就到附近的生产队借,实在凑不够数,骑骡子也行。骑驴的场景没有出现过。陇东会战刚开始时,外头的队伍压在咸阳过不来,几千号人,提出跑步上陇东,就真的走了六七百里地,这应该是学红军长征。到了陇东,吃饭没地方做,又诞生了三块石头支口锅的故事,这又和红军翻雪山过草地的经历很相似。如果在其他地方发现了石油,那可是全国性的大会战,成批的人马就被调动过去,基本上去了就不再返回来了。大会战结束,人成了另一个油田的人,物资装备也全都留下。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差点被抽调到河南的濮阳参加大会战,当时我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对象,就找借口写申请没有去。那一次,我工作了六年的井队和其他八个井队全都调走了。大概到了八十年代末,很少组织大会战了,一个地方需要人,过去干活,人事关系不走动,干完活再回来,这叫劳务输出。
   时光推移,企业改制要面向市场,要和国际接轨,那些生硬的词汇用得少多了,取而代之的是责任,是环境友好发展,是快速增长和竞争力。但是,过去多年的影响,不可能一下子消除干净。鼓励工人提高技术素质,还爱提岗位练兵呀,技术比武呀这些词汇。就是推广新项目,也喜欢用一切行动听指挥呀,攻坚啃硬呀这些句子。透过语言,也能看出,一个企业要实现转型,要像个企业的样子,道路依然崎岖。
  
  女人
  
   在石油上,女人是十分稀缺的。
   这不奇怪,石油上的工作,要出大力气,经常一身油污,经常野地里睡,只有男人适合。硬要女人干,为难女人呢。要真的有女人在跟前,一天主要心疼男人就可以了。
   所以,石油上难得见到女人,尤其是一线井队,全是男人的天下。我在试油队待过,试油队一个女人都没有。试油队在野外,荒山野岭的,有时候,土路上过来一队接新媳妇的,唢呐吹着,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响着,红盖头就在驴脊梁上颠簸着,全队人,饭碗放下,都跑到路口看,看得心里难过。
   队上有成家了的,老婆不在跟前,在乡下呢。一年一次探亲假,就是回去把面口袋抖空了,回来,面口袋又满了。别的可以忍一忍,这山林着火,洪水暴发的事体,由不得要想,想着想着就想疯了。和我一个宿舍的一个,有时在晚上,会突然大吼一声:x硬的很!把我吓一跳。他可别乱打主意啊。还好,那时的人观念落后,我挺安全。还有一次,从井场往山下走,他又停下,又扯嗓子喊:我要xx!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后来,这位老兄在附近村子里找了个相好,才变得正常。那个相好我见过,是个寡妇,还有些姿色。只是,他乡下的老婆倒霉了,原来一月寄回去一次钱,如今三个月才寄回去一次。
   石油上还是有女人的,主要集中在后勤单位。有一段时间,竟然组织起了一个女子修井队,一个女子试油队。女子能顶半边天,这话我同意,但是,顶上一阵子,就顶不住了,还得男的上。女子试油队,开局不错,大会小会也表扬了。只是,女子放开了,也不管不顾的,叫人又佩服,又感叹。就说下班后吧,走不动了,男的挡车都文明,吆喝,招手;女的呢,路上一睡,看你停不停。到底还是辛苦,晚上,停工一阵子,有人在通井机的履带板上睡着了,要开工时,启动通井机的没发现,结果把一个人就给卷到下面去了,命没有保住,第二天,井场上还能找见手指头和脚趾头。这样的惨剧发生后,加上其他原因,这女子试油队、修井队就撤销了。风云一时的新事物,没能坚持下去,我倒不可惜。多好的女人啊,上级真想成全她们,还不如多组织几次联欢,也照顾照顾我们。
   有的井队,也是有女人的,比如钻井队,就有几个当记录员的。狼多肉少,晚上天不黑,女人早早就把门关严实,门后顶上木棍。就这样防范,有的男人喝醉酒,踢门敲窗户,总爱在女工的野营房前放肆上一阵。女人害怕,最好的办法是早早和一个男的确立关系,井队上人高马大的,打架常占上风的成为首选。只有这样,女的才有安全感。但这样的男人往往粗鲁,改变命运的能力差,女的只得嫁鸡随鸡。我前些天看见油田上组织出国游的团队回来了,轿子车上下来的男的,都是有一定级别的,个个头发少,肚子圆;后头跟着的是家属,个个衣着光鲜,面相丑陋。这个场景,把我给惹笑了。这些男的,当年都是在井队下过苦的,脑子里有智慧,身子骨不强健,找对象只能找别人挑剩下的,如今身份变了,老婆没变,也算有良心。
   还有一部分女人,都是些家属,原来在老家,这边生活安定了,接过来过日子。石油上的家属,数量一下子增加。怎么安置她们呢,一部分到油田的农场去,从事农业生产,主要工作是割猪草,养鸡鸭,种小麦。一部分进入后勤单位,在专为她们开办的制服厂,工矿商店上班。我哪些年,一年穿烂两身工衣,就是这些家属生产的。再有一些家属,农村户口,组织不给安排,只能自己想办法谋生,也就是做些小吃摆外头卖,主要的精力用在了照顾男人的生活上。这也是贡献,是不能被忽视的。
   我到了交往女朋友的年纪,不知在哪里寻找,也是天天晚上失眠睡不着。跟我一个井队的小伙子,有的本事大,请假到城里,满街道转悠,遇见姑娘,就主动上前打招呼,有的姑娘被吓跑了,有的还真的应答几句。一来二去,还真就认识了,问单位,问家里有几姊妹,互相有了好感,深入了关系。最终结为夫妻的有好几对。我那个羡慕啊,我那个忧愁啊。有时就生气,男人为什么要想女人呢,要是没有这方面的职能就好了。
   石油上的女人多起来,是在会战十多年之后。原因两条,一是事业进步,对于女性有了吸引力,也能给安排适当的职位,每年都有风华正茂的女人增加;二是老一代石油工人的娃娃长大了,女娃娃也一起长大了。都挺听话的,都长得可人。为什么?与血缘关系远,与石油环境的辽阔有关系。这些石油人的后代,对石油有感情是自然的,与生俱来的。所以,找对象,在石油上找,也是很方便的。这样,石油上缺乏女人的问题,就不突出了。尤其是开始在城市修建基地后,石油上的男人,竟然吃香起来。外头的女人,都看好他们呢。
  
  
  市局合一
  
   按说企业就是企业,可是,这企业同时还兼有政府的职能,或者直接就是政府,这恐怕只能是中国特色了。这方面,石油企业尤为突出。我刚参加工作那阵子,就知道东北的大庆、盘锦,山东的东营,河南的濮阳,甘肃的玉门,都是这样的一种体制。油田的机构,往往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油田的头头,在油田这边,叫局长,在政府那边,叫市长,还不能说这属于兼职。实实在在的,两边都有实权,两边的事情都得管。
   这油田的领导,常常是,在市里研究了抗旱保苗,统筹了亮灯工程;在油田,又召集人马,部署深度钻探,落实二维地震这些专业。一个人,两种角色,不断交换场地,脑子里也真装得下,而且还不会闹混了。这油田的领导,扮演着两种身份,需要哪个用那个。既可以是政府的官员,同时也是企业的负责人。油田上还是出人才。
   出现这样的格局,的确有现实的原因。不是油田的领导本事大,也不是上面要体现对油田领导的特别关照。以我的了解,这与具体的环境和石油企业的特殊性关系密切。当年,甚至到现在也如此,发现石油的地方,往往都在偏远之地,四下人烟稀少,或者就是无人区,千军万马集中到一起,清一色都属于一个组织。人是社会的基本构成,有人的地方必然出现各种关系的调节,而油田由于成分相对单纯,于是便由企业担负起其他的职能。天长日久,随着油田发展,居住地扩大并具备规模,围绕油田谋生的人员也越来越多,有了城市的形态,组建政府时,上头便把职权赋予了企业。企业的领导就这样成了政府的领导。
   这种情形,持续了几十年。改革开放不久,许多市局合一的架构,由于当地人口从事职业的多样化,利益牵扯面广,协调起来头绪多,有诸多不便、不通、和不顺,而逐步分开了。这样,企业归位,自觉接受政府领导。而不像原来,自己领导自己,企业领导操心又多,给石油工人下了命令,又得动员农民多养猪多养羊,真是怪麻烦也怪累人的。如今,石油企业所在地,都成为城市,经济进步快,虽然分了家,企业和政府之间,似乎有血缘关系一般,还是很亲密的。这样也好,有利于企业生存,对发展是一个保障。不过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在新疆的克拉玛依,依然保留了市局合一的体制,到现在也没有改革。克拉玛依是一座石油城,这大伙儿都知道。直到现在,那里的经济主体也还是石油。这些都不是让市局体制存在的主要原因。我分析,这是因为克拉玛依地处边疆,问题复杂,要改变难度大,所以就只能继续维持。
   可是,在市场规律之下,有些情况,都得用辩证的眼光看待。我所在的这家油田,十多年前,和当地政府冲突不断,还出过人命。这家油田没有实行过市局合一,这倒不是与政府起矛盾的原因。关键的因素是,当地贫穷落后,经济增长主要依靠石油,结果政府要直接主导石油开发,引进队伍,划地打井,企业自然不愿意。不说承担国家责任的因素,自身的生存可是第一位的。双方就紧张起来,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有时政府的人也会开玩笑说,都有难处,这样,咱一起向上反映,不行就让石油上把政府接管了,也搞市局合一,这样许多困难就都克服了。当然,在如今的形势下,这几乎没有可能。
   恕我孤陋寡闻,我一直以为市局合一是中国特色,有一年去俄罗斯,才发现人家也有这样的组织形式。我去的是他们最大的天然气公司,有自己的飞机场、航线,有自己的报纸、电视台,天然气公司的领导,在政府也是担任要职。最近,俄罗斯议会批准,这家公司可以组建自己的武装力量,配备轻重武器装备。好家伙,都有政权的意思了。再一想,中国受前苏联影响那么深,长期当老大哥尊敬着,又觉得这也正常。
  
  办 社 会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谋生的这家石油企业,举办了一次所属单位产品展销会。我虽然已有十多年工龄,依然没摸清这家企业的大象腿,这一回我目不暇接,大开眼界。三千多种产品,几乎无所不包,我看到了大客车、手电筒,看到了滩羊皮加工的皮袄、编织袋及玉石药枕,看到了果醋梨饮料、大米、苹果……我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把眼睛都看花了。我还买了皮鞋一双,油泼辣子两瓶。皮鞋结实,前后全是好皮子,当雨鞋穿也不开帮,但就是样式太老旧,还十分笨重,最难忍受的是,晚上回到家脱鞋,出来的味道把自己都熏得捂鼻子。
   我说的这些,还没有说全。实际上这家石油企业办教育,办餐饮,办酒店,办医疗,办交通,办通讯,办水电、办公安,都自成体系,一应俱全。这有个说法,叫企业办社会。改革时用大而全形容,但至今还没有完全改革掉。按道理企业不该具备这些功能,企业外面应该有个市场,企业就把主要业务经营好就行了。但那些年月的企业就得操心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不然就跑得没人了。尤其是石油企业,数万人、数十万人,呼啦啦到一个地方,天远地荒,只能靠自己保障。有一就有二,慢慢就五脏俱全了。因为不是完全按照经济规律运行,虽然在特定的年代起到了特定的作用,从实际看,多数办得勉强,人力财力浪费大,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从长远看,企业只有发展相关经济,才有竞争优势,进入陌生领域,失策乃至失误几乎是必然的。
   我女儿今年从大学毕业了。她出生在油田医院,在油田幼儿园入托,在油田学校上小学、初中、高中。要是再考上石油大学,那她走向社会前的人生经历,全部是在这家企业内部完成的。我们这里,有一个时期,光是中学就有八所。不过随着时代变迁,企业的社会功能已开始简化和取消。学校基本上都移交出去,由政府安排管理。医院说要交,到现在还没进入到实质运作阶段。毕竟,企业不像过去那样半截簸箕揽得宽了,但要一下子松开身子,是难以做到的。得慢慢来,得有个过程。
   我原来上班的一个二级单位机关,有个勤务员,才十八岁,工龄倒有十年。后来一问,这小子八岁就在石油企业的农场放羊,等于参加了工作。那时,农场的面积相当大,而且不止一个。我的朋友石麒麟在水电厂干钳工的活,嫌工资低,就和几个老乡合计,承包了厂里的农场,当起了农工。地点在环县曲子的山塬上,土壤适合种小麦。我曾在一个吹风的初冬,步行十多里地去看他。当时石麒麟正蹲在院子里,一头汗水,收拾一台拖拉机。把我让进房子,坐床上说话。当地人都是土炕,这算一个区别。那天我在石麒麟那里吃中午饭,是火炉子上烤黄的馒头,没有菜,有个汤,是紫菜汤,我还是头一次喝。石麒麟现在已经退休,几十年前种麦子的经历,应该没有忘记。下次见面,我问问他。
   我所在的石油企业的总部,曾长期设在甘肃的一个小县城。当地人称呼我们,叫“二蛋蛋”,这是从这个企业的代号200演变过来的。而我们也把当地人叫“红二团”,这是由于高原风的吹拂,在两边的脸蛋上形成的永久印记。互相都有点贬损的意思。当地人有经验,和我们接触,问是干啥的。因为在“石油上的”这个名称下,可能是医生、营业员、售票员、驾驶员等等职业,这一类人,许多连井架和抽油机都没有见过,但手里有些便利,说不定能帮忙办个事。要说是钻工、采油工、修井工,那就没多大交往价值了。我就是钻工,和农民一样,常年在山里头挖地球。不同的是农民挖粮食,我挖石油。
   记得油区发放着几路交通车,拿乘车证,就不用买票。乘车证一个单位就几张,轮不上我用。没有的,就得花钱买票。我的一个技校同学,爱好美术,他刻了个章子,印了几张乘车证,十分逼真,给了我一张。我用了几回,都没被识破。到第五次,没糊弄过去,让一个戴红袖套的老汉给没收了。我在八十年代中期,隔上几天,就要到厂里的菜市部排队买菜,人多,拥挤,把头都能挤烂。辣椒、土豆、西红柿,一买就是一筐。我家里先后置办下的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都来自于厂办的工矿商店。1995年我得了胃病,住进了油田医院,一个星期就治好了。用的是土特疗法,就是土霉素和痢特灵两种药物一起服下,剂量由大到小递减。但我出院一个星期后,胃病又复发了,原因是我吃了辣子。但我的胃病,还是由一位油田大夫治好了。他原来在油田卫生所上班,后来自办了一间诊所,他的办法奇特,听说我没有条件熬制中药汤汁,便把给我开的一堆药材磨成粉状,让我每日三次,用小勺大的剂量,开水调成糊糊,吞到肚子里就管用,还说,服药期间酒少喝,还说,等服完药,就能放开喝了。我亲身验证,的确灵验,到现在我隔三差五也敢喝二两。
   现在,在许多城市和风景胜地,还都存在着石油企业的酒店、疗养院,有的日子好过,有的艰难。我去过威海的一家,环境、服务、餐饮都是一流的。一次我到北京出差,入住西部一个石油企业办的酒店,也是名声大。和我同去的一位,是土地局的人,他半夜睡不着,打电话到美容中心要小姐,没打通,生气地说:真不如外面的酒店配置周全。石油上的人,有时还是很正统的。
  
  吃食堂饭
  
   吃食堂饭,和下馆子不同,虽然都花钱,但食堂饭主要面向特定人群。要么同一机关,要么同一工地,多数家不在跟前,过着单身汉的日子,肚子问题是大问题,自然要办食堂,要吃食堂饭。
   石油上的大小单位,都办有食堂,我就吃了近十年的食堂饭。说实话,我吃得伤心。过去,石油工作艰苦,风里雨里的,空着肚子搬铁疙瘩也是常事。一身疲倦回到住处,想吃一碗热乎的,实在的,往往难以如愿。过去流传一句话:不怕会战,就怕吃饭。开饭的时候,在食堂门口和炊事员打架骂仗很平常。
   吃食堂饭,一个月换几次餐票。餐票有塑料的,也有牛皮纸的,电影票那么大,上头印着单位的名称,牛皮纸的还加盖管理员的私章。过去的人挣得钱少,票面上的价格都低,我在石油上的井队吃食堂饭,用的餐票主要由两毛钱的面值构成。别看这两毛一张的,我一次换二十块钱的,经不住吃,一顿吃两个肉菜,五六张就出去了。我那时年轻,正能吃呢,每个月的工资,几乎全部贡献给了食堂。
   吃的啥?一个素的,一个荤的,从来没有超过两个菜。很少有人一次打两个菜。一份菜,也就一铁勺,装到碗里,刚刚盖住碗底。加上两个馒头,我一口菜,一口馒头,还没试着呢,就吃完了。给碗里倒上开水,喝一肚子,这才有吃饱了的感觉。炊事员是从工人中选拔的,干半年后再轮流。炒的菜,蒸的馒头,大家都能吃下去。只要吃饱,对于口味不挑剔。面条是机器面,一次大量加工,晾干了,挂铁丝绳上,水烧开了,取一把两把下来,煮七生子就捞,捞铁盆里,合着面汤,扔进去调料,上面撒一些生韭菜截截,汤面就妥当了。都爱吃,都吃得香。吃一次包子,等于过节。平时不做,做包子麻烦。一年也就做四五回。和我一个宿舍的饭量大,我亲眼见他一顿吃了十二个馒头,还说还能吃。吃包子他嫌包子小,有意剩下一个,一天后包子水分损失,变成酒盅那么大,他就不停拿给人看,说,这叫包子吗?这不是亏人吗?
   平日出苦力,闲着又闷得慌。最吸引人的娱乐,便是玩纸牌了,名字叫十点半,输赢都是餐票。别看一张两毛的进出,那也非常刺激紧张,人围一圈,兴叹声声。我的餐票本来不够吃,可我自有算计,赢了别人的,我不就可以放开吃了吗。开始,我的手气真好,每次都赢十几份肉菜。但肉菜还没打进碗里,总是先赢后倒找,结果忘记了肉味道,有一段顿顿馒头,咸菜都吃不上。
   野外队在山里不停搬迁,安顿的地方,往往四下不见人烟。喝的水,要矿区派车运送;吃的菜,要出山到近处的乡镇采购,多是可以长久储存的萝卜白菜。食堂旁边挖了菜窖,埋没进去,每次做饭往出刨,刨一堆才够。如果大雨冲垮土路或者大雪封山,导致中断供应,连着几天一碗汤当饭,汤里漂浮几片白菜叶子。出现这种状况,生产也就停顿了。不出工,饿得心慌,尽想吃的。我了解到一个野外队的人,出工返回迷了路,饿极了,竟然在经过一户老乡家时从猪槽里取食。这是特例。但在外面施工,没有炊具,用铁锨头炒菜,点麦草烧鸡蛋不稀奇。这种情形下,对于食堂饭充满了怀念。咋说手里拿着两根筷子。
   我后来调动到后勤上班,食堂饭难吃。下班晚了去,什么都没有了,两个冷馒头就把自己打发了。早早去,排队一个钟头,心里憋上了气。就羡慕同样吃食堂饭的领导,直接进到一个小房间用餐。那叫开小灶,想吃啥做啥,想吃拉条子面,顿顿吃拉条子面。可是,人家是领导,是可以特殊的,群众可以有意见,群众成了领导,也一样。食堂的饭菜如果增加了品种,质量也大大提高,这一定是上级来检查了,一年会有几次,只是次数太少。我忧愁吃饭,成天想什么时候成了家,能自己在家里做饭吃就福气大了。
   我这说的是过去,随着时代变化,强调以人为本,石油上也在进步,吃饭问题经常被列入会议议程,得到上下重视。生产一线的食堂,要求做到餐厅化,饭桌、凳子置办下了,炊事员是专门的,每个礼拜都要排一份食谱出来,还不能重样,写在一块小黑板上公开,吃饭不但不用自己带饭碗,而且要保证四菜一汤,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完了,嘴一抹就走。更能体现关怀的,是一分钱不用掏,叫免费就餐。只是这么好的待遇,我是享受不上了。要是早这么实行,我在野外队的日子不会那么紧张。为了省钱,那时我抽烟都不敢抽纸烟,买回旱烟叶子自己卷喇叭筒。抽上一阵,就像在灶火里待着一样。
  
  调令
  
   由于石油生产于野外,人的工作环境又具有很强的变动特性,一些人要么因为找对象难,要么顾不上家,总之,主要是个人原因,便不安心,希望调动工作。
   过去,对于人的控制特别严密,一个人进入一个单位,有了一个岗位,基本上就固定下来了。一根钉子钉进砖墙,锈也得锈在那里。除了组织安排,想要挪动地方,费的是大周折。钉子拔出来了,钉子也弯了。
   石油上的调动,以前,主要是调出去,离开油田回老家去。这要先找下接收单位,肯定有主要领导点了头,又上过会,人事关系就像一整块铁,松开了一条可以容纳一个人的缝隙。但这没有完,还有这边的铁块呢。进入一个单位有繁琐的程序,从一个单位出去,程序更加繁琐。油田单位是不愿意放人的,计划经济的体制下不让人自己动弹。所以,要跑调动,往管人的部门跑,来回跑,上下跑,跑断腿,磨破嘴皮子,加上其他看得见看不见的功夫,也许就跑成了。标志是一张纸,名字叫调令。
   我到石油上的第二年,发现一起来的个别人举止神秘,老家方向的联络也密集起来,便知道这边留不住了。我也动了回去的心思,可是,我爸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地方挂靠,回去谁要我呢。我只能守着大山受苦受累,这是我的命。虽说人挪活,树挪死,调回去的也不是都有福。我知道的一个,本来还混得不错,离开井队,在矿区子弟学校团委当书记,只是对象在老家,只能用书信和电话交往。对方来了一次,嫌油田荒凉,说成家可以,但得调回去。没办法,折腾了一年,调到老家的电机厂上班。可是后来企业改制,电机厂倒闭,清闲在家里,两口子经常吵架,有一次正吵着,他竟然从五楼的窗户跳了下去。我回家探亲听说,为此唏嘘不已。另一个都当上了钻井队的队长,因为夫妻分居两地,也往回调,调回去在水泥厂搬水泥。前年老家通火车,我坐火车回去,在车站外,看见他在停车场看大门。水泥厂也倒闭了。
   也有关系硬的,到油田来,只是过渡一下,有个职业,回去便于操作。和我一个井队的有两个就是这样,一个回去,在交警队当警察;一个给县长开车,都是很威风的。还发生调回去不如意,又折返回来的。如果原来还存在进步的可能,这下就基本没有机会了。一个曾经在部队上的,一次和认识的首长见面,说回部队来干,本来在油田都有当指挥的希望,当时脑子发热,到部队,安排的级别比油田还低,就又回来,回来就窝下了,到退休也没有提拔。老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记老话,吃亏怪自己。
   后来,往外头调动的几乎没有了,社会变革,企业也跟着震动,哪里都在裁员,都有下岗的,保住饭碗排在了前面。都紧张失去已有的,不敢奢望自由选择。一个企业,多种身份的人都有,老人员没有了离开的精神和动力。工作时间短的,没有资本,有的还是临时的用工形式,自己不想干了,也不办什么手续,档案不要了,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企业把这种人叫自动离职,到一定时间,书面一份决定,企业的名册上,就没有这种人的名字了。更多的调动,主要在企业内部发生。无非从井队到后勤,从基层到机关,提干啦,升迁啦,这种人往高处走的事情,既是奋斗的结果,也得机缘来促成。自己能耐强,又被拿事的人看上了,这就算把经念下了。人在一起老开玩笑,说给个局长谁都能当。可人家是局长,咱是班组长,关系是确定的,不会颠倒的。都坐办公室,谁穿油工衣?我也经历了十多次调动,就全部在这家企业的内部进行,从一个井队到另一个井队,从一个厂到另一个厂,都是被动的岗位转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调回老家的想法了。一次和一位熟人聊天,听到我在石油上工作了三十年,而且一直在一个油田,他竟然感到吃惊。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太正常了。年轻的时候,我没有遇到过可以离开这个油田的机会,现在老了,更要继续干下去了。
  
  口音
  
   我原来不会说普通话,到油田后,先是在一所技工学校念书,班上的石油子弟都说普通话,我也跟着学,跟着说;等分配到井队,从队长到工人,都是一口方言,而且天南海北,我就不说普通话了,原说我家乡话。
   我在家乡时,伙伴们热衷于说兰州话,觉得时髦,我也学说过,说得不老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语言。中国这么大,石油上人杂,说什么方言的人都有。说话为了交流,关键是别人能听懂。我认识几个广东的、福建的,就说普通话,要不然,多数人只能和他们打手势沟通了。
   说方言的人,要么一直坚持说,要么改成普通话,再也不说方言。这其中,有自卑的因素。一种是要证明我不自卑,一种是要证明我已经不自卑了。我曾经长久地为此自卑,到现在,有的时候也自卑。要是永远待在家乡不出来,就不会为说话自卑了。可是,我毕竟是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方言是随身带着的,可以丢弃,但骨子里是刻上了记号的。我认为,方言没有贵贱之分,我说的让听的听明白了,就无所谓什么口音了。我也只是认为。
   石油上的年轻人,多数都说普通话。到这些人家里去,听着有意思。长辈都是家乡话,晚辈都是普通话。估计再过一些年,这一家人原来的方言,就失传了,没有人会说了。年轻人说普通话,容易掌握,也显得自然。但是,我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就是油田不同单位的年轻人,说出来的普通话,都不怎么标准,而且,味道上也有区别。于是,就有了长庆桥普通话,大水坑普通话,马岭川普通话的说法。这各种普通话听得多了,见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只要他一张口,就能猜出他来自那个单位,特别灵验。究其原因,马岭川一带,以四川人居多,普通话里就带上了四川的味道;大水坑那里,宁夏人占优势,普通话里就带上了宁夏的味道;长庆桥这里,青海过来的人不少,普通话里就带上了青海的味道。
   我对于推广普通话是赞成的,现在的人到处跑,交往频繁,语言作为重要的交流工具,选择大家都能理解的,是需要的,也是一个方向。有人说普通话难学,我不相信。英语够难了吧,多少人都学会了。而且,有时有意说几句,既显得知识背景优越,又让不会外语的不敢吱声。
   石油行业的特点是四海为家,人员流动快,不断新陈代谢,加入不认识的人进来,这对于保持一个企业的活力有大好处。人事关系也简单,做一个决定,也少了这方面的掂量。抱团一起抱,哪一方的人都独大不了。我当年一个人来到这家企业,自己闯荡,不但不被排斥,还能得到认可,把握合适的机会,就是因为这个企业的水是活水,我能游动,也能换气。
   让我有些担忧的是,石油的全国调配人力资源的模式改变后,加上老一代人员的后代成长,都要献身石油,出去的少,进来的多,都愿意以油田为家。有的单位,四代同在一个部门,上班可以结伴出门。说话不留神,说这个呢,那个不高兴了,原来人家是这个人的女婿。于是,油田的人事之间,似乎有了有形和无形的网络。这势必导致近亲繁殖,也一定会出现团队向心力的退化。这不是好现象,但也有许多无奈。石油发展过程中也开始提倡以人为本,回报员工,福利比过去优裕了,生活也安定了,做家长的受过大苦,社会上风浪大,找工作难,愿意让儿女回到身边,美其名曰献了青春献子孙。只是,再想听到各种方言,已经特别困难了。这一代石油上的,从小在油田成长,语言环境复杂中有单纯,一路过来,说得都是普通话,也习惯了说普通话。只是,他们普通话中的那些味道,还残存了那么一点,但也会慢慢稀薄的。不要说这些年轻人,即使是总部的大领导,都受过高等教育,也几乎没有说方言的了。不特意了解,不知道是啥地方人。要在以前,主席台上坐一溜,一个个讲话,从口音上划分,就覆盖了大半个中国。
  
  半 边 户
  
   半边户又叫一头沉,指的是一个家庭,一方吃公家饭,另一方在农村挖地球,这通常是女方。两边不一致,负担都重,只是拿工资的经济上多出力,睡土炕的既要照顾老人,还要拉扯娃娃。所以,这样的家庭,日子过得都挺艰难。
   石油企业里,这样的家庭特别多。一个地方发现石油,需要大量人力,部队转业的,招工来的,相当一部分家在乡下。到了年纪,说合对象,都是父母操心,娶进家门的,也尽是种地收棉花的。这样的组合,男方愿意,女方满意。为啥?男方要的是女方的勤劳能吃苦,对老人孝顺,这女方多做得到;女方看上男方在外工作月月有收入,到手是现钱,不愁揭不开锅。过去,虽然说石油上的饭不好吃,但比较而言,还是强过农业社的。男的上一天班,会说看受得这罪;女的和邻里闲聊,会说你有福气,没有钱花了,邮局的汇款单就来了。
   说是这样说,家还是不像个家。男的在外,说是有老婆,和单身汉没区别。住住宿舍,吃吃食堂。分居两地,隔山隔水的,想也白想。女的里外都得张罗,晚上炕上一个人。男的有探亲假,一年一回,一回一个月。春节回去,尽走亲戚了,花费大,轻易不在这时候回去。一般分两次回去。收麦子一定要回去,回去,白天在地里忙,晚上在炕上忙,心里是快乐的。回到油田上,人黑了,瘦了,也满足了。有的也会把老婆接来,跟着一起过一段日子。我以前在井队,只要听见狗叫唤,就知道是谁的媳妇来了。活动房小,一人一张床,但总有空闲的,就将就着挤下。谁的媳妇来了,脸上都放光,大家也开上一阵子玩笑。下班回来,煤油炉子上把饭做好了,热乎乎吃着,天黑了还有更好的等着。这都让我怪羡慕的。
   随着油田发展,在指挥部机关所在地,盖起了砖瓦房,基地越建越大,乡镇一样。成了家的按照工龄长短,贡献大小参与分房。半边户的如果论这些,都占优势,但只有双方都是城镇户口的才有资格,就只能眼看着别人在新房里安家。日子长了,有住房的,享受各种福利和补贴,烧煤、买菜,都有优惠,半边户心里头不平衡。有一些,家里牵挂少,干脆把老婆娃娃叫来,在油田长期生活。可是,住在哪里呢?自然住基地周边。都是自己胡乱找的破砖烂瓦,找的牛毛毡,找的铁架子木框子,搭建成简陋的房舍。和基地的正规住房比,显得很寒酸,也特别扎眼。慢慢的你靠我,我帮你,就形成了一大片这样的房舍。即使是泥路,即使顶篷上落土,即使老鼠蚊子多,这里的景象,也是有热度的。饭菜的香味飘散在黄昏的空气里,欢声笑语也是此起彼伏。半边户的老婆,的确闲不住,房前屋后,尽是沙石的小片的土地,也被开垦出来,种西红柿,种白菜,对日月也是一个添补。有心的还在边边角角种上蒿子梅,种上西番莲,种上月季,家门一下子就鲜亮起来。更有能吃苦的,养鸡养鸭,甚至养猪,极大地改善了生活。我见到一个四川来的,每天到几里地外打猪草,都是脊背往回背,猪草一座山头一般,高出人半个身子。我帮着往下卸,猪草沉重,竟然把我压倒。
   自己这样,可以。可是,娃娃一天天大了,半边户的心病来了。上学,学校不收,找关系领上了课本,可是,以后怎么办?油田子弟是可以招工的,半边户的不在范围。半边户还有一个指望,那就是农转非,但指标比生育二胎还稀罕,谁等得及啊。许多矛盾,就这样积攒着。半边户耐心强,闹事的几乎没有,但找组织不犯法,一次不行两次,半边户的问题成为油田的问题了。也是难得机会,那些年,油田所在地政府为了创收,大量卖户口,对象只限定石油上的。我认识的半边户,都到银行取钱,有的给全家,有的只给娃娃买下了户口。开始,油田上说不承认,最后都承认了。多亏有了户口,娃娃顶替以及后来往大城市搬,总算弥补回来了一些,没有留下太大的缺憾。要不然,他们心里会滋生愤恨的。
  
  师傅
  
   石油上的师傅,初见之下,面貌是很威严的,开玩笑的话,是不会跟徒弟说的。尤其是井队上的师傅,你不会喝酒,也得陪着喝。你的脖子红了,他才说,这娃酒量不行啊,不知干活咋样?
   为啥要这么问?原因其实简单,井队上的工作,只要有力气,比种地都简单,不用师傅教,直接上去做动作,重复三五次,也能拿下来。当然,反应慢,腿脚不灵活,被吊环砸伤,让油管戳一下的情况也发生过,这个谁遇上谁倒霉。所以,井队上几乎没有严格的师徒关系,一起上班,谁都是师傅,谁的话都得听。无非你来得晚,又年轻,就得经受磨炼。师徒的名分下,师傅可以偷懒,在山坡上晒暖暖、抽烟。你手脚不停,搬铁疙瘩,挖绷绳坑,忙得嗓子着火,屁股冒烟。好在这样的机会很少,师傅主要是提醒你呢,提醒谁是师傅。
   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没有怨言,有怨言我也忍着。我也有当师傅的那一天,算起来,也就两年光景,我等得住。反正都是当徒弟的时间短,当师傅要当到退休呢。
   一次上夜班,来到山沟里的井场,探照灯打开,通井机发动起来一会儿,又把火熄了,这意味着这一晚上不打算作业了。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第二天填写报表,数字是估计的,工作量白纸黑字,上头没有办法查证,只得认可。师傅都去睡觉了,我也找个背风处睡。结果我刚迷糊过去,屁股上挨了一脚,是师傅踢我。师傅说话声大,说上班怎么能睡觉,还想不想转正!我乖乖爬起来,到铁罐里灌了一壶柴油,摸黑走了三里地,找到一户人家,拍门,下话,换来五个煮鸡蛋,路上我吃了三个,回去给师傅两个。师傅说,这娃到底有眼色!
   我跟过的师傅总爱说一句话:都是下苦的人。这不假,别的不会,只能下苦。可是,就在野外队,确切有不下苦的,那就是技术员。中专毕业的,一来就是干部,住的野营房和队长一个待遇。队长还到井场上亲自站井口呢,技术员的工衣不叫油工衣,穿不了几次,看着跟新的一样。技术员主要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把井里取出来的油呀水呀的倒进试管一样的玻璃管里,白胶布写上字,哪一口井,哪一天提取的,就完成了任务。刚来的技术员还跟车到井场上取油样,过些日子,安排当班的班长捎回来就行了。平时,技术员拿一本厚书看,没人敢打扰。技术员是学校培养出来的,来到井队上,不用当徒弟,不用跟师傅。师傅就说,谁叫人家装了一肚子墨水呢,哪朝哪代,都是把书念下就有椅子坐啊。
  也许与学不下啥本事有关,称呼师傅也随意起来,姓张就叫张师,姓刘就叫刘师,对方也不责怪。相处久了,甚至得寸进尺,看到师傅的好烟,抓过来就抽;老家捎来吃的喝的,也尽量帮忙消化。师傅也是有尊严的,有时说起自己的辉煌,说来说去,无非哪一年会战,三天没有睡觉,三天吃了一顿饭;或者哪一次出山看病,搭乘过指挥部指挥的便车。作为听众,我一定要用相应的语气来感叹,脸上出现吃惊的表情,让师傅得到心理上的满足。
   要说井队上纯粹没有技术含量高的工种,那也是不准确的。柴油机司机这个岗位,就不是随便人担任的。这个没有师傅带,会站井口的师傅不会这个。或者会一点,但没有资格传授,师傅最多给看上眼的徒弟说说好话,推荐上去,到专门的地方学。我在学徒期将满时,就被师傅推荐,再经队长同意,到指挥部的职工学校,学了一个月发动机、活塞、滤网这些知识。回来,我就成了柴油机司机。我翻身的日子来了。
   野外队四个班,一个班七个人,其中一人是柴油机司机。主要的职责说来简单,便是隔上一阵,给柴油箱里加柴油,给机油箱里加机油,给水箱里加水。队长说了,只要这三样东西够,拉缸,烧电圈,死机,都与我无关,不扣钱。如果井场没有电源,就得启动发电机,这也是我的工作。同样的,还是加够柴油、机油和水。我终于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别人站井口,我在山坡上躺着呢。而且我还有了一项权力,那就是如果觉得机器有问题,可以要求班长停止施工,等待队上的大班司机救援。大班司机只有一个,比我更舒服,一月来不了一次井场。大班司机算是我的师傅,也是啥也不教,能教也不教,教会了我就成大班司机了。我自然不能有继续进步的愿望。平日上班,老是闲着也无聊,主动找活干,我的觉悟还没到这一步,我就瞎转悠,只是不能走远。我有时就爬到井场跟前的野杏子树上吃杏子,这只有夏天才有,有时看远处会不会出现出殡的,迎亲的,看着很热闹。冬天难过一些,一到井场,就要发动通井机,冻了一夜,不能马上开启马达,先点喷灯烘烤柴油箱,烘烤油路,折腾半天,肠子肚子通顺了,才能把火打着。然后,我就没事了。我躲进看井工的帐篷里,把带来的馒头放到火炉子的炉盘上,翻过来翻过去,烤得焦黄焦黄的再吃。如果有洋芋埋进炉灰里埋一个钟头两个钟头,那就把福享了。
   有时候转移井场,履带板的通井机也是能行走的,我就成了驾驶员。这个坦克一样的家伙容易操作,两根拉杆来回倒腾着就可以了。只是方向的变化是直的,换挡时得停下换。咋说也是动力装备,在山里的土路上突突着前进,对面过来的大卡车看见,早早停路边让道。班里的师傅都坐在通井机的盖子上,大呼小叫,唱流行歌,也给我壮了胆,我狠踩油门,通井机冒出大团大团的黑烟,和走到半天空的土尘混合到了一起,形成壮观的气势。
   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石油上的井队,这话重了。给我当了师傅的几个,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只能算哥们,相处一段日子,可以没大没小。他们现在也不下苦了,按照政策,上了四十五岁,都调动到后勤上班。有时还约上一起吃一顿饭,见叫就来。师傅和我一样,老了,说得最多的一个是过去,一个是自己的孩子。哎,到这个世上来,人活得都不容易。到了石油上,活得更不容易。但我们除了得上关节炎一类的慢性病,总算腿脚完全,头脑整齐,能吃能喝的,我们都挺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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