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下 金星下 河水凝滞不动，为暑热冻住 路灯把小竹林的剪影投在两个人背上 他们坐在沿河最高的石阶上。这是河流
在城区最美的一段
对岸柔波样起伏的小山，还未被武汉来的开发商
炸平，建成一幢幢住宅小区
他们不年轻了，虽然还未老去
他们常常沉默，那沉默不再是无声的话语心的涟漪
他们不时交谈，那交谈也不再是一种触抚
金星依旧明亮，在他们头顶
但时间在过去
金星依旧高悬，在他们头顶
但船巳行至另一地点
(她忽而意识到，那半轮月亮已不知何时在夜色里溶解、消失了)
伤害被原谅了
但想象力损坏殆尽――
他的造访，已不是恋人甜蜜的相会
他们坐得很近(她把包和纯净水放在两人之间)，但手不再相握
他们坐得很近――是两个老朋友
书信的命运
书信有书信的命运。如同
写信人，有自己的命运――
有的信被弃置，被漫不经心的脚踩进泥土
有的信半途流落
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有的信被一遍遍默诵用红丝带包扎像护身符贴胸珍存
有的信被焚化，在吞咽的火舌中随同
那哀悼的手一起颤抖
有的信像分离的骨肉
渴望重回主人怀中
还有的信像隐秘的痛苦，永远、永远
不付邮
背水的妇女
她们沿着公路缓缓向上走，身子前倾
像顶着狂风。两个从山脚背水的妇女
她们厚实藏袍的衣褶沉重地垂着
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晒裂皮肤的时刻
两只硕大的白色塑料桶驮在她们背上
她们背水的姿势，同背自己的奶娃儿一样
雨后泥泞的路上
雨后泥泞的路上
孩子们在屁股上“啪嗒”着书包回家了
他们红褐色肮脏的脸蛋回家了
牦牛被颈下铃铛的一串串脆响牵着，回家了
外乡来的牦牛将入住牦牛客栈
那客栈有墙有门，和星星做的豪华的屋顶
马群一匹跟着一匹
棕色马、淡青马、烟灰色马，回家了
两只新生的狗崽哼哼唧唧
慌慌张张追着母狗的尾巴。它们怕人，它们沿着
路边的山坡小跑着回家了
旅行者背着行囊和相机，他疲惫的鞋子
回到今晚寄身的小旅馆……
亚拉雪山看着他们一个个
回家。它不回家。它在夜里远远地微白
像个独自玩耍的，小羊或小孩
阳光作用
世界无尽在阳光下
好像徐徐展开了
一幅平原一样大的山水画卷
那些山脉，好像坐在父亲膝上的小孩
世界无尽在阳光下
那一抹金色的淡淡晕染
在它起伏有致的脸颊上，好像
一位准备成亲的年轻新郎
世界无尽在阳光下――
它从来没有过死亡
它从来没有过死亡
老人之死
1
棺材是租来的
覆盖着红丝绒
一个老人，落叶般，悄无声息
躺在里面的黑暗里――
像一盏灯，使远远近近的
儿女们、孙子孙女们、重孙们，飞蛾般
相继围拢过来
自一张放大的黑白相片里
她笑得像个顽童，端详着他们
显然这难得的、生前从未实现的盛会令她心满意足
一个老人，生于兵荒马乱的1922年
(那里我的想象难以触及)
她童年起就做小女佣。在当地的邮政局长家里
她从不知道父母的长相和姓名
她有九个儿女。三个死于1959年
一辈子喜欢栽花种草。喂养鸡鸭猫狗
喜欢用廉价的小首饰装饰自己
某次，花5块钱买了一副墨镜
戴上，美滋滋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就像小孩子得到新玩具
她活过这漫漫的84年，背驼如问号
久已浑浊的眼睛从未冷淡
现在她迷上了昏睡(雨中的远山)。然后
两声深深的叹息中
离开了我们。那么快那么平静像风散开
一缕烟。(死，是瞬间的事好比蝶翅的一闪――)
现在她进入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星辰般遥远
不为一切活人所知
现在她成为神秘本身，有无限的可能
像黎明
2
起灵了
红鞭炮炸响阴雨绵绵的清晨
瓦盆破碎
她已冰冻三日
现在还要前往迎接火的洗沐
以便开始，另一次轮回
车辆缓慢。满载肃穆
我们这些小丫
眼看着我们出生其间的
这座老房子静静坍塌
(家族的一部分记忆也随之湮灭)
……现在，她骨头里的寒气还能折磨她么?
她眼睛里的白翳?
衰迈之年的种种不便、病痛?
现在这些全消失。像寄居你屋檐下的家燕
现在我再也触摸不到你的体温
你那张总是――我记忆中――微笑的脸
(那么天真――84年的岁月磨损不掉它简单的花纹)
你皱纹密布的脖颈如过于
繁琐的饰物
那儿的皮肤有着
用久了的棉布的
令人安心的温柔……
现在这些全消失
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你
3
风吹蒲公英的茸毛
风也能把它们，都带回来吗?
……凭借什么你重回
那些早已模糊或湮灭了的时日――
你被土匪劫掠时
走过的那条曲曲弯弯的山道
(你趴在他的背上，哭哭睡睡
你还是一个不记事的
小女孩……然后，你被卖到哪户人家辗转
于哪些雇主家里、
你出嫁时那条热烘烘的乡间土路
(两边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
那些枪炮声中忽高忽低
慌慌张张的小路，你拖儿带女
跑反，像跑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上――
你外出讨饭时失足
跌倒过的
陌生村庄的雪地(那些很少喂饱的嘴
你的孩子们的嘴――鲜艳的
饥饿的颜色!)
稻田里无数次来回的田埂无数的
晨昏……
你四散飘落的脚印
多少年前的脚印那些
从未被谁的注视照亮过的
脚印，脚印还没有
干涸吗?
像荒年时你提着篮子
漫山遍野挖野菜
你拣着那些脚印
你拣着你生命的沉埋已久的碎片(它们全都有了醒来的眼睛――在最后的一瞬!)
你带着它们离开，你在这个世界上的
活过的痕迹
4
死把你带走像割一棵草
你一生大半的日子都像在昏睡
不识字。到老年也没有智慧
你哭，当醉醺醺的丈夫打你
你笑，如果芦花鸡又“咯咯哒哒”地
叫着，跳出鸡窝(一颗热乎乎的蛋卧在那里)
你活得像个土陶罐，小口的
随便被摆在哪儿。没有多少光照进去
也并不减损它，温厚的质地――
庄稼一样，中国的乡间
到处都有你这样的老人，穿着半旧的衣服
劳作一生的脸，那么和善……
5
死把我们分隔
成一条河流的两岸
那暗沉沉的河
宽阔，不见波澜――
但某些时刻
某些夜晚，死者会再度
回来，于我们的窗外
默默徘徊
仿佛一阵细雨，一首老歌的
某个片段――
有点儿陌生，又那么熟悉
于是我们的心，微微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