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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阿妈

时间:2019-01-25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由于地域文化的不同,我们白加村历来有个习俗,凡是出嫁女子在公共场合无论跟自己的丈夫再怎么合不来也不得无礼或吵闹,即便心中满腔怒火也得忍着等到回家后方可大发雷霆或实施一些简单的家庭暴力。据老人们说这是白加村自古以来表现妇女尊老爱幼持家相夫的贤惠形象。
  也正因为这种习俗的缘故,白加村的男人们在公共场合里总要显示自己大丈夫的形象,当然,平时在家看着妻子的脸色行事或围绕妻子团团转悠的那些男人们也只有在公共场合里才能显示他们男人大丈夫的尊严。一些脾气暴躁好胜心强的女人是不喜欢跟着丈夫去一些拉伊会场或野炊或宗教活动等人多的地方。但是我阿妈可不是这样,她一有空就跟着阿爸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阿爸和阿妈在公共场合里因为他们的观点不合而吵架的情况。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所以阿爸和阿妈无论去哪里都少不了我的份。
  阿妈一生养育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阿妈说她嫁给阿爸时,没有像样的陪嫁衣,只穿着一身半新藏袍来到了阿爸家,当时不满十八岁。阿爸家很穷,有七个兄妹,阿爸作为长子,必须先成家。阿妈嫁给阿爸后开始生活在一个九口之家里,复杂的情况可想而知。自从我大哥和大姐出生后阿爸和阿妈从老窝里搬出来分家过日子。这时候家中只有四口人,两间简陋的小屋子,锅碗瓢盆只够自家人用。在阿妈的记忆中,当时分家畜时最幸运的是分到了一头大猪,这头猪在新家过年的那一年,一家人足足吃了一年。阿妈每每回忆起那段往事时眼中都充满了泪花。
  阿爸因为读过几年的书,十八岁就当上了大队会计,在当时吃大锅饭的那个年代里,当一名大队干部,那可不是简单人物,全家人的生计问题就不用发愁了。阿爸常常需要去其他村里做会计工作,在没有生儿育女之前阿妈很多时候是独自一个人睡。这对一个刚出嫁的年轻女人而言是很困难的。尽管家里人多,但是她的灵魂深处得不到依靠感。女人在寂寞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选择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面对墙壁流泪,这流泪是耐人寻味的。这个时候就需要男人的呵护和抚慰,哪怕是把肩膀借给她靠一会也会成为她生命中的避风港。但是那些时常分离的日子里,阿爸和阿妈的感情从未有过裂痕迹象。其实说白了,阿妈太老实,她认为一个女人只要嫁给了一个男人,就应该一生一世深爱这个男人,为这个男人守护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一块田地。
  当然,阿爸也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守身如玉的妻子。
  阿妈连续生了四个孩子后,浩浩荡荡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分到了六个人的土地,遗憾的是我没有分到土地。阿妈经常说,你要是早生一年就好了。我说其实我也分到了土地,只不过我的那个土地分到了别人家,也许那时候我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许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白发老人。每当我这样跟阿妈狡辩时,阿妈就说,去你的,就你嘴巴厉害。
  改革开放后,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好多了,土地多人手多,阿爸又去了一家公司上班,有固定的收入。每年的春耕秋收,我们家几乎是头一个完成劳动,然后我们会去帮助一些没有人手的人家,帮助弱者是阿妈一贯的为人原则。
  在秋收的时候,阿妈把会割麦子的三个孩子各自分好自己的一块地方,让他们比赛,看谁割的麦垛子多。阿爸在一边坐着磨镰刀,一边看着孩子们的割麦子,但是阿爸很多时候不在家,他还有自己的工作。在割麦比赛中阿妈身后的麦垛子往往是最多的,她割完了应该割的那部分就去准备午饭或午后加班饭。
  阿妈让孩子们做割麦子比赛,既激起了孩子们的好胜积极心,又提高了劳动效率,何乐而不为呢。而我和二姐就在阡陌里捉蛐蛐,我们俩捉蛐蛐捉累了,就坐下来看哥哥姐姐们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有时候为了捉蛐蛐,我不小心就从上田埂滚翻到下田埂,浑身上下都是土和绿叶汁,严重时脸上还可能划破几个伤口,这时候二姐就连滚带爬跑到我身边擦我脸上的血和土,看着血流得多了,她自己就哭。因为阿妈交给二姐的任务是看管好我。但是我从来不哭,因为我从小就有一种错觉,小孩子哭泣就是窝囊,没有出息,而且还挺害羞的。
  阿爸在家少有的时间里还常常偷懒或逃避劳动,阿爸的这个缺点阿妈是知道的,但是阿妈从未说过半句怨言。在阿妈的心目中,丈夫是这个家的主人,用现代的话说主要做好宏观调控,只要把这个家管理好便行,至于具体劳动是不用费力参加的,家里的额定劳动量会按时完成的。
  2
  那时候我们白加村还没有通电,每天的晚饭都在油灯下吃。
  秋收的时候,我和二姐提前回家做饭,阿妈和其他几个哥哥姐姐在田地里完成一天的劳动量后才回家。
  夜幕降临了,天空渐渐暗下来,白加村的黄昏少了几分白天的忙碌感。那些看家狗们也各自拉着饥饿的肚皮蹲守在自家门口,竖立起机警的耳朵,大叫几声,意思是召唤主人快点回家,或对着孤独地立在黑暗中的树木,很不理解地呆呆出神。这个时候,二姐就点起了油灯,开始揉面。面揉到一定程度就拿起擀面杖擀面,二姐擀出来的面犹如十五的月亮那么圆。我在旁边静静地观看二姐做饭的样子。油灯的光把我和二姐的影子反射在墙壁上,我冷不丁地指着墙上的两个黑影子问二姐是什么,二姐不敢抬头看。二姐后来说她怕黑影子。二姐把晚饭做好了,田里的阿妈和大哥大姐们也回来了。有月光的时候,阿妈喜欢在院子里吃饭,享受难得的月光。月光静静地泻在阿妈和孩子们的身上,高高地欣赏着这幸福和睦的一家人。晚饭结束后,阿妈不敢浪费油灯,等我们一睡下就吹灭了油灯,让黑暗占据了狭窄的屋子。我听到我们粗粗细细的喘息声,在黑暗里一起一伏。粗粗细细的喘息声中,屋子里的空气开始浓稠起来,渐渐地升高温度,而我也渐渐地滑到了黑暗深处。
  到了后半夜,我被二哥的一声惊叫吓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坐起来的二哥。窗外的月光依旧那么明亮,在洁白的月光里大哥仰起裸着的身子,警觉地四下看看,说怎么啦?怎么啦?二哥紧紧地裹着棉被,看着窗外说,我做梦了,梦中跟邻居家的才旦打架,最后把才旦给打死了。大哥说,睡吧,睡吧,没事的,梦中杀人是正常现象。二哥确实喜欢打架,而且十次里八次赢。这时睡在隔壁屋子里的阿妈也听到了,就大声朝着我们三个兄弟的屋子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二哥说,我梦中打死了人。阿妈说,没事,没事,快点睡吧!明天还要早点起来去割麦子呢!可是我一直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没起炕,阿妈就一大早起来烧好了茶,做好了早饭。应该是大姐早点起来做饭,可是阿妈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睡得香,就不忍心叫醒。阿妈想,孩子们白天干活太累,就让他们多睡一会。
  在秋收的日子里,阿妈带着孩子们起早贪黑地在田地里劳动。不过秋收的时间不会太长,十几天就全部搞定了。
  这一天,田里的麦子趁早割完了,阿妈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帮邻居家割麦子时,阿爸回来了。他手里提着好多东西,我们几个孩子一窝蜂般围绕过去,大哥大姐他们接过阿爸手中的东西,我和二姐牵着阿爸的手。阿妈看到了此情景后,笑着说,看这些孩子们,对我可没这么热情。阿爸说,那是因为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习惯了就很难发觉。阿妈说,你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再迟一会,我就去邻居家割麦子去了。阿爸说,自己家的麦子割完了你就应该多休息,这天底下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你能帮得过来吗?大哥说,是啊,是啊,我都劝阿妈好多次了,但是阿妈就是不听。阿妈对大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住口。阿妈说,走走走,进屋吧!大姐给阿爸沏了一杯茶,二姐端来了馍馍,我在不停地看阿爸带来的那个包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问二哥那包里是什么东西。二哥说,可能是吃的东西。我悄悄地走过去,摸了一下,里面是两个大大的圆圆的东西,还有几个小小的东西。阿妈发现了我的举动,掐了一下我的耳朵却什么也没说。阿爸对阿妈说,包里有水果,拿过来分给大家吃吧!阿妈把一个大西瓜拿出来平均分成七个等份,说,孩子们,大家各拿一块吃。我快速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在一边垂涎欲滴地看着阿妈手里的西瓜。阿妈发现了我在看她手中的西瓜,就把自己的那块西瓜给了我,我就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吃起来。阿爸看见阿妈没吃西瓜,就把他的那一份给了阿妈。阿妈又看见二姐吃完了,又把自己的西瓜给了二姐。这时候,我又在想那另一个西瓜什么时候吃?还有那些小的东西是什么?阿妈说剩下的这些等明天再吃。这下把我的嘴馋欲给堵住了。
  阿爸在的这些日子里,没让阿妈去别人家帮助割麦子,阿妈心里很着急,但是遵守了阿爸的制度。阿爸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阿妈多休息,一生中生了这么多孩子,身子肯定比年轻时差多了。万一阿妈的身子垮了,那这个家的什么事情都难办了,再说阿爸平常又不在家。可是阿妈就是这么一个人,看着那些人手少的人家还没割完麦子,自己心里就焦急。阿妈在想,如果老天突然降雨,是会影响麦子的质量的。
  田地里收割完了,还要把麦子垛一捆一捆拉到家里辗场。碾场是我们白加村经常使用的一种使小麦脱粒的方法,是指在人工收割之后,将小麦拉到场地,用牲畜带拉一个可以滚动的长一米左右,直径二十厘米不等的圆形石柱从麦子上碾过,我们叫石碾。就是把铺在场地上的小麦反复碾轧,使小麦脱粒。最后将脱粒的小麦装进麻袋里,草料堆砌放在草房里。
  记得这一年,我们家最初还没有牲畜,碾场时要去别人家借,然后给钱。这个忙碌的季节里每个人家都需要牲畜,牲畜就是马、骡子或驴子。阿妈拉下脸皮去借别人家的骡子来碾场。在几次借骡子的过程中,阿妈遇到了很多不快乐的事情,但是她没有跟阿爸说。阿妈在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除了万不得已是不会告诉阿爸的,她不想给阿爸增加压力,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但是扛来扛去最终还是没能扛下去,她把远在县城上班的阿爸叫到了家里,说,现在正是秋季忙碌的时候,很多人家巴不得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来干活,我们家没有牲畜碾场,整天去别人家借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自家买一头能够碾场干活的牲畜吧!阿爸说,这我早就想到了,去年我就想买,但是你说过一年再说,于是我也就没再说什么。阿妈说,去年咱家的钱不够,所以我就说过一年再说。阿爸说,买什么牲畜?阿妈说,买就买一匹好样的马。阿爸说,碾场还是骡子比较好。阿妈说,这我知道,我想的是买了一匹马,一方面可以干活,一方面你骑马去一些场合也风光。最终阿爸依照阿妈的意愿去县城里买了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家里给白马简单盖了一间马厩,阿爸第一次把白马拴在新盖的马厩里的时候,全家人高兴的心情用语言是无法表达的。特别是大哥和二哥,反复不停地抚摸着白马的长鬃。
  这一年,我们家的庄稼在全家人的共同劳动,特别是有了白马的情况下,取得了大丰收。可以说这一年整个白加村的庄稼都丰收了。庄稼丰收了,白加村的村民们就热切企盼春节的到来。
  3
  地域文化决定地域习俗,我们白加村过春节有自己的程序和环节,这些程序和环节跟周边的一些村庄也有差异。我阿妈的家乡就在白加村附近,阿妈说她刚来到阿爸家,在过春节的时候,很多细节问题不太清楚,就问我奶奶,一遍一遍学会的。可见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都是不同的,正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在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白加村的一些过年程序和细节。腊月十九日,大扫除。腊月二十四日,请走灶神娘。腊月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日,做年馍。腊月二十八日,贴窗纸,印隆达(风马)、印达久(经幡),装饰房屋。腊月三十日,年神爷下凡,吃年夜团圆饭。正月初一,过大年。正月初三,过小年。正月十五,送年神、迎灶娘。这些程序和环节中有不同的过程方式和标志。腊月十九日这天全村每家每户不出门不迎客,将房屋的里里外外各个死角皆要进行全面细致地大扫除,并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具擦干净、摆整齐。屋子收拾后的所有垃圾不得随意乱倒,全村的垃圾统一堆放或小组统一堆放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每年按四方风水事宜的不同,专有懂得风水事宜的人来选定,而且倒垃圾的方向也有特殊的讲究,按佛教转经顺时针方向来断定。腊月二十四日这天晚上,全村各户欢欢喜喜吃猪头猪蹄,饯行灶神娘。把一年未洗的灶进行洗涤,装饰得干干净净、光光亮亮。谁家的灶装饰得好,谁家请走的灶神娘就干净漂亮,谁家的灶神娘也就在一年当中美丽动人。腊月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这三天就是妇女们忙碌着做年馍的好日子,姑娘们利用这三天做好自家过年、送礼用的所需馍馍。等过年送礼时就看谁家女主人的手艺最好,谁家的馍馍做得好,意味着此家馍馍整个这一年就是比别家的好。腊月二十八日,各家各户开始贴窗户纸、贴房屋墙壁、神龛等,把屋子里需要装饰的地方都要彻底地更换,所有旧的纸布皆需更换新的。特别重要的是屋檐挂悬挂式达久(经幡)、贴隆达(风马),屋顶立柱挂达久(经幡)。微风习习,达久迎风飘摇,达久上刻有的六字箴言祈祷与祝福着众生平安。人待在屋子里会有一种清新舒畅的感觉,心灵变得纯净、安详,有一种过新年的味道。当然了,这天最开心的还是那些小孩们,他们没有劳动的义务,拿着鞭炮在村里巷道中不停地放炮,达不到释放自己全部喜悦情感的境界是决不罢休的。腊月三十,也就是除夕,此晚是吃年夜团圆饭的时候。这天下午全村上下的所有屋顶、庄廓墙头、附近的林子墙头都要摆放冰块。在灯光的照耀下似乎闪烁着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给过年增添了色彩。这天晚上,做全年最好的饭,做全年最好的馍,放全年最多的鞭炮。整个村庄里到处都是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此晚在家的炕桌上的伦理也有着平日不同的讲究:长辈有长辈的位置,晚辈有晚辈的位置,各自的位置不准颠倒;说话也有讲究,长辈跟晚辈,晚辈跟长辈说话的语气要适度,不得越位。吃饭前先由长辈在神龛前点酥油灯,诵六字箴言,小孩们在自家园内放鞭炮。该过的程序过完后,全家一起和年神爷欢欢喜喜吃年夜团圆饭。体现一种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彰显藏民族的文化特色。
  正月初一凌晨1点左右,各家各户的男人们早早起来,去神山拉则前煨桑、祈祷许愿、放飞隆达、立挂达久、畅放鞭炮;姑娘们在家做此天的饭;老人们在炕桌上摆放过年陈设品,在圆碟中摆设之前做好的馍馍、各种果实、各种糖果,煮好的肉等。大概凌晨3点左右就开始过年,拿着新年礼品去全村各户串门过年。在串门进入对方家前需高喊“洛赛桑”,汉意为“新年好”,屋内人必须迎喊“桑”,汉意为“好”。各户都要做好迎接来人的一切准备,而且以最好的态度,最好的举止来笑容满面地迎接过年送礼的所有客人。正月初三,此日习惯上称作一年当中的小年,也有一些简单的过年程序和环节。几乎与大年初一近似,只是规模小,程序简单,环节随意。正月十五日晚在全村中选一家为集中点,这天晚上,在选定的人家里全村大部分人聚集在一起选定煨桑台,大家集中煨桑、诵经、祈祷、许愿此一年各家各户家庭幸福,生活愉快;田里庄稼五谷丰登。之后便开始唱歌跳舞,欢欢乐乐送走年神爷,高高兴兴迎接灶神娘,欢度新年的最后一天。好了,我??嗦嗦说了这么多,就此打住。
  我们家在过年的时候,阿爸和阿妈是关键人物,阿爸和阿妈给每个孩子分好任务,孩子们按照阿爸阿妈下达的任务干活就可以了。
  除夕晚上,我们家把所有该做的都做好了以后,就按照传统,阿爸和阿妈坐在大炕的最中央,孩子们坐在两边。这天的晚餐是一年当中最丰富最美味的晚餐。阿爸拿起筷子在各个饭菜里夹了一小块之后说,大家吃吧!阿妈说,吃吧吃吧,今天晚上年神爷来称量的,每个人多吃一点。家里人多,一桌子的年夜饭很快就吃完了,之后阿爸又拿来了干果。我的真正工作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的,因为我喜欢吃干果。
  年夜饭结束后,阿爸阿妈各自做最后一件事情。阿妈把给孩子们早就买好的新衣服拿出来,摆放在我们的枕头边,等待我们半夜醒来穿在身上。新衣服刚买来的时候,我们曾经试穿过一次,之后阿妈就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绝不会拿出来的。阿爸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藏着的鞭炮,这些鞭炮刚买回家的时候,阿爸取出几个让我们三个兄弟试放,剩下的就神秘地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也绝不肯拿出来的。阿爸从鞭炮中精心选挑了一个炮仗,用一根针把炮仗的引信挑开,让引信露出黑色的火药,然后,阿爸把这个炮仗放在灶间的门后面竖立着。半夜起炕,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燃放这个炮仗,之后去把家门打开。倘若这个炮仗的声音响亮,似乎就预示着新一年开门的吉利,因此这个炮仗阿爸不让大哥和二哥挑选,更没有我来挑选的余地,是阿爸亲自挑选的,并且挑选的时候格外用心。
  白加村的过年活动是从后半夜三点多钟开始的,每个家庭的女人们留守在家里,迎接来拜年的晚辈的祝福,男人们除了很年老的,身体有病的,其他都去给自己长辈的家里拜年,小孩们跟着自己家的大人也去拜年。
  那时过年的时候,我们通常是在两点多钟被阿妈叫醒,这个时候阿妈和大姐们已经准备好了午夜的年饭。按照白加村人的传统规矩,我们五个兄弟姐妹穿好了新衣服,走到阿爸阿妈面前给他们拜年,给阿爸阿妈磕头。阿爸阿妈对我们说一大堆新年祝福词。之后白加村各家各户开始相互登门拜年了……
  我发现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家里最忙碌的是阿妈,大姐们应该做或能够做的事情,阿妈总是自己去做。阿妈想,孩子们在过年的时候少干活,多休闲,把春节的喜悦全部给了孩子们。阿爸很多时候骂阿妈操心多了,老得快,家里的活就让孩子们干吧!你一辈子忙碌过来了,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就应该享享福。每每阿爸说这些话的时候,阿妈只是点一下头,一句顶撞的话都不说。其实白加村的很多女人在家里充当丈夫的顶头上司,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很不情愿地给丈夫留一点面子。当然这些女人的男人们都是一些窝囊汉。
  4
  记得在我四岁的时候,大哥娶了老婆,还在白加村里当了一名民办教师,接着大姐也出嫁了,大姐出嫁的时候,阿妈还死去活来地大哭了一场。我七岁那年二哥娶了老婆,接着二姐也订婚了。我九岁的时候大哥两口子分爨过日子了。
  记得有一年的六月六拉伊会场时,阿爸骑了白马带着阿妈去,我哭着执意要跟着走。阿爸在马背上说,小孩子不能去,去了会被陌生人偷走。我说,我去了会紧紧地牵着阿妈的手不放,没有人能偷走。阿爸说了很多吓唬我的话,但是我还是想走。最后阿爸没办法了,对阿妈使了个脸色,挥起马鞭就走了。阿爸和阿妈走后,我趴在地上哭了个昏天暗地,哭得连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我使劲地揉了揉双眼,眼睛里火辣辣的,似乎在烧火,我疼得又一次哭了起来。正当我趴在地上哭泣的时候,有一双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抬头一看是阿妈。我一下子钻进了阿妈的怀里。阿妈说,平时你不喜欢哭,今天这是怎么啦?于是看了看我的眼睛,发现我的眼睛哭肿了,阿妈就把我抱回家里,给了一把糖。我发现阿妈在给我糖的时候,她也在哭。我在家里最爱的是阿妈,阿妈最疼爱的也是我,毕竟我是在她中年的时候生产出来的产品,尽管产品质量有点差,但是阿妈最呵护这个产品。阿妈哭泣了我就伤心,而且那时候我总认为,如果有一天阿妈没有了,我也就活不成了。这种想法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阿妈说,孩子,别哭,一会阿妈就带你去看会场。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阿妈,会场里有什么好吃的?阿妈说,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我说,阿爸在那里吗?阿妈说,你阿爸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我说,阿爸为什么不带我走?阿妈说,你阿爸怕陌生人把你偷走。我又一次带着哭腔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会一直跟着阿妈的。阿妈终于同意带我走。
  拉伊会场每年六月六在化隆县城举行,这一天来自全县各地的藏族青年男女们围成一个个圆圈,男女双方一对一地比赛唱拉伊,如果女方唱得好,围观的男人们就在女子戴的礼帽或藏服怀里塞钱。拉伊唱得特别好的女子会挣到上百元人民币。六月六拉伊会场历史比较悠久。这一天我们白加村的人除了实在走不了路的老人小孩,都去参加。我和阿妈到县城时已是中午时分,大多数人早已钻进饭馆填充肚子了,大街上没有太多的行人。我问阿妈,阿爸在哪里?阿妈说,我也不知道,找找吧!那个年月里没有手机电话,在大街上找一个人简直太难了。我和阿妈找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阿爸,这时候我的一向不听话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呼唤。阿妈说,你饿了吧?我说我不饿。在说不饿的时候,其实我的嘴唇早已干涸得像个好几天没有讨到饭的乞丐。阿妈知道了我在饿,就蹲下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乖,马上会找到你阿爸的,等找到了你阿爸,我们就可以吃饭了。阿妈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略带哽咽,我知道阿妈开始紧张了。
  阿妈疲惫了,走路有点蹒跚。我问阿妈,什么时候能够找到阿爸?阿妈说,再找找。但是阿妈走路的精神不如刚赶到县城时候那么有劲。大街两边有几棵三三两两的白杨树在夏日微风的习习吹拂下发出扑簌簌的声音。阳光好像跟我和阿妈作对,炽热地照耀着我和阿妈,还好这天时不时地吹来一阵凉风,不然我和阿妈实在走不动了。我终于坚持不住了,就在一家饭馆门口一屁股坐了下来。阿妈说,你怎么不走啦?我说我很饿。阿妈看了看周围,这时候人们已经填饱了肚子一个个从饭馆门里出来。阿妈顾及不了我,她从饭馆门里走出来的人群中找阿爸。可是饭馆太多了,阿妈只有一双眼睛,怎么能看到所有饭馆的门呢?大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有好几处开始围起了圈子,唱上拉伊了。我和阿妈根本就没有看人群的心思。常言道,在饥饿的年代里的理想是温饱,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此时此刻我和阿妈唯有一个想法,就是尽快找到阿爸,尽快吃点东西。饭馆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阿妈有点沮丧……
  阿妈终于坚持不住了,就蹲下来抱起我,仰起头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看见阿妈的两颗泪水已经流到了嘴边。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和阿妈不知所措的时候,阿爸找到了我们。阿爸说,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很明显,阿爸说的他就是我。阿妈注视着阿爸,声音里拉着哭腔嗫嚅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和儿子找了你大半天,怎么就看不到你的半点影子?阿爸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哭啦?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妈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我怎么啦,你还不要脸地问我怎么啦?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怎么啦?阿爸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就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儿子,告诉阿爸到底怎么啦?我几乎脱口而出,我很饿。阿爸说,你阿妈怎么啦?我说,阿妈也饿。阿爸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笑了一下,对阿妈说,这么大的人了,饿了肚子还哭?这时候阿妈有一肚子的怨气也无法说清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张了张口终于没说什么。我估计这一次阿妈想说的话可能不会那么简单。但是我也估计到阿妈张了张口终于没说出口的原因。白家村的女人们在公共场合里不能跟自己的丈夫无礼,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伦理道德,尽管很多外村的女人嫁到白加村很不愿意遵守这种不平等的待遇,但是谁也不敢违反。原因很简单,女人们都不愿意把自己推到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阿爸说,走,去吃饭。阿妈很不愿意地跟着阿爸去了饭馆,但是我知道阿妈此刻的肚子也在很不听话地咕咕叫。那时候,化隆县的饭馆里最流行的是面片,只要顾客一坐在饭桌上,老板就会恭恭敬敬地问,亲戚们吃面片吗?虽然大家都是陌生人,但饭馆老板们为了增加热情度,对每一个顾客都会说亲戚们。特别是来自远方的顾客,饭馆老板将对方称作亲戚,就自然会产生亲近感。我和阿妈各自要了一大碗面片。在吃饭的时候,阿爸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摸了摸我的后脑,说,慢点吃慢点吃,随后又说,好好吃好好吃。可是我没有顾及到阿妈吃的是什么样子。阿妈在吃饭的时候对阿爸说了早上我在家里哭的情景和来到县城找阿爸的前前后后。至于阿爸那天到底去了哪里,我一直没问,估计阿妈也不会问。阿妈一向都不问阿爸的具体行踪,她心里压根儿就不怀疑阿爸会干出一些对不起她的事情。总认为自己的男人是天下最好的。其实男人们隐瞒了自己的女人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那天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我问阿爸今天看到了什么?阿爸说,吃饭吃饭,今天人很多。我又问二哥,今天看到了什么,二哥也学着阿爸的口气说,吃饭吃饭,今天人很多。二嫂和二姐低着头吃饭,阿妈给了我一块糖,说,快点吃饭吧!
  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才知道每年的六月六是怎么回事,拉伊又是怎么回事了。
  5
  我上小学时的伙伴是扎西和才让。扎西是我大叔的最小儿子,才让是我二叔的最小儿子。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家中的宝贝,同时也是家中多余的人,所以在家里我们三个是最受宠爱的。我们都是一个年级,上学放学都在一起。那时候白加村小学有三十多个学生,三个老师,其中一个老师是我大哥。所以大家可能认为我在学校里没人欺负,其实不然,我在学校里是一个最受欺负的学生。原因是我这个人比较调皮捣蛋,在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把一个小石块放进对方的衣领里,或趁着别人放松的时候从背后大叫一声,等别人转过身来用惊恐的脸色看我的时候,我就兴奋得哈哈大笑。往往因为这些,我经常被人打。而别人打我的时候我也不会去告诉老师,即便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我也默默地忍耐,这是我一贯的性格,怎么也改不了。有时候阿妈问我,脸上的那些伤疤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就说走路不小心摔的。一次两次瞒过了阿妈,可时间长了,阿妈也从我脸上的伤疤痕迹中看出了是被人打伤的。阿妈也似乎和我一样,无论我被别人打得多么严重,她从来不会去学校找老师算账。而有些学生的家长,自己的孩子稍微受到一点别的同学的打骂,就找学校老师讨回公道。这样的家长在我们白加村里不是少数。
  夏天的时候,学生们总是喜欢在离学校不远的那条河水边玩,有时候玩得全然忘记了上学或回家。学生们玩得最多的时间是在中午,白加村小学的所有学生都是走读生。
  这天早上,我还在做梦的时候,阿妈就催促我起炕,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模模糊糊看见窗外站着两个人,我说谁呀?阿妈说,是扎西和才让,他们俩一大早来叫你一起去玩。我打开窗户,阳光刺眼地照射进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阳光真他妈够呛眼的。阿妈说,快点起炕吧。我立马穿了衣服,说,阿妈你怎么不把他们俩叫进来?阿妈说,他们两个早就进来吃过早饭还等了你半天呢!我看看饭桌上果然有馍馍渣和茶水的痕迹。我就拿起一小块馍馍出去了。我说,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你们两个怎么不多睡一会?扎西说,我也想多睡一会,可是我阿妈早就叫我起来扫院子了。才让说,嗨,睡什么觉啊!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出去玩耍玩耍,那才有意思呢。我们三个就去了一个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找了条河洗澡。第一个脱完衣服和第一个跳进水中的是我,我刚跳进水里,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似乎有个东西在动。俯下身子用手一抓,原来是一只将要孵卵的青蛙。肚子鼓鼓的,下巴在不停地鼓气,我就高高地举起来,说,你们两个看,这是什么?扎西跳下水里,一把抢去了我手中的青蛙。才让在一边脱完了衣服,手握着自己的小鸡鸡,不敢下水,因为他怕青蛙。扎西知道才让的这个弱点,乘机把青蛙扔到才让跟前。才让跑了好几步,才回头看着我们俩。
  他眼神里充满着恐惧,脸色有点变青,似乎用一种求饶的心理在告诉我们,不要玩青蛙,我很害怕。我说,才让你过来,有青蛙的地方我和扎西玩,没有青蛙的地方你玩。才让玩水浅的地方,我和扎西玩水深的地方。扎西和我钻进水里比赛谁能多待一会,才让看着我们俩在水中一动不动,就紧张地叫我们两个的名字。我和扎西比赛完钻水后,又比赛抓青蛙,看看谁抓得多。被抓到的青蛙一只只晒在石头上,看青蛙微微颤抖的红色肚皮。这种玩法还不过瘾,扎西想出来了另外一种绝妙的办法,就是拿一根能通气的草根,塞进青蛙的肛门里,然后用嘴吹气,看谁吹的青蛙大。在吹气的过程中,稍微换一口气,口中就充满一种泥土的味道,这个味道是从青蛙肚子里出来的。把吹过气的青蛙一只只放在水中,看青蛙四脚朝天地漂浮在水面的样子。才让看着看着再也看不下去了,就到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躺着看我们。才让说,不要再玩青蛙了,我阿妈说青蛙是水中的神,如果青蛙生气了,不给我们水喝。扎西说,青蛙怎么能是水中的神呢?神不是在家里吗?我说,什么神不神的,谁看见过神啊!神是看不见的,看见的东西就不是神。才让说不过我和扎西,就生气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说,如果你们有本事,我们就去悬崖里比赛掏鸟窝,看你们两个敢不敢。我说,我敢。扎西吞吞吐吐地说,我太胖,去悬崖很麻烦。才让说,那你自己承认失败啦?扎西略微思考了一下,就说,去就去,谁怕谁!就在我们穿好了衣服准备去悬崖里掏鸟窝的时候,各自的阿妈来了。扎西的阿妈看见我们准备的样子,就说,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才让的阿妈看见了晒在石头上马上要死亡的青蛙和水面上四脚朝天漂浮的青蛙,就慌张地问才让,这是谁干的?才让说,不关我的事。我阿妈仔细看了看我和扎西刚才的劳动成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低头无语。扎西的阿妈说,这几个兔崽子整天干的就是这些事情,早知道这样,我就让他去地边拔草!阿妈们把晒放在石头上的青蛙一只只往水里放,我看着有些青蛙已经死了,有的奄奄一息,加之这天的阳光很毒辣,能够活下来的没有几个。
  回到家里,阿妈一句不说,就脱下我的裤子,拿起一根棍子往我屁股上抽打。抽打了半天,阿妈坐下了,轻轻地抚摸我屁股上被抽打过的伤口处。阿妈按一下伤处,我就大叫一声哎哟。最后阿妈哭了,抱起我亲了亲我的脸蛋,说,你怎么这么调皮,你不调皮,阿妈不会打你的。我想我被抽打的时候,另外两家的阿妈也在抽打他们调皮捣蛋儿子的屁股。
  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才让和扎西都说屁股还在隐隐作痛。
  6
  从此以后,我们三个再也不敢玩青蛙,甚至不敢玩水,也没有了上课迟到现象和晚回家的现象。一切进入正常状态。
  夏天的一个中午,阿爸买来了很多果实,全家人正在享受的时候,外面有人在喊,说是二叔家的骡子在吃我们家的麦子。二哥要出去看看。阿妈说,你待在家里,我去看看。阿妈不让二哥去是因为怕他惹事,年轻人容易冲动,容易意气用事,再说二哥这个人火气大得很,出去了准会打架的。阿妈到田边时,二叔家的骡子正在疯狂地啃我们家地里绿油油的麦子,而且已经吃完了一间房子大的面积,阿妈的心里像刀割一般疼。庄稼是农村人的命根子,命根子都吃了,还能有什么不可以吃的。阿妈把骡子赶出地,拉到二叔家里,本有很多话想对二叔说,但是阿妈什么也没说。二叔对着骡子说,这畜生我早上拴好的,怎么就脱缰了。阿妈说,畜生知道什么,以后缰绳要牢固一点,现在的庄稼正是包粒子的关键时候,现在一吃等于什么都没有了。二叔说,是是是,现在的庄稼不能吃。
  阿妈回到家后,阿爸急急忙忙上前去问,麦子怎么样了?吃得多吗?阿妈长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吃了五六捆麦垛子的面积。阿爸用脑子计算了一下,一捆麦垛子按三斤算,三六十八斤麦子,这可是好几包烟钱啊!阿爸说,他们家是什么态度?阿妈说,能有什么态度,麦子是畜生吃的。阿爸说,那缰绳是人做的呀!阿妈说,二叔看起来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二哥立马站起来往外走。阿妈说,你去哪里?二哥说,我去评评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阿爸说,你不要去,他是你二叔,怎么这么不懂礼貌。阿妈说,是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前辈。二哥气呼呼地说,前辈也要有前辈的样子,最起码也要说几句愧疚的话吧。阿爸说,不要计较他,你二叔他从小就这样,只考虑自己家的事情不考虑别人家的事情。阿妈说,算啦算啦,麦子都已经吃了,说什么也无用,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咱们还是吃饭。我突然加了一句话,我要报仇,我要明天把咱们家的白马拉到二叔家的田地里吃他们家的麦子。阿妈突然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说,一个小孩子家,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去赶紧吃饭。阿爸说,对对对,咱们家这几年也不缺几捆麦子,就权当是做了一件好事吧。二哥从鼻孔里说,咱们家又不是救济处,凭什么让他们占便宜。我又追加一句,二哥说得对,凭什么让他们占咱们家的便宜。这时候,二嫂和四姐也背着一大捆绿草回来了。这次阿爸买的水果比上几次多好几倍。我们吃了个痛快。
  7
  我家门前的几棵白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黄叶和绿叶的交换中,我小学毕业了。那时候白加村小学是五年制,当年的毕业生就我一个人,其他同学大都在三四年级的时候就半途辍学。这些辍学的学生中大都是因为家长不支持,家长们认为与其让孩子上学还不如帮助家人干点活比较实惠。于是孩子们就成了放羊娃,整天与羊为伍。当然也有一部分是自动放弃学业的。
  就在那年的九月份,阿妈把我送到了化隆县民族中学。在半路中,阿妈叮嘱我说,咱们村很穷,供一名中学生读书实在很难,你得珍惜这个机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我说,阿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等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会拿出优异的成绩给您看。阿妈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好,阿妈就要你的这句话。我看见阿妈说这句话的时候流出了眼泪。阿妈的这些眼泪成了我后来勇往直前的动力。
  到了化隆县民族中学,阿妈就说,看见了吧,这里就是改变你命运的地方。
  化隆县民族中学的教学楼前有两棵整齐的白杨树,据说象征着团结、和谐、拼搏、向上、文明。
  校园里有很多学生和家长,阿妈向旁边的一个家长问过学生报名处,就把我领到学校教务处,我在报名表上写完学生该写的地方,最后有一处需要家长签字。这时候阿妈往后退了一步,对报名的老师说,我不识字,您就帮我写了吧!报名的老师说,这是不可以的,我怎么随便当学生的家长呢?阿妈说,那就让我儿子帮我签名。报名的老师说,不识字就在这里压个手印吧!阿妈用大拇指重重地压了一下。我看见在所有不识字的家长压过手印的地方,阿妈压过的红色手印是最鲜艳的。把所有手续办完后,阿妈说,现在就全靠你了,一定要好好学习。说完阿妈头也不回就走了,在阿妈回去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我对着阿妈的背影大喊了一声,阿妈您保重,我会努力的。我知道仅仅用这么几句话是表达不了阿妈对我的希望。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阿妈背着馍馍来看我了。
  阿妈的肩膀被压得勒出了血迹,我看着阿妈的肩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阿妈看见了我的眼泪,就一把抱住我,声音里带着抽泣说,孩子,怎么啦?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摇摇头。阿妈说,是不是同学们欺负你啦?我摇摇头。阿妈说,是不是老师打你了?我摇摇头。阿妈说,是不是在同学们面前没钱了?我摇摇头。阿妈就盯住我生气地说,是不是不想读书?我摇摇头。等阿妈再问什么的时候,我就哭着说,阿妈你太辛苦了。阿妈说,我这么一点算什么辛苦。我说,阿妈您……
  阿妈走的时候还是和上次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阿妈对我说,其实她每一次来看我回去的路上一直流泪到家的……
  阿妈做的馍馍一直伴随着我三年的初中生活。每一次背来馍馍,阿妈的肩膀上就会留下一道痕迹。
  三年来,不知在阿妈的肩膀上留下了多少痕迹……
  8
  后来阿妈说,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习,二姐出嫁的时候,也没告诉我。
  我没有参加二姐的婚礼。这件事情至今我还有遗憾,当然,阿妈不告诉我显然是为了我集中精力读书。我理解阿妈的苦衷。
  每年过冬的时候,阿爸给家里买了很多煤,全家人就在温温暖暖的日子里过大冬天。
  就在那年冬季的一个下午,二叔来我家,阿妈给二叔沏了一杯茶,二叔就在炕沿上拿起一根烟,大口大口地吸,脸色很难看。阿妈说,他二叔,您有什么事情就说,不要光是抽烟。二叔说,我说不出口。阿妈说,有什么事情把您难堪得说不出口?二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不瞒你说吧,我们家揭不开锅了。阿妈略微沉思了一下就说,怎么这么早就完了,今年的庄稼不是挺好的吗?二叔说,庄稼是挺好的,可是庄稼都被结了去年拉下的账。阿妈说,去哪里拉下的账?二叔说,是在亲家家里借了几百斤粮食,今年好不容易庄稼丰收了,可全被还债了。阿妈说,您的意思呢?二叔说,借三百斤粮食吧?阿妈不假思索地说,可以,我现在就拿给您。二叔说,好,我这就去叫儿子两口子来背。二叔走出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两条腿在微微发抖。这足以说明他这次来我家借粮食是万般无奈的事情。
  唉!这世界上哪个人不遇到困难啊!今天二叔亲自登门借粮,他是鼓足勇气来的,当然同时也抛弃了一点尊严。其实借粮是正常现象,可是我们白加村的人们把借粮视为一件丑陋的事情。很多揭不开锅的人家都是在晚上去借粮的……
  给二叔家借粮的事情阿妈没有跟阿爸提起过,也没有跟二哥二嫂提起过。在阿妈看来,二叔平时对我们家态度不好,特别是上次二叔家的骡子吃了我们家的麦子后,二哥对二叔家意见很大,阿爸也不满意。这种情况下,阿妈给二叔家借粮的这件事情就装在了自己的心里。阿妈一向情弱者,她看到弱者就自己流泪。
  后来这三百斤粮食到底还了没有,我也不知道。
  从此以后,二叔来我家借粮的次数不止一次,但是每次借粮的时候,阿妈总是那样的慷慨解囊。当然,我也只看见过借的,没看见过还的。
  岁月不饶人啊!如今的阿妈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又远在玉树工作,没有更多的时间看望阿妈。但是在阿妈的心里子女们的幸福安康就是她的幸福安康。每一次姐姐们回家看望阿妈的时候,阿妈还在嘱咐姐姐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在大众场合里千万不要跟自己的丈夫顶嘴,男人们在人多的场合里需要尊严,这是我们白加人历来的习俗。
  往往这个时候,二姐就说,阿妈,您说的这些都是些过去的习俗,现在男女平等,家庭是男女双方来维持的。
  二姐说得对,现在的女人们哪里顾忌那些旧俗。
  当然,阿妈说得也是,一个好女人在公共场合里是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出丑的。
  如今,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发现阿妈头上的白发在不断地增多,脸上的皱纹在不断地扩散,但是阿妈每次看到我回家,脸上的那种喜悦表情依然是那样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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