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明 空军大校，特级飞行员。俄罗斯加加林空军军事学院毕业，研究生学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2006年被评为“大连市文艺界有影响的十大人物”。被誉为“中国飞得最高的诗人，飞行员中的中国作家”。
一
送飞行员进场的大巴车在塔台门前停稳后，飞行员们一边下车一边习惯性地抬头望一下天，好像刚才坐在车上隔着窗玻璃没把天气看仔细似的。天空遮着一层军毯一样的云，不厚，但很黑，整个机场的光线比平常暗淡了许多，在提前燃亮的紫色滑行引导灯的衬托下，天空阴着的脸更加难堪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飞夜航，让人感到心情有些压抑。
夜间编队特技飞行，即使对于飞行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来讲，也是数得上的“高难度课目”了。它的难度并不在于编队飞行中飞行员操纵飞机时的剧烈程度和动作量大小，而在于编队中的特技飞行要在夜间进行。如果在白天，两架、四架，甚至八架飞机的编队，或是四机飞特技，对老飞行员来讲也不在话下。可现在是夜间，编队飞行中飞行员之间彼此看不见对方飞机的真面目，飞机与飞机间的编队要素“间隔、距离、高度差”完全靠灯光的强弱、位置来判断，稍有不慎和失误，就可能出现双机空中相撞的严重后果。何况，今天的天空里还铺着一层云，像一张打开的网，等待不知深浅的鱼儿的贸然闯入。
按照飞行的“四个阶段”划分，现在已进入直接准备阶段。飞行员们披挂整齐，列队于塔台前边的广场上。大家神情肃穆，等待飞行指挥员前来下达“开飞前指示”。
这样的天气飞夜间编队特技，的确让飞行指挥员不好下定开飞的决心。今天的飞行指挥员不是飞行现场的行政最高首长，飞或不飞，他也要看看首长沉默的表情后面是什么意思。
我能充分理解飞行指挥员所下达的每一条“指示”的潜在含义。他所讲的五项内容十三条注意事项对今天的飞行都是有用的，但又是没用的。说它有用，是指他在按规定履行指挥员的职责，把该提醒到的内容统统一项不落、不厌其烦地强调了一遍；说它没用，是他所提醒的这些内容飞行员在预先准备阶段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且经过考试合格后才允许参加飞行的。我敢肯定地说，在飞行指挥员的嘴唇像蚌壳一样上下翕动的时候，绝大多数的飞行员只是贡献出了自己的一双耳朵和一副默不做声的沉重表情，而在他们的心里，一定正在进行着更高频率的心理活动，并不停地盘算着：一旦开飞，夜间编队特技中该怎样对付这样的鬼天气！
但是，飞行指挥员在这个时候的讲与不讲，以及讲得全面与不全面“效果”却大不一样。这既可表现出他的工作责任心和业务水平，也表现出了他考虑问题的复杂和缜密程度。比如，一旦飞行中发生了严重问题，甚至摔了飞机，出了事故，这些记录在案的“指示”便是他的工作能否经得起上级检查的有力证据。
保护别人和保护自己看似一对矛盾，但有时又是完全统一的。尤其是在情况复杂、很难决断的时候――就像现在的下达开飞前指示，飞行指挥员密密实实地为自己织就了一条安全的网，以备不测之时，能把自己从危难的境地中轻松地打捞起来。
二
单机仪表飞行，尤其是在教练机上飞行时，每个飞行员都要模拟训练“复杂状态”的判断与改出方法。复杂状态是飞行的天敌，和飞行错觉一样难以对付，而大多数时候是在复杂气象条件下产生，这无疑又增添了飞行员处置情况的难度。所以，它是飞行员必须训练的一项内容。天有不测风云。一旦飞机进入了复杂状态，飞行员在高度精神紧张的条件下，能否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并采取有效的改出方法，是挽救飞机也是挽救自己生命的关键。
上级考核组要对我们这批新进入夜航训练的飞行员进行例行性的检查考核。分工考我的教官是我的老大队长，他现在是上级机关的技术检查主任，代号007。007技术精湛，尤其是按仪表飞行，是他拿手的绝活，他可以飞到“三针不动”。所谓“三针不动”是指高度表、速度表、升降速度表的指针像焊在规定数据上一样，分毫不差。可见，他把飞行数据保持得多么严格，其潜台词是：他的注意力分配该是多么的迅速、周到，而操纵飞机的动作又是多么的及时、准确。那时，还不像现在时兴玩游戏机，他若当时会玩什么游戏大战，一定是位超一流的高手。
考核复杂状态的判断、改出，往往结合检查考核仪表技术进行。一架教练机，我前舱，007后舱。
按照考核复杂状态的要求，飞行中要遮蔽指示飞机飞行姿态的“仪表之王”地平仪。把地平仪盖住后，再把座舱里的特制黑色暗舱罩“啪”地关上，飞行员就完全处于“暗舱”状态飞行了，像进入夜间似的。在这种地平仪“故障”的气氛和环境里闷着头飞行，全靠其它的辅助仪表来判断、保持飞行状态，注意力分配稍慢的飞行员，就会手忙脚乱，眼神显得不够用了。飞行员在保持飞行数据时常常会摁下葫芦浮起瓢，急得满脑门子直冒汗。若是在夏天飞行，飞行员下飞机后，只要看一看他后背上的飞行服湿没湿透，就知道他仪表飞得怎么样。
我用在地面制作好的仪表罩把地平仪扣上。仪表罩是一张厚厚的白纸板，剪裁得跟地平仪的表蒙子一样大，中间穿一条猴皮筋儿，套在地平仪两侧耳朵一样的“起动按钮”和“调整旋钮”上。我用机内通话向007报告：“遮盖好了！”007便开始操纵飞机为我设置“复杂状态”。飞机像喝醉酒一样开始左摇右晃、前合后仰，仪表板上的各种仪表指针顿时也神经错乱般地上下跳跃、摆动。我知道此时的007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趁我心绪不宁、没有防备之时突然将飞机置于不易用辅助仪表判明的复杂状态，然后下令：“改出！”而我则要依据辅助仪表迅速判明飞机状态，采取合理操纵程序，将飞机改出复杂状态，并恢复到遮盖地平仪前的高度、速度、航向。
也不知是我一开始就没把遮盖地平仪的白纸板固定牢靠，还是由于007操纵飞机时出现了负载荷，反正那张本来严丝合缝扣在地平仪上的白纸板不知被什么力量悄悄撬起了一条缝，圆圆胖胖的地平仪便露出了小半个肚皮。别看是只露了一条肚皮，我已能清楚地看清地平仪指示飞机坡度的“子午线”和象征飞机俯仰状态的综蓝相间的球体。地平仪是专门指示飞机的飞行状态的。我像是接到考卷的学生同时窥探到了标准答案一样，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试想，面对有答案的考卷，哪个学生还会精神紧张呢？
我用比平常快得多的速度迅速改出了“复杂状态”，把用来“判断”情况的时间完全省略了，并操纵飞机逐渐恢复到了进入前的“原始数据”。007显然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我也在心中也为自己的成绩打了个五分。
007坐在飞行员休息室的沙发上，果然在我成绩卡片的“改出复杂状态”一栏里打了个五分。他递给我成绩卡片时，脸上洋溢着赞许的微笑，我没敢用自己的目光去迎接这份由衷的赞赏，而是赶紧把脸转向了空洞的窗外……
三
老史心里知道今天真的回不去了。
在飞机高度仅有二百米的复杂情况下，眼看着回天无力的险局，他在无线电里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妈的，老子今天是回不去了！”几秒钟后，他与这个世界便永远中断了通话联络。
老史是和我一起当兵的同学，也是河北老乡。那年我去沈阳开会时，老史拉上另外两位老乡一起硬要请我喝酒。我说心意领了，冰天雪地的，就别出去了。老史就瞪着大眼珠子骂我，你小子少跟我装！那天晚上，老同学们因太高兴把酒喝得实在太多了，身体摇摇晃晃像是飞行中飞机进入了复杂状态。但酒精确实对我们很真诚，它让我们几位老同学都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只含酒精的炽烈而决无半滴水分的真话。临别，我硬着舌头对老史说，下次去大连，我请你们喝酒！并一再强调，这绝不是“酒话”。
还是说句唯心主义的话吧，今天也可能真是该着老史倒霉。他驾驶的飞机起飞后不久发动机就出现了严重故障，飞机必须立即返航着陆。而今天的天气又很糟糕，云层很低，离机场不远就是有名的能把麻雀染黑的重工业区，常年烟尘弥漫，整个机场都被笼罩在烟雾尘埃之中。老史心里清楚，机翼底下就是这座大都市的城郊，只要发动机还没停，他就要操纵飞机能飞多远是多远，尽量避开下边的工厂和居民区。他此时不能选择跳伞，只能哄着病重的飞机一步步往机场方向挪。机场就像救命的医院，跑道就是手术床，飞机只有落回了那里，才能转危为安。
祸不单行。就在老史脱离了城区的建筑群望见机场旁边那片辽阔的玉米地时，飞机的液压系统压力开始急剧下降。中央仪表板上不停闪烁的红色信号灯向老史发出了雪上添霜的警告：液压油就是飞机的大动脉，没有液压油的飞机便无法实施正常操纵。诺大个庞然大物在空中一旦失去操纵，一头栽向地面，也就只需几秒钟的时间。何况，老史的飞行高度越来越低。
在操纵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飞机迅速陷入了复杂状态。老史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在机头前方出现的机场跑道，发出了垂危病人般的最后一声哀叹！他同时决定向塔台指挥员报告，请示跳伞！老史此时比谁都会更加痛心，自己的坐骑保不住了，几秒钟后，地面上将卷起一堆冲天的火光……
对于老史所飞的飞机来讲，高度二百米是飞行员跳伞的最低高度。如果低于这个高度跳伞，飞行员则无异于跳楼自杀――因为降落伞还没来得及张开伞翼，人的身体就已经着地了。
老史再一次大声请求跳伞，可他仍然没有听到塔台指挥员同意跳伞的指令。很快，飞机的高度已低于二百米，老史永远失去了跳伞的机会。
谁也不知道老史为什么不自行决定跳伞！当人们找到老史的飞机残骸时，却永远也找不回这位性情爽朗、为人诚实的老飞行员了。战友们看到的只是一架飞机的残骸在一个小村庄的旁边继续燃烧。村民们听到爆炸声后，自发地赶来，远远地将烧焦、变形的飞机零部件围拢起来，像把老史保护在他们中间，不让死神将这位挽救了整个村庄人性命的英雄掳走。
我永远欠着老史一顿酒。如果他真的还能过来喝酒，我愿意用最好的茅台请他喝一百顿、一千顿……
四
已转业到民航飞行了多年、早已成为国际航班机长的大于，托一位飞大连航班的飞行员朋友给我捎来一件小礼物。这位年轻的飞行员朋友是位副驾驶，办事认真，说大于让他把这个小盒子亲自交到我手里。我打开精制的包装盒，见里边端放着一张金光闪闪的镀金佛像。尺寸不大，比香烟盒小些，很薄，好像还没有信用卡厚。我不明就里，遂打电话向大于询问。
大于说他现在刚到上海国际机场，从什么个小国家飞回来的我没听清楚，反正是才下飞机。我说大于啊，你托人捎来的礼物我收到了，你小子什么意思啊？老同学之间还用送礼呀？有啥事要我帮着办吗？大于在电话那头一听，便一贯性地骂骂叽叽开了，滚蛋吧你，我还用求你办事？给你送礼？你没看清那是一张佛像吗？我是专门给你挑了一张薄型的，装在飞行服的衣兜里不占地方，是在普陀寺开过光的啊，保平安的，很灵验……我心里虽然很高兴却故意嘴硬，说，得得得，这么个金属片能保平安，那给飞行员人人发一张揣在怀里不就吉了？大于在那头明显生气了，你少罗嗦，飞行时一定带上，别忘了！
大于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在部队当飞行员时就常有惊人之语。比如，他说干飞行这个行当，保证安全“一半靠工作，一半靠运气”。为此，他还挨过团政委在军人大会上的严厉批评。政委批得对呀，飞行是门严密的科学，怎么能说是靠运气呢？但在一些飞行员的心里，还是摘除不干净这种“对半分”的错误思想。
大于还说，人一旦走进了飞行这支队伍，就像进入了命运的复杂状态一样，对人生、对爱情、乃至对自己的个性都会构成一种长期的考验，甚至可以说要重塑自己。飞行中的许多复杂情况容不得你去细想，也不允许你有半点的犹豫，甚至没有机会让你去犯下一个错误。大于自负地说，他常把这些思想灌输给自己带的徒弟和机组人员，对增强他们的安全观念很管用。
我理解并很乐意地接纳了大于的礼物。这是一个老飞行员、老同学赠送给我的一份美好的祝愿，我必须珍视。他是在用这张佛像提醒、劝诫我们这些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同学，热爱生活，更要珍爱自己的生命。
五
整个中午，我写字台上的两部电话争抢着吵吵个不停，铃声不断。
今天，我在指挥所担任指挥员。下属某飞行团的一名飞行员在飞行中遇到了液压下降、应急放起落架的空中险情。飞行员处置果断，塔台指挥员指挥正确，飞机安全着陆。口干舌燥。疲惫。我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朋友在北京天坛给我发来短信，说买到了长安大戏院七点半的京剧票。
我不知今晚在长安大戏院的舞台上，将是哪位名角登台献艺，用他咿咿呀呀纯正的京腔演绎出一段感人的历史故事。但我却能猜想出，今晚，坐在豪华剧场里的朋友一定拥有一份陶醉的表情和心情。这样美妙的夜晚，是属于远方的。也许我们这个行当中的许多人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抵达那样温馨的夜色里。
我静静地扫了一眼钟表，等待七点半这个时刻的到来。在七点半之前，我必须提醒自己做完两件事：一是在心里默默为远方的朋友送去一份祝福；二是督促有关人员尽快将今天处置空中险情的《情况报告》传真发往上级机关，并通报所属部队。
窗外的夜空是黑色的。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夜色中，包藏着多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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