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赵丽宏 我的视线和记忆 最初的印象是你们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你们的眼睛 你们的表情
你们的声音
你们的身影
……
父亲脸上
那温和的微笑
母亲嘴里
那低声的叹息
……
我在这个城市里
踏出的最初一行脚印
是你们的牵引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你们牵着我的手
走出安静的弄堂
走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走向五光十色的人群
我记得那次
在人海中迷路
父亲走在前面
一个转身
竟不见了踪影 我就像一只
惊慌的小鹿
在陌生的树林里
寻觅奔突
乱窜乱撞
无助的哭声
惊动了无数行人
……
走失的半天
对我来说
犹如一场恶梦
我以为从此被抛弃
从此再见不到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我诅咒这个城市
它为什么那么大
就像一个可怕的迷宫
走失的半天
对父亲来说
犹如漫长的一世
他发疯般在街上奔走
在人海中呼号
他拉住路上的每个人
询问我的踪迹
他流着泪
呼叫我的名字
他也在诅咒这个城市
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我们父子已经
咫尺天涯
……
我永远记得
我们父子重逢的情景
父亲抱着我
满脸都是泪痕
我从此才知道
大人也会像孩子一样
悲伤地哭泣
人间的美好感情
谁也无法抑制
……
童年的梦想
滋长在夜里
也衍生在白天
那年搬进了新房
面对着母亲
刚刚粉刷过的白墙
我站在凳子上涂光了
整整一盒蜡笔
我在墙上画啊画啊
画太阳月亮
画云彩星星
画天上飞鸟
画地上百兽
画仙女神仙
画妖魔鬼怪
也画我的父亲母亲
手拉着手
在天上翩翩起舞
尽管我从来没有看到
父亲母亲跳过舞
甚至没有看见他们
拉一拉手
……
母亲下班进门
面对着我的图画
眼里闪烁着惊愕和恼怒
一堵雪白的墙
竟成了儿子
花花绿绿的涂鸦
她可是在心疼
自己的劳动成果
我躺在屋角
准备着挨骂
却发现母亲的目光
凝视着墙上的图画
渐渐变得柔和
那些稚嫩的笔触
和母亲的黑发
奇妙融合
母亲真的成了我的
画中人
她回过头来
投给我一个微笑
恼怒变成了赞许
第二天母亲下班回家
带给我一沓画本
还有满满一大盒蜡笔
色彩丰富得让我目眩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颜色
都集合在
母亲给我的盒子中
亲爱的母亲啊
我至今仍记得你
那温和鼓励的眼神
鼓励我荒诞的美梦
鼓励我大胆的幻想
鼓励我用色彩
描绘出心灵中的风景
……
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
还是一个幼稚少年
是你为我送行
我亲爱的父亲
在破旧的长途汽车上
你为我提着行李
而我，遥望着
窗外的风景
心里一片惆怅
我依恋我的父母
依恋生我养我的城市
谁知道未来的生活
将如何把我迎候
父亲低声讲起往事
讲他的少年时代
如何在险恶的人世间抗争
讲他第一次离家
冰雪如何侵袭他
单薄的身体
而我的头顶
夏日的阳光耀眼
更有父亲的凝视
温暖而淳厚
驱赶着我心中
所有的忧伤和迷惑
……
父亲是崇明岛上
贫苦雇农的儿子
却异想天开
要用实业拯救祖国
他靠自己的奋斗
发愤图强
摆脱穷困
创造出惊人奇迹
成为乡人眼里的英雄
在战争的烽烟中
他把工厂开到黄浦江畔
然而现实严酷
狠狠撞碎了他的梦想
大上海如同汪洋
很快颠覆了父亲
用半生心血打造的小船
财富如浮云散尽
人生似梅雨无常
好在还有母亲
还有一个多子多女的家
一个温暖温馨的家
新中国带来的希望
曾像朝霞一般
辉映父亲的前程
他无怨无悔朝前走
把工厂慷慨奉献给国家
家里却节衣缩食
斤斤计较着每一个铜板
我们童年的日子清苦
但我们的精神富有
拉着父母的手
我曾经走遍这座城市
熟悉了她的容貌
了解了她的历史
看见了她
雍容华贵的风度
也看见她
贫困无奈和窘迫
……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和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
一起经历了沧桑沉浮
一起承受了苦难幸福
黑暗中秉烛夜游
风雨里跋涉辛苦
饥馑贫穷的年代
我们曾把稀粥菜叶
当成可口的美食
身上穿着自制的
土布衣衫和鞋子
和这座城市
一直走过
清寒艰涩的岁月
和这座城市
同甘共苦
一起成长
而城市的形象
正是由无数家庭
用他们的悲欢离合
用他们的感情和心血
铺衍砌叠而成
离开这个世界时
他躺在我的臂弯里
神情是那么平静
亲爱的父亲
他的生命已经
融化在这座城市里
我悲伤的呼唤
再不能使他睁开眼睛
而墙外的世界
仍在继续如常的生活
麻雀在屋顶上呱噪
初夏的风拍打着窗棂
……
在城郊的墓园里
有父亲一块小小的
长眠之地
他的身边
两棵清秀的柏树
在风中摇曳着枝叶
全然不知人间
还有离别之痛
墓前那些青青小草
每年迎送着冬春
绿了又黄
黄了又绿
……
我看过母亲的老相册
我敢说
母亲是我见过的
最美丽的女人 在那些泛黄的册页里
有她少女时代的留影
她在乡村教堂里
和外国嬷嬷的合影
也有她身披婚纱的
美妙倩影
她的羞涩和憧憬
她的忧郁和无奈
都笼罩着
岁月的光和雾
斑斓而又朦胧
……
母亲已经年过八十
和这座城市相比
她还年轻
母亲啊，可是你已经
步履蹒跚
老态龙钟
而我们生活的城市
却一天比一天年轻
老房子倒塌
新大楼崛起
蛋格路消失
高速道延伸
不要说
落叶秋风岁岁无情
君不见
萌芽春荫年年衍生
母亲总是说
你们的路
还刚刚开始
仿佛我仍是那个
会在人群中迷路的
幼稚孩童
城市哺养着我们
一代又一代人
从婴儿一直到老年
生命的繁衍
在这里不慌不忙
永无休止地进行
母亲啊
在我的眼里
你仍然是老照片中
那个羞涩的美貌少女
仍然是那个身披婚纱的
幸福而忧郁的新娘
站在你身边的父亲
仍然执著而英俊
准备，迎接生活中
所有的欢乐和艰辛
……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他们的身影
早已和这座城市
融为一体
我探索这座城市
怎能不探索他们的经历
我讴歌这座城市
怎能不讴歌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选自诗集《沧桑之城》，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3．)
敲响土声(组诗)
第广龙
刘家峡水库
高大的大坝下面
是庞大的胸膛，一颗人工的
水泥和钢铁的心脏
被一条河流喂养
沿着弯管，旋梯和围栏
我一步一步下降，深入喧嚣的内部
我被缩小为一滴水
我脚下的一颗螺帽
都大过了我的身体
我被放大为整个大坝
被激流日夜冲荡
而岿然不动
大坝，阻挡河流
又让河流远去
远去的河流，是否如我
有跋涉的疲惫?
河流的力量，被大坝的五脏六腑过滤
至柔的水，分离出了什么?
大坝上空，那密布的电网里
似乎流淌着另一半河流
我看见一副拆卸下来的叶轮
大过风车
已不再旋转，叶片伤痕累累
叶片的斑点，密如蜂巢
我感受到了疼痛
正在我的内心发生
我在世上的生活，十年、二十年
怎么忘记了把一些部件拆卸下来
怎么忘记了修补
回 家
走水路，走旱路
最后都撞上了漆黑的屋檐
我的身子，一堆风中的乱纸
泼火的酒，口袋胀破
坟土里的先人，秋天才老的玉米
灯盏全亮
才到了影子跟前
卸下水井，劈开木柴
梦连着梦
谁在拍门
谁在很响的拍门
把门打开
迎头是一场大雪
想着亲人，像不认识一样
镜子深处失去的面孔和话语
我连夜运回的脚印
是多年前出走的一群哑鸟
摸一摸纽扣的激动
时间全在远方
木杆高处的灯笼啊
安顿心跳，我很平安
动 身
窑洞里的黑暗
一一装包
对牛还有什么交待吗
牛望你忧伤
土墙的院子，狗尿苔的院子
小小的一块寂静和更大的风
石磨上，芦花鸡突然打鸣
你这就走了
出远门，翻山，翻山
你是踏浪而去
心灵流离失所
夜晚不要认月亮，月亮有力
打你惊慌
窗花芬芳，剪个五彩的小媳妇
在一颗纽扣里，等我来娶你
手的慈祥，剪刀的慈祥
窗花连着大路朝天
窗花是望生望死的毛眼眼
剪刀剪的是日头
花花纸也是日头的光阴
日头升，日头落
日头照进窑的深处
走出家门，背上水井
渴的枕头，被蓬乱如草的念想
琢磨得多黑
鸡蛋!妻塞过来
你像才想起，你又一次动身了
鞋底印着山丹丹
妻不用信天游送你
半道上，你用信天游走路
妻的眼睛盈盈的
你心里有一大片地方
也盈盈的
临走以前
你多么钢硬，镰刀敌不过你
水井更敌不过你
走远了你才难受，在城市旁边
安下身，你才难受
月光夜夜收割你的胡子
你的睡梦泪水泛滥
日 头
日头睁眼
亮晃晃瞧着陇东村庄
窑窗上，鸡叫了，猪滚圈，鱼儿溅水
它们，全都团结在福字的光芒里
日头，日头
我挖你两镢头
日头，日头
我邀你上炕头
开着一孔窑窗
贴满窗花，贴满
日头的热
(选自诗集《祖国的高处》，金马车诗文库，作家出版社2005．1．)
马驮落日(组诗)
梁积林
西大滩落日
这天，冷得
满滩的芨芨草都佝偻着腰
抱紧了手臂
赶着驴车打沙柴的人
像一片楔子，狠狠地
进风里
楔
风啊，很大的风
吹了几口也没有把西山顶上的
那盏落日
吹灭
只好伸出一只老鹰的手
才把那灯花
掐去
夹店铺
夹店铺。三二个人影
在晃动
晃动的还有，断垣：
没有被风沙割尽头颅的
哪朝哪代的夯声和号子
有人牵着驴
到山那边的罗汉井子
驮水去
夹店铺，离城三十里
孤零零的旧门楼
像一个骑着土黄骡子的儒士
摇摇晃晃地去
看落日的皇榜呢
一会儿
那个在地埂上拔芨芨的人，一会儿，就不见了
仿佛一滴墨汁，浸进了暮色
就一会儿，远山的轮廓已不太分明
拉草车队像蹩脚的针线
吆喝声中 把一天的时光缝住
马场夜
牧马人把马灯掐灭的同时
顺手
把月牙挂在了马棚上的
一个椽梢梢
很快
草地，枕着雪水河睡熟了
鼾声响起
一只土拨鼠，像匈奴的探子
爬在围墙上，探头探脑地
向里?
(选自诗集《梁积林的诗》，金马车诗文库，长征出版社2004．)
阅读生命(二首)
耿 翔
榆林沙漠：读草
很近地给我一把沙
榆林，站在你腐蚀大地的风口上
我怀念一棵草
在这缺少绿色的地方
一棵草，会把天边的土黄打破
天地干渴，我看见一匹骆驼的眼睛
举在榆林的怀里
像两盏圣杯
醉卧榆里，我不要酒
只要草的颜色，把沙漠之城的名字
重新染绿
长城石阶：读花
唤醒最深的悼念
在素面朝天的石头上，要靠一朵野花
开出的激情
长城长，千年刀剑
折断在石头结痂的硬伤里，千年战马
牧放在风吹草低的牧场上
千年，把无数隆起的脊梁
装订成历史的石阶
呵，英雄去了
一朵穿石的野花，是悬挂在天空下的
最长的挽联
(选自诗集《众神之鸟》，金马车诗文库，华艺出版社2004．)
土豆(外一首)
祝发能
把手伸进泥土的心窝 握住了生命的暖意
土豆的香味让农民幸福地哽咽
南山坡先辈的灵魂早已安息
头戴草帽的大山 怀抱土豆的老火炕
在杜鹃的啼鸣中长久地膜拜那健壮的心跳
土豆像一群被水墨丹青焐熟的文字
当我们饿了 就一定会在山寨
在植物指腹为婚的地方找到它
灵感的铁打之翅便飞过千山万水
把土豆像老人吐在月光下带血的故事那样播撒
如果谁失去了幸福
就掏一掏土地的心窝吧
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掏出一颗美丽的心
土豆啊与我们同呼吸共患难了多少年
父亲有一个善的土豆 我有一个真的土豆
孩子有一个美的土豆
热情厚道的土豆繁衍出了我们生命的红润坚强
每次遭遇它 我们都有久违的感动流遍心灵
我们悲壮低昂的胸音像海螺吹奏大海
我们天天在歌唱 我们多么希望肩上的梯子
是土豆的路 像瀑布通过锋锐的岩石
把一肚子的欢乐和委屈喊向山谷
土豆的一生是一种没有谁歧视的生活过程
一只鸟飞走了 一个土豆还在
吃了一朵花
吃了一朵花 蜜蜂在盲童的体内飞翔
盲童的眼里 每只干完坏事就逃走的鼠都清
晰可见
虽然鼠没有咬伤盲童的脚趾
却偷吃了一些时间和人类的梦想
盲童心里的顽皮随嗡嗡声而动
夜色无一丝杂质 盲童的手指一点 天上挂
满了星星
鬼魂开始饮酒 嚼着甜脆的供果 像盲童的
心
没有谁想到盲童会让鼠逃之夭夭吧
鼠逃亡的恐惧比它遭遇一只盲猫更加可怕
盲童已被嗡嗡蜂鸣占有
盲童的耳朵挂满春天 闪电 火焰 蛙声
令盲童想跳 欲飞 灵动了盲童感觉的触须
激情猛烈地敲响心鼓
盲童的眼里流出了阳光 浇活了一匹坡上的
草色
盲童吃了一朵花就等于吃了无数只蜜蜂
也就吃下了放香的音乐，唱出了嗡嗡的歌
这种生命包含生命的形式 和谐 亲善 瑞
祥
盲童的喉里已生出了稻哨
烫伤了城市的耳朵
一曲终了 溪水就拐了弯
另一曲起 白云飘动 马匹奔跑
光明的种子落进了许多盲童的心里
(选自诗集《黑马红日》，金马车诗文库，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