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了十几天，学校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我买了张火车票，准备回趟老家。买好票，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父亲接的。 我说，爸，我是三儿，我后天到家。 父亲在那头说，后天？这么不巧，我正好后天去学习。
“学习”是父亲常用的词汇。父亲是乡村小学老师，从民办转成公办，从小教三级提到小教一级，每次过个坎，都要去学习学习。什么都学，教师心理学，行为学，甚至还有什么研究性学习方法。我放下电话常常会想，我父亲他能听得懂吗？父亲教的是小学数学，最高只带过三年级的学生，却学了很多时髦的东西，比如普通话，英语，还有教师健身操。
父亲每次从县里学完，回到家，都红着脸，学是学了，可啥也没学会。是啊，父亲都五十多了，怎么还能学会这些呢。比如，他说“喜”就是C的意思，“矮比喜底”就是ABCD，说了大半辈子，让他改说纯正的英语，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怎么可能呢？
父亲也知道自己学不会，可又不能不去。上面教委规定了，谁不去，开学教师考勤就要打不及格，扣工资的。父亲每次学习，吃住学费都是自己掏一半，他所在的小学帮着掏一半。每年假期都要交好些“学习”的学费。
我问父亲，爸，你这次学什么？
他嘿嘿乐，去学电脑。
电脑？我跟着乐起来，爸，你越活越年轻啊，都去学电脑了。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走过场，每人交了四百五的学费。
我挂上电话，想，父亲真是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每年到城里，住那种十块钱一晚的旅店，学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头。什么是学习，就是去吃苦，去改造去了。
两天后，我回到家，父亲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院子里，三儿，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着急死了，我得走了，得赶在晚上五点前到县三中报道。
父亲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就急匆匆走了。
十几天后，父亲回来了，见了我，一脸尴尬，三儿，电脑那东西真是不好学，我啥也没学会。
我问父亲，你都学什么了？
父亲说，打字啊，天天打字。
我说老师怎么教你们的？
父亲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老师，戴眼镜，怀着身孕，每天打开教室门，自己往前面一坐，就说，好，开始练习打字。我们一帮老家伙，就开始打字。
我说，她也不管不问？
父亲说，问？她不问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她天天在织毛衣，一脸凶相，你要问她，回答你的没一句好话。
我说，你这十几天就一直这样打字？
父亲说，是啊，现在我还记不住哪儿是哪儿呢？人老了，就不行了，学什么都不行，唉，想学点东西都学不了。
晚上，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始写作。父亲见了我的电脑，他嘿嘿乐。
我说爸，你乐什么？
他说，三儿，不是我说，你这个不行，我们去学的那些电脑，都好大家伙，你的这么小。
我差点笑出来，想了想，还是不打击他了，我说，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
父亲接着看我，他又问，三儿，你咋按的是英文字母，出来的是汉字呢？
我惊愕，我说，你学电脑的时候，老师没教你吗？
父亲说，没教我们，就让我们打键盘。末了，对我们还挺好的，让我们把键盘都带回来了。
我又惊愕，心想，怎么会把键盘带回来呢？我说，爸，你把你的键盘拿给我看看。
父亲出了房间，一会拎着个口袋进来，从里面掏出一张键盘。
我一看，居然是张塑料键盘纸。我问父亲，爸，你在县里整天打的就是这个？
父亲说，是啊，整天打的就是这个，打了十五天，都快磨坏了。父亲接着往外掏东西，一张黑色的软盘，一本计算机基础应用的书，一个打字夹书用的夹子。父亲说，这次还发了不少东西呢，交了四百五，值了。
我拿起那本计算机基础应用，赫然发现书是1999年出版的。我长叹一口气，心酸酸地难过。
父亲坐在我旁边，继续看我摆弄着电脑，看来父亲对电脑还是挺有兴趣的。
我说，爸，要不，你玩玩我的电脑？
父亲搓着手，很兴奋，好，好，我来试试。
我站起来，父亲坐下。
我管父亲要了一支烟。父亲说，三儿，你不是不抽烟吗？我说我现在特想抽。我捏着父亲给我的烟，来到院子里，心里很堵。
我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这次发了不少东西呢，才四百五。其实父亲工资很低，五十多了，一个月才一千一百块。可年年“学习”的父亲觉得还是值――一张塑料键盘，一张软盘，一本过时的书，一个木夹，外加十五天的煎熬――四百五，真值？
我点着烟，抬头看了看浩淼星空，忽然很失望，对很多东西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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