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列昂尼德罗维奇?安德烈耶夫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和小说家、思想家、神秘论者之一。他被整个知识界看做是一位拥有耀眼诗歌天赋的哲学家或具备哲学范畴思考能力的诗人。正是这种特殊的禀赋使得他能够在杰尔查文、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洛克、阿赫玛托娃、曼杰什坦姆、帕斯捷尔纳克等巨星构成的诗歌长廊里占据一个显著的位置。对此,著名诗人杜金高度评价道:“丹尼尔?安德烈耶夫的遗产,奇迹般地出现,又奇迹般地保存到我们这里,值得俄语文化的继承者给予足够的精神重视。这份遗产是从过去、从痛苦的黑暗深渊中迸发出来的,它以灿烂的真理之光击打我们忧心、希望和醒悟的日子。它努力要帮助――而且正在帮助我们。”
安德烈耶夫于1906年11月2日出生在柏林。父亲是著名小说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母亲在生他时因产后热不幸去世。沉浸在悲伤和恼怒中的父亲觉得这孩子似乎是个不祥物,甚至拒绝看他一眼。外祖母是乌克兰著名作家谢甫琴科的后裔,她把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带回到俄罗斯。因此,他自小便寄养在莫斯科的姨妈杜布罗娃家。姨父是一名医生,有很高的文学和艺术修养,家里时常举行沙龙,常会有一些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来访,其中有高尔基、普宁、别雷、扎伊采夫、夏利亚宾、斯克里亚宾,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高尔基还是这位小男孩的教父。
自童年起,安德烈耶夫就尝试着写诗和散文,对神秘主义和科幻小说表现出超乎其年龄之上的浓厚兴趣。15岁那年,他梦见在人间的克里姆林宫之上另有一个天上的克里姆林宫,或许自此就已开启了诗人探索奇迹的兴趣。中学时代爱上一位名叫加丽娅的姑娘,为她写过组诗《月亮石》。由于是沙俄时代“非无产阶级”作家的后代,安德烈耶夫被剥夺了进大学深造的机会,无奈之下,他只好到文学高级研修班学习。同学中有诗人阿?塔尔科夫斯基、玛?彼特洛维赫、尼?斯杰丰诺维奇、翻译家古谢夫、散文家萨福诺夫等。结业以后,他找了一份装潢设计的工作。这份工作为他提供了微薄的生活保障,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投身于文学,创作就是他生活的内容、生活的意义。
关于自己,诗人有过这样的自述:“我属于那部分人群,他们受过世界大战和独裁专制两大灾祸的致命伤害。那些人不相信,战争和独裁的根已经被铲除或者在很短的期限内就会消失……其他时代的人们大概不会明白我们,他们觉得我们的恐慌似乎被夸大了,我们的处世之道是病态的。” 这番话引导着我们对一个特殊的时代进行特殊的解读,令我们充分理解了他对世界性灾难的预感,以及蕴含于其中的强烈的末世论特征。
显然,安德烈耶夫的写作带有强烈的玄秘论色彩。玄秘论的基本思想就是,坚信日常生活只是一种虚幻,我们所见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活,而是玛雅(虚幻的境界),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对应性。诗人认为:“没有天父的意志,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落,也不会有树上的任何一片树叶颤动。”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安德烈耶夫那些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和神秘主义特征的作品基本无望发表。那些公开出版物没有发表过他的任何一行诗歌。他只能在一个小圈子里朗读自己的诗歌与小说片段。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他的诗歌才零星地出现在《星》、《新世界》、《涅瓦》等少数报刊上。作为诗人,丹尼尔?安德烈耶夫似乎迄今尚不曾为多数人知道,他的作品也仅有少量得以出版。当然,这部分可以归诸于他在精神领域所探索的深度和抵达的高度,另一部分则与作者生前的主流意识形态对他的写作风格和思想立场的排斥有关。对此,安德烈耶夫本人也有清醒的意识,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很快走进读者的视域。
卫国战争爆发以后,安德烈耶夫创作了组诗《琥珀》和长诗《日耳曼人》,同时把撰写中的小说手稿埋在地下,随即应征入伍。最后,他因身体原因(脊椎炎)被编入了非战斗部队。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围困时期最重要的运输“生命线”拉多加湖附近,他担任医疗队的卫生员,实际的主要任务就是掩埋阵亡的士兵,为他们做安魂祈祷。在此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围困的恐怖和人性在极端条件下的善与恶之逼近极限的体现。
1945年,安德烈耶夫退役,在一家博物馆担任美工设计。1947年4月21日,安德烈耶夫被国家安全组织逮捕,罪名是从事反苏宣传,组织反苏维埃的秘密团体,阴谋刺杀斯大林。经过长达半年的审讯后,被判处25年监禁,当时的苏联曾短期废止过死刑,这意味着已是最高的惩处。他的妻子阿拉?安德烈耶夫娜也遭到逮捕并被关进了摩尔达维亚的劳改营。包括长篇小说《深夜的朝圣者》(主人公奥列格有相当部分自传色彩)和一部分诗歌在内的手稿,他那个著名的父亲的书信都在“卢比扬卡”被“契卡”人员焚毁。很多手稿被搜查后没收。安德烈耶夫被押送到弗拉基米尔监狱服刑,他在监狱里从不愁眉苦脸,而且还时不时地会给难友们来点小幽默。这个监狱关押过不少知识分子,科学院院士巴林、超群的历史学家舒尔金、拉科夫,因此,安德烈耶夫戏谑地将囚房称作“院士单间”。他和苏联科学院院士巴林、历史学家拉科夫一起编篡了一部世界历史人物的词典,着手写作三部曲《俄罗斯诸神》、《残酷的神秘剧》和部分的《世界的玫瑰》。后来,诗人凭借记忆还原了其中的少数诗歌,但那部描写俄国知识分子从精神的层面对抗恐怖的深夜的小说却永远地失去了出版的可能。
安德烈耶夫宣称:“命运给了我一对忧伤的翅膀。”他一直坚持着精神的飞行,哪怕这飞行沉重而痛苦。他也从不抱怨命运,而是像一名真正的诗人那样刚毅、骄傲地面对来自厄运的打击。这令他不囿于个人的苦乐,而是希冀“走出去,在广阔的天空下,走向我的心、我的信仰、我的天才引导我的地方,”从而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里实现自我,借助自己的写作来整理俄罗斯的历史,将它与俄罗斯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他相信人,相信人的精神力量,相信他们的勇气。这使他本人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勇敢的榜样。令人不能不惊讶的是,他的许多作品创作于不自由的监狱生活中,那种“可爱的回忆”所展现的力量与激情使其中每一种体验都不在“过去”,而是在“当下”,因此,诗人不是在回忆,而是重新体验它们。另一位集中营文学的代表沙拉莫夫说道:“监狱――这意味着自由。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场所,人们在此可以不再担惊受怕地说他们想说的一切。在这里,人们的灵魂可以得到休息。”这番话仿佛为安德烈耶夫的生活与写作做了最恰切的旁证。
1954年,安德烈耶夫的案子得到了复审。在复审中,诗人声称:“我不想杀死任何人,我请求就这一点重新审理我的案件。但是,只要在苏联没有良知的自由,没有言词的自由,没有印刷的自由,我请求完全不要把我看成是苏联人。”这番话让法官觉得(他)是一个疯子。(后来的判决)刑期缩短为10年。他在狱中继续写作,但在狱内搜查时被毁弃过两次手稿。同牢的难友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收集可以写作的小纸片,为他保存手稿。1949至1953年,他完成了《列宁格勒启示录》。1957年4月,重病在身的诗人获得了自由。出狱时,监狱长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然还给了他一大口袋草稿。同年6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两年后,1959年,安德烈耶夫得到了一间公用套间里的15平米的小屋。3月30日,在莫斯科去世,被埋葬在新处女公墓,与母亲和外祖母毗邻,这是他的父亲列昂尼德在革命前为自己选定的墓地。
在安德烈耶夫离开人世以后,妻子阿拉?安德烈耶夫娜一直保存着他的手稿,直到八十年代末,积极促成和参与了安德烈耶夫的作品集的编辑与出版,同时她还积极参与“乌拉尼亚”基金会的活动。不幸的是,2005年,她在自己的寓所里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关于自己的丈夫,阿拉为我们留下了这样的遗言:“不仅在抒情诗与叙事诗中,而且在散文作品《世界的玫瑰》中,丹尼尔?安德烈耶夫都是一名诗人,而不是哲学家。他是最古老意义上这一概念的诗人。在这个概念中,思想、言词、情感、音乐(他的诗歌富含音乐性和节奏感)合而为一。他的整个创作结构是形象的,而非逻辑的,他对世界的整个态度就像面对神话似的――那是诗,而非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