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_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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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兴正 1976年3月出生于云南省鲁甸县乐红乡徐家寨子。1999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现为《云南通讯》编辑。主要写作小说、散文。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07年在昭通参与创办民间同仁文学杂志《小地方》。
  
  一
  
  小红找到顾村来了。
  现在的“顾村”,已经没有一个村庄的形态了。和昆明其他城中村一样,房子大多盖到了八九层,也有超过十层的,那就相当高了。这些房子由于地基不在同一水平面上,很容易产生歪斜的错觉。房子与房子之间,还是留出了几米宽的道路。道路上种着树,昆明毕竟是春城,适合万物生长,树木就长得高大茂盛。但因为几乎是紧贴着墙壁种下去的,以至于,所有树木都是偏偏倒倒的。这就加深了房子的歪斜感。因而,从这样的道路上穿过,总会担心哪一幢房子突然倒下来。上海的房子就倒掉过,这个,连小红也知道,不过,那里并不是城中村啊。房子高,道路窄,坐在一楼的铺子里,根本看不到天空。偶尔抬头看一看,心里就很压抑。就在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又在盖房子啦,那房子已经很高了,仿佛是自己升高的,而且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不知道究竟要高到什么程度才知足。从这边看过去,塔吊就像已经伸到顾村上空来了。同样,这也会加深那种压抑感。
  顾村保留下来的,可能就是这个地名了。在一二十年以前,顾村,想必房子都不高,顾姓以及外姓村民,都生活在“地面上”。那应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村庄,田野宽阔,种植着大片庄稼,树木也有空间自由生长,村中小路四通八达,田埂上长满青草,没被锄掉。
  那时的顾村,恐怕就住着一两百人口吧。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随便一幢房子,都有四五十个小间,一个小间平均住两个人,就是上百人。从人口上讲,如今的两幢房子,装进了过去的一个村子。顾村起码盖了一百多幢房子,计算起来,这里住着的人就接近一万了。与过去相比,顾村村民人口顶多翻个两三番,住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外来人口。他们主要是年轻民工,当然也有老人和孩子。老人到这里来,有的暂住一段时间,见识一下世面,就回去了;有的给在城市讨生活的子女帮帮忙,比如带孩子。孩子呢?有的是在农村出生、上学,父母在城市还混得过去,就转学到城里来了;有的在乡下上了几年学,不愿再上,就加入到打工者行列中来了;有的就是在这样的城中村出生的,……
  那么,住进了顾村,小红算什么身份呢?
  关于这个问题,暂时还不便回答。
  在顾村,每一幢房子的一楼都设计成铺子,有开洗衣店的,开小饭馆的,开麻将室的;有卖百货的,卖水果的,卖鲜花的;有经营小诊所的,经营小旅馆的,经营修车行的,修车行修理的是自行车、电动车,小旅馆就是一幢楼都在用;有摆台球桌的,摆老虎机的,摆电话机的;有打开水的,换拉链的,理发的,美容的,洗脚的,按摩的,治疗灰指甲的,推销成人用品的,偷偷贩卖黄色光碟的……
  小红她们也盘下了一家铺子,以前的设计是两个大间连在一起,装上了铝合金的卷帘门,铝合金是假的,实际是在铁皮上刷了一层白漆,到处都暴露出难看的锈迹。拉开卷帘门,一个大间安装玻璃门,另一个大间则用一大块玻璃做成了橱窗。玻璃门当然是供出入使用的,免得卷帘门随时拉上拉下,很不方便。而橱窗的功用,只能是展示,营造合适的气氛,吸引路过者的目光。
  小红她们找了不少城中村,比如岗头村、田家地、五里半、大水塘、小寨沟、砚池山,最终决定在顾村安身。小红她们以前,投身于和风酒店、大木桶洗浴城、帝皇夜总会一类的地方,但这段时间风声紧,一个姐妹就被抓进去过,罚了五千块钱,老板把她取出来,她把罚款还给老板。从网络上看,警察些短期内还不会停下来。所以,转移到城中村来,被抓进去的风险要小一些。再说,小红她们几个,长相都不怎么样,在那些高档场所,很少被客人选中,收入也不高。前些年还好一点,因为年轻,客人比较喜欢。现在,她们都在二十五岁上下了,干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黄金时段已经结束,一个二个三个四个成了残花败柳,再在那种地方呆下去,相当于竖几块纪念碑,给客人瞻仰一下,而且还是免费的。她们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中止服务属于凤毛麟角的政客、老板、成功人士和暴发户,开始向成千上万的民工、小商贩、手工业者和单身汉提供服务。在这个世界上,歧视无所不在,就连小红她们,民工本是自己的父辈、兄弟,但她们也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脏。除了脏,还粗暴。不仅粗暴,还抠钱。迫于无奈,她们还是做出了这一艰难的抉择。不过,回过头来想一想,在那些高档的场所,谁又没有接待过既脏又粗暴还抠钱的客人呢?就拿小红自己来说吧。她就曾经接待过一个酩酊大醉的客人,连衣服都不会脱了,小红帮了他。客人相当肥胖,压在小红身上,什么事也干不了,但又推不下他来。让小红一想起来就恶心的是,他将体内的秽物呕吐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吐完便呼呼大睡,她给他就垫了一夜的底!最后,客人只付一半的钱,还无耻地说:“就像住旅馆,我连门都没进,就在大门外睡了一宿,多少还付点钱,算是对得住你了!”
  小红她们选择顾村,考虑了很多有利因素。
  顾村远离市中心,比较偏僻,因而也要安全一些。但顾村与其他真正偏僻的地方不同,不少国家机关都在这一片。小红她们读过好些地摊杂志,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国家机关眼皮底下干这一行,更有隐蔽性。并且,即使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同志些也会怀疑得到了某某机关的默许,受到了某某人的保护,一般不会轻易动她们。
  小红她们一共四个人,其中的一个,长着一张厚嘴唇。在大木桶洗浴城的时候,厚嘴唇接待过某公安分局派出所的一个联防队员。厚嘴唇的特殊服务,给联防队员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后来又去了好些次。以至于,老板都责怪厚嘴唇了,原因不是她的服务不好,而是太好了,联防队员都上瘾了,他又从来不付钱!联防队员是警官学院毕业的,考取了警察,还是离不开、放不下厚嘴唇,老是跑去让她免费提供特殊服务。这样一来,厚嘴唇自己也蒙受了一连串的经济损失,如果收费,早就上万了。但厚嘴唇有远见,干这一行的,能与联防队员和警察保持这种关系,总有一天用得着。她们的一个姐妹被抓了进去那一回,厚嘴唇就想过,如果抓进去的是她,警察肯定会帮忙。她之所以没有去求警察解救那个姐妹,倒不是因为自私,而是要把与警察的关系,留到最关键的时候用。她明白,自己与警察之间不是对等的,警察可以无休无止地向她索取特殊服务,她求警察却只能是一两次。而顾村,恰好归警察所在的派出所管辖。厚嘴唇建立起来的关系,就派上了大用场。以前,姐妹些都嫌厚嘴唇长得难看,不仅嘴唇厚,牙齿也不整齐,皮肤又黑,腿还是外八字,大脚趾骨节太粗,并且拐了一个弯,根本穿不了凉鞋!现在,她们觉得厚嘴唇长得正确、光荣而伟大,都差不多要喊万岁了。小红还率先提出,要推举厚嘴唇为大姐,姐妹们挣了钱,给她提成。其他三个姐妹立即表示赞成,为找到了保护而欢喜。,其中一个姐妹还说:“帝皇夜总会的提成最 高了,二八开!我们才给你百分之五,完全是表示一下心意嘛!”厚嘴唇虽然表示不接受提成,但三个姐妹这样对待她,她还是觉得,一直以来,给联防队员、警察一次又一次地提供特殊服务,千值万值!不禁悲从喜中来,眼里涌满了泪水。
  由于有了这样一层背景,顾村这个地名就显得宽厚、包容、亲切了。盘下了铺子,就意味着顾村已经接纳了小红她们。这家铺子盘得好,没有转让费,租金也不贵,而且以前可能也是干这一行的,完全用不着重新装修,等于节省了一笔钱。铺子里还摆着两组沙发,虽然破渣渣、脏兮兮的,但只要铺上新布单,或坐或躺,皆无不可。小红她们连洗头理发的工具、器物和摆设都不想准备,卷帘门上方也不打算挂牌子,玻璃门和橱窗上更不用注明什么。反正有那种需要的男人,从这里经过,只消往里边一看,沙发上懒懒散散地坐着甚至四仰八叉地躺着几个女的,见她们的穿着、姿态、眼神,就八九不离十地猜到她们是干这一行的了。好在小红她们,除了厚嘴唇,三个女人的皮肤都十分白皙,一白遮百丑,裸露出来的脖子、肩膀、胸脯、手臂、小肚子、大腿、脚趾,确实能让过往看客眼睛发绿,迈不开步子。四个女人,除了小红,都像大地一样丰满、良田似的肥沃,应当合大多数民工的口味吧。小红太瘦,但瘦也有瘦的看头,尤其是穿上条纹图案的连衣裙,竟然还有些高雅。也许是因为身体瘦削吧,小红的手指和脚趾特别修长,看起来苍白,病恹恹的,十分讨她接待过的客人喜欢。干这一行,身体是最大的资本。虽然从市中心退居城中村了,但是,小红她们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的。
  小红她们在铺子里添置了一台旧电视机,一张二手桌子,还摆出了几十册过期地摊杂志。她们不可能一味坐着,或者躺着,总得干点什么别的事情:要么看看电视,要么玩玩扑克,要么翻翻杂志。多年的从业经验,造就了她们职业的敏感和警觉。她们几乎不会去看道路对面的房子,道路上种着的树木,以及房子上面的天空,还有昼夜施工的塔吊,因此,就无所谓房子的歪斜感和天空的压抑感了。这也许可以说是一种麻木吧。但是,她们从玻璃门和橱窗外隐约的脚步、依稀的身影上,就能很准确地判断出,究竟是哪种人从这里路过,进而做出相应的回应。对那些无关的各色人等,就让他们走过来走过去吧,用不着往外看上一眼。对那些犹豫不决的男人,是需要勾引的。她们往往停下正在看的电视、正在玩的扑克、正在翻的杂志,以一种尽可能浪荡的目光,看出去一眼,又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把对方看得火烧火燎、魂不守舍。一边看,一边还要动一下手脚,摆出一个淫荡的姿态来,比如下放一下领口,或者摸一下大腿之类。必要的时候,还得起身,移动轻佻的脚步。拉开玻璃门,张开涂了口红的嘴巴,用梦呓一般的语调说:“来玩嘎!”至于对那些老手,完全不用主动搭理,他们常常肆无忌惮地朝里边看,有中意的,会自己进来。
  到顾村“开铺子”三四天以后,小红她们就每天都有收获了,多的时候,一个人一天还能接待上好几个客人呢。这可能是两个方面的原因吧:一嘛,顾村这个地方,确实大量存在这种需要;二嘛,小红她们,自身条件也还不错。
  盘这家铺子,是警察从中介绍的,所以,无论房东一方,还是转让者一方,都很知趣。在铺子里干这一行,对场所的大小几乎没有什么要求,小红她们往往呆在橱窗后边,于是,安装玻璃门这个大间,就兼做楼上的房客停放自行车、电动车了。
  在顾村,小红她们还在其他房子楼上,租下了四个小间。每人一间,都不在一幢房子里,那才是她们接待客人的地方。
  
  二
  
  小红接待的第七个客人,有一些特别。
  那时是秋天,但在四季如春的昆明,气候并没有多大变化。顾村的道路上种着的树木,大概是小叶榕,不仅没有落叶,而且,差不多每一株树上,都有一些枝条抽出了嫩芽。昆明的天气,常年干燥,很难体会什么是“秋高气爽”。说到气温,昆明不知道何为酷暑何为寒冬,秋天和任何时候相比,好像都一样。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天上的景象,云多,并且好动;夜晚的天空,比白昼更蔚蓝,当然,这需要月光,才能看出来。
  那是一个傍晚。
  当时,铺子里只剩下小红一个人了。厚嘴唇最终接受了提成,按人头计算,小红她们三姐妹每接待一个客人,就交五块钱给她。大多数情况下,她们收费是一百块,但偶尔遇到太抠或者太穷的客人,五十块甚至三十块也在接待。也就是说,提成的比例最低是百分之五,高的时候,则接近百分之二十了。厚嘴唇有些过意不去,曾表示下调至三块,但小红她们不在乎,她也就没有太坚持。作为“大姐”,厚嘴唇也明确提出了她的两点希望和要求:她们四个人,已经被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因此,彼此要谦让,不能争客人,客人挑选了谁就是谁,只有在被选中者因身体原因不便接待客人时,其他人才顶上去;除了彼此谦让,还要互相照顾,大家都接待了客人,生活开支平均分摊,如果哪个一连三天没有客人,从第四天起,由接待了客人的姐妹供她吃喝,直到有了客人为止。以前在和风酒店,小红的客人明显多于其他三人。到了顾村,她的客人反而是最少的。可见,场所不同,消费者的口味真的不一样。民工更喜欢胖乎乎的女人,不太喜欢瘦瘠瘠的女人。已经是第三天了,厚嘴唇她们三个,都带上客人去各自楼上的小间了,只有小红还在铺子里空等待。
  小红计划再等半个小时。因为,半个小时之后,厚嘴唇她们就有人要回来了。小红打算在她们回来之前,如果还没有客人,她就锁上卷帘门,回自己楼上的小间去。在小红看来,被姐妹们照顾着吃喝,直到有了自己的客人,决非温暖,而是耻辱!那时,小红已经开始后悔与厚嘴唇她们找到顾村来了。到了这里,她就失去了市场。
  客人躲在道路边的一棵树下,朝橱窗里张望,前后有两三分钟。这一点,由于心境的关系,小红并没有发现。直到客人经过了一番犹豫,终于走过来,推开了玻璃门,还咳嗽了一声,小红才看到他。
  客人的到来,等于洗刷了小红的耻辱,所以,后者对前者充满了感激。小红马上转念一想:如果厚嘴唇她们三个都在,他会不会选择她呢?想到这里,她又仔细地观察起他来了。
  客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外套用的不是拉链,而是纽扣,这一点很少见。纽扣既大又厚,而且是黑色的,因此很显眼。看得出来,外套本身十分宽大,但因为里面的身体过于肥胖,以至于到处都鼓鼓囊囊的。客人的裤子与外套极不协调,裤腰有多大看不出来,被外套的下摆完全罩住了,但裤管却很细,比大多数瘦子穿的还要细。从正面看,如果忽略客人的脖子以上部分,那么,整个人形就是一个梯形,上底太大,下底又太小,缺乏起码的稳定性,好像随时都会倒过来似的。客人脚上穿的不是皮鞋,也不是其他休闲鞋,而是一双用于室内穿的轻便布鞋。
  这个人多重啊!小红回想起给一个大胖子垫底的那一次遭遇,还心有余悸。
  小红的目光回到了客人的面孔上来。
  客人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额头上布满了密密 麻麻的汗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既然感到热,还戴那么厚的帽子干什么?客人的眼皮是浮肿的,而且肿得很厉害,爹拉着一截,眼睛都被挡掉了一部分视线。客人的整张脸是狭小的,扁平的,局促的。脸颊那儿特别瘦,就剩下皮包骨头了。那个瘦骨嶙峋的样子,就像小红握紧拳头时隆起的指关节。
  看得出来,客人十分年轻,也许不超过三十岁。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哪怕只是四十岁,他这副模样,小红宁愿被厚嘴唇她们耻笑,也会谢绝接待他。
  还有一点,客人虽然长相丑陋不堪,穿着也十分怪异,但看起来并不像坏人,他那无神的目光,似乎包含着几分和善,而那冒汗的额头,甚至是慈爱的。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客人呢?
  也许仅仅是出于好奇,小红也会接待他的。
  客人露出躲躲闪闪的神情,不无羞涩地说:“我想请你陪我度过一个夜晚。”此前,他一直垂着的两只手臂,抬起了一只,尽管缓慢、犹豫,但也掩饰不住那种激动、渴望,本来是想放在小红身体的某个地方,比如脸蛋、肩膀、胸脯、大腿上,却因为乏力,伸出一半距离,还未碰到对方,就绝望地又垂了下去。他补充道:“我要整整一夜!”听起来就像是哀求。
  客人一看就是一个新手。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要干这种事情,他毕竟知道小红她们接待客人的规矩啊,所以呢,才强调不是一完事就分手,而是“包夜”,价钱就不一样嘛。而且还可以断定,客人并非民工。理由很简单,他这样的身体,还怎么干活啊。
  也许,客人这是破天荒第一回,但在来之前,对这一行专门做过了解、调查。至于怎样了解,如何调查,有多种途径可供选择,最简便的就是通过网络嘛。现在不是正在打击这一行吗?想必网络上都有铺天盖地的帖子。小红她们被抓进去的姐妹,照片就发在网络上。她用头发盖住了脸,外人看不出谁是谁来,但小红看出来了。小红看到了她暴露在头发之外的一只眼睛,投射出自暴自弃、义无反顾、不知所终、恍然如梦、无话可说、听天由命的目光,而这种目光,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发她照片的那个帖子,有很长一段文字,从中就可以看出和风酒店提供特殊服务的项目有哪些,每一项又是怎么一回事。再就是通过一些杂志。小红就在好几份地摊杂志上,读到过描述这一行的文章,虽然编造多于事实,但基本情况还是摸得清楚的。
  客人只说了两句话,还是短句子,中间间隔时间又长,竟然气喘吁吁的。莫非他是一个病人?
  有些患上绝症的病人,为了弥补人生的缺憾,往往会在最后的时光里,去找小红她们这种人。当然,也有的不治之症患者,本来是有妻室儿女的,除了妻子,还接触过其他女人,但他们太贪婪,觉得远远不够,也会抓紧时间,到小红她们那里去。
  不过,小红本人倒没有接待过这样的病人。厚嘴唇接待过一回,据她讲,这种病人也真是可怜,都死到临头了,还一心一意要干这种事情,但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论怎样帮助他,他也拼了老命,最后只能落个有名无实的结局。看得出来,厚嘴唇这样讲的时候,还是富于同情心的。但接着讲下去,就变得恶毒起来了。那个病人趴在厚嘴唇身体上,叹息道:“通往天堂的门是窄的,我进不去啦!”厚嘴唇一把将他掀下来,气呼呼地说:“万众人都进得去,你好意思责怪我!”转述了这番对话,厚嘴唇很认真地说,接待这样的客人,就怕他们突然死去!小红确实在地摊杂志上,读到过一篇传闻,写的就是嫖客死在了妓女身体上,家人拒领遗体。
  眼前的这个客人,他会是哪一种病人呢?从脸色上看,他离自己生命的尽头应该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可走,在于这种事情的时候,还不至于突然死去吧。
  小红跟随客人,走出玻璃门。客人站在小红旁边,看着她拉下卷帘门。由于门轴的润滑性能太差,把卷帘门拉到底,需要弯着腰,压住拉手,最后还得蹲下身子去。在这个过程中,客人盯住小红的胸口不放,他看到条纹裙子领口下,松垮垮的内衣里一对瘦小的乳房,可怜巴巴地贴在瘦削的胸部上。抬起头来,小红的脸红了一下。连她自己,也得承认“脸红”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就在那一刻,她也为自己的“脸红”而羞愧。那时,客人开始咳嗽。他为什么咳嗽呢?他看到了小红的乳房,无论对它们是否满意,心情都是激动的。如果他真是一个病人,激动的时候容易咳嗽。卷帘门拉下来,抖落了细微的灰尘。病人对灰尘也很敏感,难免导致咳嗽。客人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可能是因为痛苦,他蹲了下去,背脊弓得紧紧的,呈现出一个脆弱的弧形,一两分钟之后,他咯出一日痰,吐在地上,痰里有血。
  客人要求去他自己的房间。之前,对于客人这样的要求,考虑到安全,小红她们一概谢绝。但看这个客人的身体状况,并不像能对小红实施伤害的样子。让他来带小红过去,另外还有人在他那里,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因为,对于一个身体如此虚弱的病人来说,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那样干。更重要的是,客人的房间,竟然就在小红她们铺子对面那幢房子的二楼上,比她自己的房间近多了。原来,小红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在这个客人的眼皮底下啊。再说,到了那里,如果遇上了什么危险,还可以向回到铺子里来的厚嘴唇她们呼救。于是,小红经过短暂的权衡,很快答应了下来。
  看着客人喘着粗气爬楼的样子,小红感到很难受。就像厚嘴唇对她接待的那个病人的同情一样,她的难受也是极其短暂的。当客人打开房间的门时,小红甚至调皮地打了一声口哨,吓了对方一跳。
  客人的房间与小红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房间同样很小,也就十平方米左右。大件家具主要有三:一是木制高低床,样子很新;二是摆在床前的塑料桌子,也是新的;三是仿皮沙发,十分破烂,但是干净。小件器物比较多,包括一些简单炊具、几样洗漱用品之类,收拾得有条不紊。此外,一只墙角里还整整齐齐地码着高高的两撂书籍。床脚下摆着皮鞋和塑料拖鞋,各一双。一根铁丝上挂着几件衣服,看起来不是在晾干,而是没地方放,就那样挂着。地板擦洗得一尘不染,让人不忍心踩上去。
  实际上,在拉亮电灯、关紧房门之后,客人就在门边站着不动了,似乎是在等待小红打量一下房间,适应一下环境。小红最后还是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从房间的正中央走向只有两步之遥的窗户。拉开窗帘,小红看到了她们铺子紧闭着的卷帘门,厚嘴唇三个都还没有回去。
  客人开口说话了:
  “我经常站在那里观察你们。”
  小红放下窗帘,房间里的光线随着窗帘的摆动摇晃了几下,她产生了轻微的眩晕感。客人那句话,很容易理解成他对她的奉承。话中至少传达了两个信号:一个信号是,他早就想到她们那里去了,但毕竟是新手,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最终下了决心;另一个信号是,他观察到厚嘴唇三个都不在,才去找她,说明他看中的就是她。
  小红很高兴地笑了一下,流露出了她少有的优雅。不等客人招呼她,她就走过来,坐在高低床的下床上了。床头上的挂钩上,挂着印上了客人照片的一个什么证件。小红拿在手里一看,见是《出人证》,客人的姓名、年龄以及工作部门一目了然。客人果然年 轻,才二十九岁。他竟然是某国家机关的一位公职人员,确实不是民工!
  对于客人来说,这是一个疏忽大意。他应该早一点将单位《出入证》收起来。实际上,在去找小红之前,他足足花了四十分钟打理房间。那时,用毛巾擦地板都已经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了,他只能跪着。还算房间极小,空出来的地板没有多大一块了,否则,他的身体就吃不消。
  发现了客人的真实身份,小红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让她吃惊的是,客人的枕边,居然放着一本《新华字典》。小红最熟悉的就是《新华字典》了,它的开本、厚度,还有那油墨香味……她是上到了小学五年级,给父母要了几十次,才得到一本《新华字典》的。
  小红看到,这本《新华字典》的封皮不一样,是黑色的,她记忆中的《新华字典》却是红封皮。随手摸上去,感觉也不相同,没有十多年前的《新华字典》滑腻。她的那本《新华字典》,给了弟弟。如今,弟弟都上大学二年级了。弟弟的学费是在学校贷款的,生活费则由她承担。哎,她不禁叹了一口气。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是觉得,如果现在上大学的弟弟、将来参加工作的弟弟,枕边还放着一本《新华字典》,就是滑稽可笑的,就是说不过去的。
  小红把《新华字典》拿过来,看清楚了,原来是一本《圣经》。
  
  三
  
  客人确实是一个病人,他的身体里隐藏着癌症。
  几天以后,病人给小红发来一条信息:“星期天中午一点,我带你去见上帝!想去吗?”
  小红马上回过去,“要得。”她立即删除了来信和回信,原因是,她不想让厚嘴唇三个知道这些事情,而她们之间又难以存在真正的隐私。
  那个夜晚,和小红所有接待客人的夜晚都不一样。接受客人包夜,小红当然不是第一回。包夜的客人,大概有三种:一种是希望慢慢地释放他们的欲望,越慢越美好,越慢越快乐,要整整一夜的慢;另一种是需要反复地发泄他们的欲望,一而再,再而三,三而衰,衰而再起,一个夜晚的时间还嫌不够用;第三种是期待很快地满足他们的欲望,然后,在身边留宿,以打发空虚、无聊和寂寞。病人的情况完全是一个例外。
  病人的身体备受癌症的煎熬,死亡已经是倒计时了。脱光衣服之后,可以看到他的肚子浮肿得就像青蛙的,两条腿却瘦得仿麻杆一样。当然,两只手也是浮肿的,肿得手指都握不拢来了。一开始的时候,病人躺在床上,就只剩下喘口气的份了。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病人的呼吸总算缓和下来了。小红又一次给他拉好被子。赤条条地躺在病人身边,她的身体凉透了。为了不引起对方反感,她尽量不接触到他,并寄希望于一段时间之后,自己会变得暖和起来。
  病人没有忘记他找小红来的目的,在被子下边握住了她的手掌。那种瘦骨嶙峋和冰凉透顶的感觉,还是让他怔了一下。他把她的手拉了过去。
  病人对小红讲了一番话,讲得很慢,也很轻。除了身体的原因,可能也还有心理的因素吧。至少,他把小红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听了病人的一番话,小红大体上弄清了他的情况。两年多以前,病人考上了公务员,进入某国家机关工作。对于滇东北高寒山区的一个农家子弟来说,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完全有可能过上比他的农民兄弟姐妹幸福百倍的生活了。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甚至准备找一个女朋友,有朝一日在昆明安家落户。不料一年前,在单位例行体检中,查出了肺癌!可以推测,早在公务员录用体检的时候,他的身体可能已经暗藏着癌症了,只是藏得太深,医院来不及发现。也许是上天照顾他,让他顺利通过录用体检,成为国家的人,从而获得比农民好得多的治疗机会吧。病人患的是癌症,消息在单位传开了。刚谈了几个星期的女朋友,是单位擦洗楼梯和卫生间的临时工。她对他表示了一番同情和安慰之后,就与他分手了。不久以后,还辞了职,永远离开了单位。不管他有多理性,也不管他有多坚强,癌症就是癌症,半年之后,身体的痛苦就加剧了。患病以来,他读了很多书,其中就包括《圣经》。《圣经》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他代替我们的软弱,担当我们的疾病。”“他”就是上帝。他被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并因此皈依了耶稣基督。在家庭教会受洗的时候,他放声大哭。施洗的信徒就安慰他,他抱着他的腿说:“主啊,我乃是因幸福而流泪!”信徒们高唱赞美诗,颂扬主的救恩。他一边唱,一边泪流满面。信徒们又为他祈祷,不少人都哭了。同样,他们也是因为幸福而哭泣。他把癌症交给了魔鬼,将生命交给了上帝。正如《圣经》上所说的那样:“当归凯撒的物归凯撒,当归神的物归神!”现在,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但还能照顾自己,又有家庭教会的信徒帮助,暂时还没有告诉远在数百里以外的故乡的亲人。
  病人翻身压住了小红。此前,小红已经感觉到,她的手已经变得暖和了。而在她的手中,病人明显焕发出了一阵生机,慢慢地,他就不像病人了,已经生机勃勃了。就在那时,小红拒绝了他。
  没有别的原因,小红就是觉得自己脏。借用厚嘴唇的比方来讲就是,万众人都进过的门,不能让病人再进去。他一进去,就被玷污了。听了病人的一番话,她已经把他当成一个相对干净的男人了。
  小红对着病人的耳朵,低沉而急促地说:“算了,我不干净!”她的眼角,滚出了泪珠。小红心里一颤,啊,自己有多少年没流过泪水了?
  病人也没再强求,并且,他还将小红又握上去的手拿开了,自己也从她身上下来,躺回原来的位置。
  病人问:“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小红摇摇头,粘在脸上的泪珠就滑落到床单上去了。
  病人说:“你们开铺子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我观察了好些天,你最像我女朋友了!”
  小红猜测,病人房间里新的高低床,还有塑料桌子,是他为与女朋友同居而买的吧。但是,他们为什么买高低床呢?
  小红感到非常难受,既为她自己,也为病人。对小红来说,病人选择她,并非基于她本身,而是相中她的替代作用。对病人来说,被女朋友抛弃了,在临终之前,只能找一个相仿的风尘女子来重温一下。但他们才谈了几星期恋爱,说不一定并非真正同居。又有什么值得重温的呢?
  小红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
  病人说:“她虽然是昆明当地人,但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即使找到了,也担心她害怕。你看,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病人侧起身,扳了一下小红的肩膀,后者会意,也侧起身,两人相拥而卧。没过多久,小红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时分,小红在病人的抚摸中醒了过来。病人的两只手握住小红一对瘦小的乳房,手背却被他自己的泪水打湿了。
  病人说:“我看见过女朋友的乳房,也像你的一样瘦小。但我没有抚摸过,不知道是否也像你的一样冰凉?”
  ……
  小红当然知道,病人所说的带她去见上帝的意思,其实是参加家庭教会的礼拜。
  那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福保村的地方,在一个信徒家里举行家庭教会的礼拜。由于小红接待一个客人,至少耽误了半个小时。她本来是计算过时间的,没想到客人会那么慢,折腾那么久,说不定服用 了过量的春药吧。再加上路上堵车,差不多迟到了一个小时。待他们赶到的时候,赞美诗已经唱结束,正要分吃饼、共饮葡萄酒。病人以同乡的名义,向信徒们介绍了小红。他还给她解释,饼、葡萄酒分别象征耶稣的身体和血液,信徒分吃、共饮,意味着信徒因耶稣而得到新的生命。这个仪式完毕,信徒们开始玩一场小小的游戏。这个游戏很简单,就是在客厅中央摆着一只敞开的纸箱,让一个信徒走过去,看一看纸箱,然后告诉别的信徒,他看见了什么。上一个信徒回到座位上,下一个信徒再走过去。小红很好奇,她想知道纸箱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一共十多个信徒,每一个人都讲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仿佛都与他们自己有关。有的信徒干脆就是自我介绍。病人讲的是,他在最绝望的时候,知道了世上有个上帝!所有人都会抛弃他,但上帝不会。与神同在,乃是他最大的幸福。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上帝会为他预备好去处,他的内心是安宁的,更是喜悦的!因为身体相当虚弱,病人比其他人讲得简短一些。最后,主持活动的信徒,邀请小红也参加这个游戏。当小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纸箱旁的时候,她看到里边摆着一面镜子。
  小红看到镜中自己的眼里满是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信徒说:“上帝,求你安慰她!”
  另一个信徒说:“上帝,请你照顾她!”
  众信徒说:“阿门!”
  小红回到座位上,更加泣不成声。她旁边的病人因为情绪激动,喘息声变得粗重起来。两个信徒劝说了病人一番,扶着他进一个房间去休息,他们出来的时候,关紧了门。
  这时,主持人向在场的信徒做了一个通报:家庭教会一个月前决定安排病人兄弟的后事,具体由三位兄弟和一位姐妹在办。目前的情况是。在昆明近郊团结县安宁乡公墓买了一块墓地,价钱一直谈不下来,可能还是要两万块。教会的钱也不够,但差得不太多了,具体数字待会儿公布。病人兄弟自己是拿不出钱来的,他在单位只是一个科员,级别不够,丧葬费相当低,不能指望。不够的部分,兄弟姐妹们补上。众信徒纷纷表示,帮助主内兄弟是上帝的旨意,每个兄弟姐妹都会尽力去办。
  接下来就募捐,兄弟姐妹们都往一只纸箱里投了钱。受这种气氛的感染,小红也把自己包里所有的钱拿出来,数一数,五百块多一点,她把零钱收起来,准备把整数投进纸箱。主持人一再谢绝,小红始终坚持。一个姐妹就对小红说:“我们只能将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献出来,你捐得太多了,教会最多可以接受一百块钱。”
  最后,主持人又安排了最近轮流照顾病人的兄弟姐妹。
  病人和小红被留在那个信徒家里吃晚饭。他们回到顾村,天已经黑了。小红她们的铺子没有人在,可能都接待客人去了。小红就送病人回他的房间。
  两人并肩坐在高低床的下床上,病人说:
  “你今天哭起来的时候,我太想告诉兄弟姐妹们了,你是一个妓女!”
  小红一下子就灰了脸,绞着手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病人打开枕边的《圣经》,念了一段话: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在病人的一阵咳嗽声中,小红明白他想当着众信徒的面,说出她是妓女的用意了。
  他想拯救她!
  他想让上帝拯救她!
  他想让家庭教会拯救她!
  但他就要死了,他连自己也拯救不了了。
  小红离开的时候,病人要把那本《圣经》送给她。她不要。她在地摊杂志上读到过一段话:妓女的包里装着以下几样东西:安全套,水果刀,纸巾,以及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也有一种说法,还装着于丹、易中天等人的《百家讲坛》。妓女的包里装进了《圣经》,上帝在开什么玩笑啊!
  后来,病人就没有来铺子里找过小红,也没有给他发过信息了。
  再后来,病人就死了。单位基于自身责任,不顾病人的反对,之前就通知了他的家人。病人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而他的兄弟姐妹,都是文盲,来昆明不知道车子该怎么坐。所以,全家商议,委托病人的舅舅来料理其后事。舅舅曾经自发从滇东北高寒山区搬家到西双版纳,因不为地方政府和当地人所接纳,又搬了回去,虽是越搬越穷,但毕竟长了见识,当能胜任此事。舅舅赶到昆明,在医院见到病人,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放弃了与癌症的抗争,浮肿完全消退了,只是瘦,非常瘦,一张脸就瘦得只剩下嘴巴,嘴巴里露出两排大牙齿,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怕。因为有家庭教会的兄弟姐妹守候着病人,舅舅就去他的单位。舅舅抗议单位,早就应该给病人解决住房了,不能让他去顾村住出租房,那是什么人住的?民工住的,不是公务员住的!早就应该给病人安排看护了,不能让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什么人才这样?农民嘛,他可是国家的人啊!单位先是认真解释,解释来解释去,就失去了耐心,干脆说:他虽是公务员,但只是一个科员,说白了,也就和一个民工、一个农民差不多!病人死后,火化了。舅舅不同意将他安葬在团结县安宁乡的公墓里,认为他在那儿一个人太孤单,单位都说了,他就是一个民工、一个农民,还是带他回去,埋在故乡的山冈上!舅舅又去找单位,要求派车送他的骨灰回去。单位明确表态:不可能!原因是:级别达不到!而且,已经发放了丧葬费,交通问题,自行解决!最终,舅舅背着他的骨灰去坐班车。
  所有这一切,小红都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在一个初冬的中午,小红看到她见过面的家庭教会信徒,过来取走病人留在顾村出租房里的物件,才猜到他已经死了。还好,信徒们一直没有朝铺子那儿张望。要是他们认出小红来了,她多少有点难为情吧。
  病人死了之后,小红反而会经常回忆他。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一旦想起病人的样子来,小红本已活泛的身体就会一下子僵住。这种情况出现的次数多了,小红就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来接待客人。以至于,一个客人到铺子里挑选她们,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不无遗憾地说:“气质还行,就是太瘦!”这个客人不像民工,可能是个商贩。小红就没好气地说:“想玩就玩,不玩滚蛋!”被客人狠狠抽了一个嘴巴后,她就和对方抓扯起来,厚嘴唇劝住了他们。最终由另外一个姐妹白白接待了客人一回,摩擦才算过去了。从那以后,小红只在白天去铺子里,到了傍晚还没客人,也不与厚嘴唇她们打招呼,就一个人离开了。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也没有什么地方要 去,只好在顾村游荡。由于穿着比较暴露,路人皆以为是暗娼,有那种需要的男人试图接近她,她却理都不理。
  小红还到了这样的地步:三天没有客人接待,她也不顾脸面了,没心没肺地享受厚嘴唇她们供吃喝。当初,接受了小红她们的提成,厚嘴唇提出“彼此谦让”、“互相照顾”的两点希望和要求,其实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做个姿态。因为,既然被推举为大姐了,就得有个大姐的样子。所以,对于小红这样的表现,厚嘴唇十分不满,只是还没有流露出来。
  还有一件事,也让厚嘴唇愤愤不平。那个警察到铺子里来,一开始都是厚嘴唇带他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长时间下来,厚嘴唇也觉得自己吃亏,磨磨蹭蹭不肯起身。其他两个姐妹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止一次先后把警察带到自己房间。唯独小红,一回也没有接待过警察。
  一天傍晚,厚嘴唇对小红说:
  “你要自己卖,不能靠着我们吃喝!”
  小红没有回答她。
  厚嘴唇又说:
  “既然开铺子,就应当一起付出。也该你接待一下警察了!”
  小红还是没有回答她。
  厚嘴唇将小红的沉默理解为一种轻漫,乃至蔑视,就发作了:
  “你这个卖屁股的!”
  这一下,小红回答了:
  “你不是?”
  厚嘴唇:
  “你这个卖不掉的!”
  小红:
  “天天有人跟我住在一起。那个人,他爱我!”
  小红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会给她带来厄运。
  当时,铺子里只有厚嘴唇和小红她俩。两人吵过之后,小红就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夜色笼罩了顾村。一连三天,小红都没回去。其他两个姐妹知道了,跑到小红楼上的房间来,劝她去给厚嘴唇大姐道个歉,还是一起开铺子好些,单打独斗行不通。小红答应过几天再说。
  两人吵架时,小红最后那句话刺激了厚嘴唇。她想来想去,发现最近两个月,小红晚上都不在铺子里,难道真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和她在一起吗?仅仅是怀疑,就激发起了她的嫉妒。因为嫉妒,她打算收拾一下小红。
  同样,厚嘴唇最后那句话也刺激了小红。那两个姐妹劝解她时,提到的“单打独斗”,启发了她。她很快就成了游荡在顾村的一个暗娼。
  暗娼确实行不通。小红在接待第二个客人的晚上,就被警察破门而人,逮了个正着。
  对小红问话的,恰好就是那个警察。她怀着一丝侥幸,以为警察会放过她;即使不放过,也会从轻处罚吧。
  不用说,小红怎么想不到,这正是厚嘴唇收拾她!而对警察来说,只要存在一个“爱”小红的男人,就能收到她的罚款。
  警察让小红给那个男人打电话,只要把罚款送来,就可以将她取出去。
  小红当然想早一点出去。她和弟弟约好了,要回家过年。自从弟弟上了大学,她就没有见过他了。
  但是,小红没有任何一个号码可以拨出去。她的脑海里只有两个男人的形象:一个是已不在人世的病人,另一个是装模作样在地上画字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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