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女 真名何小燕，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已出版个人诗集《频来入梦》《风中的眼睛》《手指上的月亮》《大千大足》。 在长沙说雨
我们在雨里醒着
我们说长沙，说相见，说五年的时光
一转眼就撞在了墙上
我们像酒瓶一样裂开，汩汩的香
扑面而来。我们抓住酒
我们抱住酒，一些急急的闪电，在我们的唇边
撕开黑夜
奔向我们的内心
我们又说到“红”
一些狭窄的生命，在尘世
被挤来挤去
还有谁在意，曾经，现在，或者以后
会不会永恒，会不会光亮，会不会没有言语
而只有泥泞之路
在蜿蜒的别离中
湿了双脚
终究会干的
我们都会很在意――
没有永恒的雨，没有永恒的红，不会有永恒的黑，与光亮
我们能互相享用
这雨，如火的炭火，明亮的大脑
我们能互相照亮
这伟大的，让我们头晕目眩的日子
即使黑夜
纹丝不动
我们
已彻底的湿
那只名叫凤凰的鸟
那只名叫凤凰的鸟
怎么飞的，怎么涅?的，是男是女，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我刚想喊它的时候
天就彻底
黑了下来
我们在黑暗中围绕着它
像哲学家，像诗人，像旅行者一样
散步，说笑话，吃小吃，听酒吧街的酒
哗啦啦地
流进沱江
流进边城
流进小翠的船舱
可我还是想喊它
我不想让它就这样生活在生活之外
像化石一样
死于时间
死于贪婪
死于喧嚣，和盲目繁荣
我想让它在黑夜的顶点
醒着，微笑着，献身更大的火光――
照亮那些不认识黑暗的眼睛
叮当叫卖的白银
烂醉如泥的酒气，让他们
在我尚未腐朽的内部
藏匿
或者
终止
火鼓
这是烟火笼罩下的鼓声
在湘西的大地上，在汉族，苗族，侗族
瑶族，白族，土家族，之间
亲如兄弟，声声长鸣
这是最火的火，一层一层地
燃起来，一层一层地红起来
闪烁着，跳跃着，奔腾着，呼号着
穿过舞台，穿过人群
穿过鼓，和鼓声
进入我
和时空的另一面
这绝对不是虚构
当黑夜被照亮，冉冉的炊烟划过村庄
黎明升起来
人们开始认识土地，漏掉梦魇
并一遍遍地歌唱
万物空旷
尘埃落下
整个夜晚开始循环往复
火鼓穿越了一切，摆脱了一切
我们开始摇晃
我们似乎在忘记
我们似乎又记起
我们跪在生命本身之上
死亡和黑暗，都在溃散
并逐渐远离
在金鞭溪的水声里
我们重又听见
那些水声，从水里流出来
在金鞭溪，在我们相牵的手，在我们紧靠的双肩
柔声低语――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
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
何其相似的陡峭人生
何其相似的荒蛮风景
何其相似的幽僻之野
何其相似的阴霾天空
都在那个午后，静静地
升上树林的顶端
仿佛饥饿的小猴们
在枝头上，在黄昏里，在没有妈妈的家门口
咬碎游人的苹果，落寞者的孤独，孤独者的魂灵
穿过潺潺的水
我们点燃了自己
点燃我们美好的形体――
真痛快呀！那些刺！那些
仅仅只属于我们俩的刺
最先被烧起来
和着下午的阳光
我闻到甜的味道
我闻到痛的味道
我闻到血，和热爱的味道
它们包含挑选与甄别，纯净与恬静，善意与友爱
虽然已经久违，我并不曾遗忘
是的，不曾遗忘
这种愉悦，对于良善者最悲苦的岁月
有着远非轻微和非凡的含义
那些被人误读
被人比划
乃至被人抛弃的美丽
都在属于我们的燃烧中
幸福地前进，幸福地抵达幸福的灰烬
哦，这绝对不是虚构
当灰烬淌过金鞭溪，淌过俨然聒噪的水
我们仅存的热爱更加安宁。我们更能看清
我们的信念――
就像我们天生是女儿和母亲
天生就是
强大的女儿
和母亲
我们必须如此牢固
我们必须如此平凡
在所有的热病冷疾沉重地压迫我们
或者迫害世界的时候
我们要强行搏动自己――
搏动每一个节奏
每分，每秒，无比频繁地
在精神上互换
如此
我们就能在狂热的流行病中
漫游
狂奔
或者逗留
张家界后记
我已记不清
是在袁家界，在天子山，还是在黄石寨
那些关于鬼斧神工的峭壁，悬崖，石头，以及石头下面的故事
都被我带走了
现在只剩下影子
我们在十里画廊的影子――
喜鹊、黄鹂、黑乌鸦
老鼠，蚂蚁，大灰狼
巨石，高山，森林，层层叠叠的心事
令人眩晕的狂喜
也消失了
真可怜啊
我们连动物般的嬉戏也失去了
林子的隐秘处
料峭的下坡路
跌宕的攀岩
我们都互相缺席了
只有暗影寸步不离
幽灵一般萦绕我心
只有疼
骨头，血肉，脉搏，都在破碎
都在倾诉
都在无路可走
是的，我已不想记清了
关于一次远行
只能是过眼烟云
如果盲目地跟随和想念
会让阳光羞耻不已
就像往常一样，痛过之后总有一些后遗症
会在日落之前
在醉酒之后
吞噬所有
沈阳，故宫
原谅我没有认真看你
没有认真听导游小姐毫无感情的声音说起你
王位、江山、清朝，似乎离我很远
但你坐在时空中间的脸，胡须，以及悠长的眼神
越过时间的罅隙
从高高的天空，滑下来
落满整个秋天
我远行的整个世界
我一直在沉默，我知道不用言语
我的祈祷也会悄然生长
神圣的你，亲爱的你，就会在我梦想中游荡
在无声中丰盈我所有的寂寥
我知道，从此刻开始
你就是我的王了――
我要你用它抵挡
那些恶劣的，猥琐的，不可言说的冰凉和清瘦
抵御人间的夜色降临
我要你带上号角。把号角吹响
把我吹响。我们像众生一样
开始说话和歌唱
九一八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五
天气怎么样，石碑上没刻，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问，更不想去查资料
血雨腥风已经远去
现在的天气不错，即使是黄昏
阳光也很灿烂
所有的房屋都显得友好
一种无穷无尽的献身精神
将我们浸润
是的，历史翻开很多新面孔
连死亡也盖不住它
不要死守从前，不要窥望彼岸
我懂得尘缘，我一直在谛听
隔着黄昏的炊烟
我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
太子河边
我知道你已经离开
静静的河水泛起静静的波纹
静静地走过东凉河，走过父王的眼泪
从征战的另一种结局
走过太子河
我知道你更喜欢通向长满艾蒿的对岸
那里不再有杂草丛生
不再有血流成河
不再有我们怎么也过不去的窄门
我们可以一起穿过无边的冰河
穿过雄浑的山脉
战争与杀戮越来越远
教堂的钟声就在前面
我们可以握手，可以拥抱
可以不再向流逝的日子说自己的病――
那些忧伤的还乡病
站在黄昏的边缘
像遥远的归途
在足下
久久回荡
本溪水洞
他们说本溪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不知道你爱着哪一季
一个背着生活的人
行囊一定装满了落叶、眼泪、骨头和血肉
我没有问你，我只是迫不及待地进入
“三峡”、 “七宫”、 “九弯”
进入“九曲银河”里迷幻的灯光
和灯光下缤纷的钟乳石、石笋、石柱
我不相信这是在人间
丰收的玉米塔，雪白的玉象，饥肠辘辘的大雪山
在我之中竖立着，前进着，倒退着
在你或我的呼吸中热爱着，惊叹着
我开始像你的名字一样抓住这个水洞
落叶、眼泪、骨头和血肉开始有了光焰
我被五彩的气味氤氲
像流水一样盛开
我再次有了生
并且像血，全是红的
鸭绿江对岸的女人们
我想知道夜晚的小村庄限电后
你是不是真的很安详
你在电视剧里华丽的服饰
是不是一直鲜艳在人间
是不是像母亲生我一样生下你的孩子
把乳头塞进嘴里，把世界养大
我只是看见了现在的情形――
像黄昏一样的码头
像黄昏一样的沙袋
像黄昏一样的深色衣服
像黄昏一样掉进我心里的深渊
楼房就那么高，村庄就那么多
稀稀疏疏的森林就在眼前摇晃
我亲爱的朝鲜女人们啊
金达莱花一直在开
因为足够的香气和光芒
以至于我们不能够把黄昏推开
而把自己摧毁。我们得像石头
垒砌生活的堡垒――
老人，丈夫，儿女，扛沙袋，腌泡菜……
我们可以试着把双手轻轻拉开一点
试着用左手握一下右手
试着用呼吸和眼神去征服未来
向上看。向上，看
远点。再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