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莫云，一千零一颗星星 黑夜意外地重复，流转的瞳孔 薄薄地含着 风吹着，有许多未了的事 风吹着，体内还那么拥挤
时值午夜，风吹着无尽的夜色
星星，悸动着长长的睫毛
刚刚落地的那颗
像千里之外，谁的钻戒
无法拾捡，无法拾取呀
别人丢失的东西
仰起头，入睡前再看看
浑圆的帐房，低垂的流苏
入睡前再看看，夜空
有没有人，挪动那盏守夜的灯
大野寂寂，明月印心
秋气落地，惊走多年的夜莺
大河之上
大河之上，昆仑山
大河之上，唐古拉
大河之上，无数的根须蔓延
被冰雪覆盖，被大地运载
――我去，两手如雪
胸无烧酒口无赞词
踏上人迹罕至的神圣之地
河水并拢，清浊明晰
大河呜咽，古柏狞厉
镂有经文的岩石，是谁的暗示
――或许大河长驱直下，流入中原
或许，神，入了人寰
这里有过洪水猛禽。有过坍塌
月落、乌啼，雪融、冰化
枯木逢春
落叶归根
听到黑豆一般。流行竽管里
吹不出来的旋律
大风鼓动了我的风衣
因为，我走着，独自行走在净地
候鸟，去了产卵的湖畔
铜铃，去了更远的牧场
大河之上：道路延伸，芸草生长
喇嘛劈柴，佛，坐进莲堂
白发苍苍的山峦，我没有直呼其名
蜿蜒如线的河流，我没有跟随前行
在苍茫之上，阿妈的倦腰
历经岁月的捶打
在大河之边，她端来奶茶
我尝到生活的苦辣
阿爸用木棍拨开盆火
亮出了火心：没有火焰，没有黑烟
只一丝丝发亮的牛粪干，照亮了我的脸
照得我胸口发热，眼睛发酸
星宿海
曲麻莱湿地
你秋波流盼时，我饮下了一口桃汁
风微微吹动，小花微微开启
令人渴，令人痴迷
野马沟没有野马，我也没有
忽必烈赐予的金虎符
一只只秃鹫互相追嬉，忽有一只飞去
整个群体就陷入孤独
此时，草地上挤牛奶的藏族姑娘
身子一动、一动
滚圆的琥珀，雕花的银器
在她腰间，一闪、一闪
我傍着草坡坐下，托起下颚
这是正午，一条缎带柔曼
满目星光闪耀
很真实，很珍贵，也很遥远
――人人都有为爱行动的身体
人人都有流连忘返的眼睛
我很坚持
我不走，你也不休息
迎亲滩，遇见木讷
柏海相迎
何其遥远的往事，木讷
坐在松赞干布坐过的草地上
怀抱札木聂
一根根思绪在弦上
他手指一抹，音节被轻轻抹平
牛角拨一挑一拨
音符如一颗青豆，发芽、抽茎
两臂抖动，蹄声如剥
走了，心爱的姑娘
他指尖上跳动着，伤情的音符
他双眼微闭，手指似动非动
一口木钟，嘀嗒如露
一只大隼旋于头顶
木讷――
鹰翅之下，白云隐隐
我不敢相信，他不抬头
却知道空中有了动静
我不敢相信，羊儿们
能听懂主人的琴声
我向木讷问路时，它们
一个个停止了啃食，瞅着我们
像举措剧场，忽逢停电
一片哗然，又一片肃静
我不知，是音乐的魔力
还是高原的神圣
我不忍离去
――难怪大河也在这里停顿
唐朝的大辇，在此歇息
――木讷：让我从弦上取走歌吟
但留下爱情与心灵
约古宗列，走散的月儿
约古宗列的云，不知为谁而泣
约古宗列曲的水
不知因何而流，滢滢淙淙
雅拉达泽雪峰，一座蜡雕的神
不显个性，无人朝觐
只需要我保持沉着、冷静
只有，月儿借风使劲
驱开乌云
乘人们忙于寻找
向上飞升
脱掉囚衣，亮出了真身
――月儿眼里
我只是一个人的喊声
而在我的心中。月儿什么也不是
不是恐惧，不是焦急
不是两个小时之后，回到帐篷
浑身哆嗦的人
戛纳玛尼堆
走下众神的台阶
走近玛尼堆，哈达绵长
我慢慢坐下，放下随身的行囊
这沸腾的夜晚
煮着满天的星斗
一把月亮的汤匙，星星点点的盐
牛粪火一盆，青稞酒一碗
一条远去的路，指出上升的高原
那些诵经人，我始终看不见
也想不起他们的脸面
他们，隐蔽在众神的夜晚
牛羊，走向远方之远
草原宁静，露珠爬往草尖
黄河，蠕动在黑夜大地的边缘
草原之夜，上千块石头
悬在夜空
躺在干净的石板上，躺在过去
上千块石头
与我说话
最小的那颗，朦胧而惺忪
声音细弱
仿佛我江南打工的同桌
她，盯着我身体中那颗错字
盯得很紧、很久
――又转过脸，不言不语
浩瀚的夜空，浩瀚的文字
每一次书写
都需要我一生的橡皮
正确的月亮，正确的(闪烁其词的)群星
黯淡的问号
是我永远的老师
不同的手，伸进黑夜
众神不言，大地高远
月儿弯弯，低眉向前
月儿圆圆，触摸耳环
月儿黯黯，灯火点点
一只温热的手，颀长――
她戳穿了，玛尼堆后草原的夜色
她惊动了，鱼群的睡眠
这是一只，在黑夜里执灯的手
在命运之中高悬
轻击玛尼石
马蹄渐远
信使渐远
石头，钉马掌，踹马镫
石头上，辍马饮酒
高歌古月面前
石头，如断冰的马刀，如别离
如门，如门外犹豫而苍茫的
布履
如老去的红马驹：
鞍鞯光滑、半生流离、一路惊奇
驮回牧马人，苍凉的前世
长河悠远，落日坠地
山坡后面：峡谷忧郁、马兰带露
从柴房的狗吠里，搬出
命里的石头
――碰伤的趾头，结痂如血
羞于出靴
静听通天河
通天河，浩渺奇绝
门庭隐蔽，千年的神龟
没入遥远岁月的深处
挺人大河，晒经石上
除了静坐的游客，除了阳光和云影
一字梵文也没有
我两手拍了拍，只有空寂的回响
我拍了拍石板，石板里传出
浊浪拍岸的声音
我仔细听
大河的内部，没有电闪没有雷鸣
也听不清，鱼蟹暗动和泥沙濯身
其实，仔细听
逆流沉稳
漩涡，并不张声
只一个劲儿地招手，在雪地
他不明白，冬天
一只虫子为什么要附庸于一根草
走进玛多
走在万马齐喑的暴雨之后
多么羞愧
夕阳如草，牧归的高原马
刚才被雷雨击打，现在紧紧扎成一堆
迟疑在洪水四溢的街心
不介入，不一定能逃避
我羞愧，十分钟前，十里之外
我有意放慢了车速
小小的玛多
羊羔一般乖巧的藏族女孩
为我端来了热腾腾的洗脸水
檐外，有人开始行走
有人使劲地跺着脚泥
而天真的小女孩，摆弄起她的彩色铅笔
马是什么颜色，河是什么颜色
草原又是什么颜色，
世界是什么颜色，在玛多之外，我已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