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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峰岭谈诗] 尖峰岭

时间:2019-02-15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编者按]   2005年7月,在海南岛西南原始森林尖峰岭,由《天涯》杂志主编李少君主持召开了青年诗人雷平阳、潘维诗歌研讨会。   与会者就当下诗歌创作的类型化、生命个性、及物能力、文化标准、生命质感、文化批评等等提出各自的不同看法。这次会议所提出的问题与争议引起了诗歌写作者和研究者关注。
  我们编辑了《尖峰岭谈诗》这――“诗歌圆桌”栏目,以期引发大家对青年诗歌创作现状的思考。
  
  尖峰岭诗歌研讨会纪要
  田 芽(整理)
  
  李少君(主持人):今天,当代汉语诗歌研究中心召集大家举行一个青年诗人雷平阳、潘维的研讨会,除了因为他们近年来较为活跃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诗歌都具有较强烈的个性和较突出的个人风格,同时,他们的诗歌也有很相同的地方,比如地域特征都很明显,一个是原始的云南山野,一个是文化味很浓的江南,但他们又有非常鲜明的不同追求,所以我们觉得值得大家研讨。我们先请他们自己说说。
  
  雷平阳:云南是一个多山川、河流、传统的地方,人生活在那里,会逐渐形成自己对诗歌的思考。在这种基础上,在对这种认识的基础上,我学会了只写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写自己亲眼看到的、感受过的东西。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不写。只把自己耳闻目睹的一切交待出来就完了。而且,我常常自己感觉自己是有根的人,但我并不代言什么,也不分析什么,只凭自己的感觉写。
  
  潘维:对于当代诗人来说,汉语是――个巨大的、任何诗人都必须面对的命题,其血脉从远古奔腾到今天。面对这个巨大的存在,诗人如何进入汉语,进入整个文化,融人自己的情感,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我所关注的。尤其生活在江南这样一个传统生活的地方,还有要面对过渡与转型,面对生活环境与社会变迁,诗歌有时是一种拯救自己的方式。
  
  徐敬亚:现在的诗歌状态很好,你的诗再好,也没人模仿。大家都自己写自己的,这就到了一个时候,诗歌与个体生活结合特别密切的时代。雷平阳与潘维的诗歌各有自己的特点,两个人的状态也不同,潘维过于迷恋语言、语感。其实与人生比,语言不算什么。潘维有自己特别的优雅、安静、精细。雷平阳的诗,非常质朴,写出了生命。他似乎不太接受外面的什么信息,在一种封闭的状态下自写白话。反而产生了一种新的写诗方式,他的诗歌也因此需要一种新的方式阅读。比如他的《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呈现了云南的地理状态。
  
  陈仲义:《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在地理意义上写河流,雷平阳这样写也很有意思。但我认为这其实就是一种后现代的复制方式,是一种类型化诗歌。同样,我也可以这样写一个车站,经过什么什么站,再经过什么什么站,最后到了什么什么站。这样可以无限地不断地写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臧棣:雷平阳这种诗歌他最先写的。别人再写,就是模仿他。
  
  李少君:他能想到这样写,其实就已经是他的创造。后面的人的模仿,就没有意思了。
  
  陈仲义:如果诗歌可以不断重复,那这样的诗歌就值得质疑。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这样的诗歌后面没有倾向性,这就存在很大的问题。我还觉得,好的诗歌,应该是一次性,不可复制的。
  
  臧棣:动不动谈什么生命个性,在我看来,这样来评价诗歌,是用古典标准评价现代,用八十年代评价几十年代。雷平阳的诗歌,像是一个地质勘探者,一步一个脚印地写,不夸大,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具有短小、片断式的特点。其纪实性,当代很多诗人达不到。雷平阳的诗歌写得诚实,有他个人特点,这是其魅力所在。如果是我自己写,我会把很多东西加进去。是一种很现代的诗歌,很多东西沉淀在诗歌内部。最终本质性的东西就呈现了,一般人写《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这样的诗歌,会走马观花地写,不会像雷平阳这样一条一条地写三十三条河流,并且用心去测试。别人不会这样写,但这种枯燥达到极限,就显示出了智慧,显示出了真实性――对自然生活,对生命内在的呈现。潘维的诗歌心灵所呈现的,与雷平阳不同。他关注的是心灵的现实。潘维是一个江南诗人,从地域出发,有其地域特征。既出于传统、文化,又有现代人的漂泊、现代感。
  
  谢有顺:对雷平阳的诗歌印象很深,有纪录片风格,个人很喜欢,有一种形式感,结构,处理上讲究细节。来自于生活的第一手感觉,有质感,这在当代诗歌中很缺乏,当代不少诗人写得很虚幻,诗人及物能力很差。其实生活经验是很丰富、复杂的,但大部分诗人观念单一。比如写西湖,什么“浓妆淡抹总相宜”,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你最终还是没有搞清楚西湖是怎么回事情。雷平阳写澜沧江,表面上罗列,但看下来还是有感觉,那么多支流。还有《昭通旅馆》等诗,雷平阳的语言及物能力很强,跟云南、当下、此地的关系密切,并真实传达出来。
  
  黄礼孩:雷平阳可以算草根性的代表性诗人,是一种经验写作,是不可复制的,雷平阳的能量很大。潘维则是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写作,古典的现代表达。
  
  蒋浩:站在我自己的立场,我自己的看法是,雷平阳的诗歌比较枯燥,一直是以用一种方式、一种视角看待一切,这是一个关系到创造力的问题。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传统,地方性又是什么,我们要去思考这些问题。在我看来,好的诗歌,要用小故事去表现大故事,又要从大视野回到小故事。真正的好东西是内在的东西,不用靠外在的什么。雷平阳的诗歌,都过于夸张,比如在《杀狗的过程》一诗中,把杀狗的过程夸张了,这使得他显得力不从心,过于文学化,我不相信这样的杀狗的过程。我相信你可能亲眼看到了,但不应该这样表达。我忧虑,目前普遍地流行简单化诗歌倾向,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诗歌很容易被当成好诗。在我看来,如果这首诗可立刻模仿,就不一定是好诗。
  
  潘维:我的感觉是,我们要学会处理把经验感觉化,诗学化,溶化在写作中。比较而言,在写诗时,南方人更注重语言,北方人则注重语言背后的思想内容。当然我觉得语言更加重要,只是我们的语言可以更经验一点,个人化一点。这一点,古典文学教给了我们很多经验。
  
  朱文颖: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更喜欢诗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小说创造的是另外一个世界。而诗歌能够显现一个人的生命体验的轮廓,诗歌是升华的,因此,诗人更接近艺术家。在我看来,艺术是生命中天赋的东西,而非后天的东西,无处不在,但又不可琢磨的,人人皆有。所以,我觉得小说家需要多接近诗人。雷平阳的诗歌中的生命的质感把我打动。而潘维,也许我们都是江南那个地方的人的缘故,我觉得他太重语言、形式、结构、文化、传统这些东西,我觉得他应该放弃一点形式、语言,更朴素、更本质一些。
  
  潘维:艺术价值是有一种等级的,本身是一种文明体系,对于李商隐、李白这样的诗人的评判,对于他们的价值,不是简单地说是什么生命感之类的。我的生命与文化与这些东西息息相关。真正使我们仰望的,是伟大的汉语,是使汉语充满活 力。所以,对于传统、历史,没有基本的了解,对于人性的复杂、丰富性,没有深刻的领悟,没有那些伟大的作品作为参照系,没有对于李白、杜甫所代表的整个的传统深彻的理解,我们的写作就永远是低层次的。所以,应该站在某个文学的高度、汉语的高度来开始自己的写作,一些简单的所谓生命本能的东西没有意义,前人早已重复千百遍。
  
  徐敬亚:诗歌的写作,说到底是一个文和质的问题。什么是好诗,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就是一种天赋,巨大的天赋,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代人智慧那么高,为什么还没有出现这样的诗歌?就很说明了问题。无病呻吟的东西太多,写得太聪明的东西太多,但没有触及生活,触及生命本质的东西。刚才说到苏东坡,他写西湖“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才是大智慧,这种写作超越了具体的西湖,如果你要具体了解西湖,看电视解说片就行了。
  
  陈仲义:涉及到诗歌的表现形式,应该有多种多样。比如描写一片草地,可以是浪漫主义的,也可以是直接抒情,或者象征方式的,超现实主义的。每个人可以采用他自己心目中的表达方式。我认为,诗歌不是一种定义,诗歌具有多样性,但同样,诗歌不能在泛泛而谈中丧失标准。但有一点,诗歌若不与人性发生联系。就没有生命力。
  
  臧棣:雷平阳和潘维的诗歌,有很大的不同。雷平阳的诗歌,有点像看伊朗电影,简洁,但有味道。而潘维的诗歌,则像法国电影,华丽,把很多东西放在了里面,比如文化啊,传统啊。一首诗打动人,是一个标准。但可以称为生命标准,还有其他的标准,比如文化标准。雷平阳与潘维的诗歌是两类完全不同的诗歌,遵循不同的诗歌标准,前者注重生命力,后者注重文化传统,这是两种标准,但都可能产生好的诗歌。
  
  徐敬亚:雷平阳的诗歌,表面上粗陋,但与自然协调,有一种生命的质朴的东西。潘维的诗歌,显然是怀疑生命的,对生命的真实感是不相信。这是两种不同的诗歌。我不赞同文化批评,文化批评是错误的。何谓好诗,并不难判断,一首有生命质感的诗歌就是好诗。
  
  臧棣:每个人的生命质感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你看出来的生命质感才是惟一的,有些诗歌的生命质感也许你没看出来。
  
  徐敬亚:你的诗歌里就没有生命,你的诗代表文化。
  
  臧棣:文化本身就有生命,文化永远有生命,要不怎么那么长久。
  徐敬亚:你的诗歌蔑视生命。
  
  臧棣:我从不蔑视自己的生命。
  
  徐敬亚:你的诗里看不出来有生命。
  
  臧棣:你怎么知道我的诗歌里没有生命,每个人的生命质量不一样,你看不出来是你的问题。
  
  李少君:诗歌的精神也许有各种理解,一种是生命冲动,本能的原始的一种歌唱、表达、诉说,像鲁迅说的原始人的“杭育杭育”,先是歌唱,有了文字后就成为诗歌;还有一种则可称作“游戏精神”,一种精神的游戏,智慧的游戏,有时可能就是一种语言的游戏,这有点像顽童心态。这是不是也是诗歌的起源之一。另外可能还有其他的对于诗歌的看法,我们不妨表示理解。
  (根据记录整理,未经发言者审阅)
  
  诗歌的多样性
  李少君
  
  比起其他的文学样式,诗歌可能是争议最多的,诗人们经常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当然,这可能也显示了诗人的坚持一己之见的认真劲儿,表明了各自的美学标准与原则,对于一个有抱负与追求的诗人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但在我这样一个编辑和研究批评者看来,固执己见有时也会伤害诗歌,所以,有时不妨视野更开阔一些,尺度更宽泛一些,诗歌的多样性与多元化毕竟也越来越明显。今年七月,由海口当代汉语诗歌研究中心召集,在海南岛西南部的原始森林尖峰岭举行了青年诗人雷平阳、潘维的诗歌研讨会,诗人、批评家济济一堂,再次激起了热烈的不乏火药味的争论。研讨会上,大体说来,有这么一些看法:与会者大致认为雷平阳的诗歌是有一种实在的生命质感与深厚的生活经验的,是从个人出发,看到什么写什么,像一个地质勘探者,有片断式的纪录片风格,但内在有一种深沉的生命感,也很有地域特点;潘维的诗歌,则注重语言的华丽优雅,氛围的玄妙缠绵,形式的雕琢精细,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可以说是以现代方式重写古典,很容易地唤起我们的传统审美经验,同时又体现出一种现代性,同样,也非常有地域特色,典型的江南风味。但很快地,先是从对雷平阳的一首刊登于《天涯》杂志2005年第四期的题为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的诗作的不同评价开始,有人认为这首诗让人耳目一新,也有人认为这首诗单调枯燥;后来,又从潘维的诗歌里有无生命感开始,进入了激烈的争论。很快就以下问题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什么是好诗,好诗一定要有生命感吗?什么又是生命感,生命感是一目了然的,还是有多种多样,有的生命感可能是不易察觉的?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论,但迅速激发出更深层次的思考:究竟什么是诗歌的真正的精神?一般来说,我同意一首好的诗歌应该有强烈的生命质感和生活质感。但对于生命质感和生活质感是否应该是一目了然的,我则心存犹疑。就比如古典诗人吧,李白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莱人”和杜甫那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充满强烈的生命质感和深沉的生活质感的诗歌,无疑是好诗,但李商隐、李贺“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式的诗歌,也让人浮想联翩,让人沉湎其中,陶醉不已,无疑也是好诗,虽然其中有无生命感可能不是那么轻易判断的。当然,我不是说雷平阳、潘维的诗歌已达到了这样的水准。我只是说,我很看好雷平阳的诗歌,他的独特的个人经验与地域特征结合得精微得当,但同时又有某种大气象,我相信他的诗歌会为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和关注,他的一些诗作如《杀狗的过程》《存文学讲的故事》等,我甚至认为算得上佳作;但是,我同样也很喜欢读潘维的诗歌,他的不少美妙的诗句让我沉醉,比如“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柔软地搭在椅背上”这样的诗句,而且,我也不同意简单地认为潘维的诗歌里没有生命质感和生活质感。去过苏杭一带的人都知道,那里本来就到处都沉淀着历史、传统与文化,前面是白堤,后面是苏小小墓,左边有三潭印月,右边有灵隐寺,所以,如果你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那么,这些就既是历史、传统与文化,同样,这些也是你的现实生活、你的存在处境,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你写这些就不只是仅仅在模拟古人与抄写历史,你也是在表现自己的生活场景,表达自己此时此地的感受与感觉,从这一角度来说,你能说他仅仅是在传达和重复古人的经验吗?所以,作为研讨会的主持人,在总结研讨会时,我是这样说的:诗歌的精神也许有各种理解,一种是生命冲动,本能的原始的一种歌唱、表达、诉说,像鲁迅说的原始人的“杭育杭育”,先是歌唱,有了文字后就成为诗歌;还有一种则可称作“游戏精神”,一种精神的游戏,智慧的游戏,有时可能就是一种语言的游戏,这有点像顽童心态。这是不是也是诗歌的一种起源之一。另外可能还有其他的对于诗歌的看法,我们不妨 表示理解。现在,我还坚持自己的观点。当然,我可能是杞人忧天,事实上,在研讨会的第二天,激烈争论后的诗人、批评家们就言归于好,谈笑风生了。作为会议的发起人与组织者,这让我最感欣慰。
  
  寻找诗歌,这样的诗还是诗吗?(摘选)
  《羊城晚报》2005年8月6日
  
  青年诗人雷平阳《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的诗,因为其写作形式的特别,引起了众多诗评家的关注,有人对它称赞有加,也有人不以为然。这样的“诗”还是诗吗?新诗到底应该怎么写作?什么样的诗才算是好诗?欢迎广大读者参与讨论。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
  雷平阳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半,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半,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创作手记:我为何写作此诗
  雷平阳
  
  2002年,像其他所有的年份一样,当我闲下来,我就会离开昆明,像一个刑满释放的自由主义狂人,以奔跑的速度,扑向云南的山山水水。春天,我花了一个月,走遍了金沙江下游的一个个古镇,以及群峰之上的一座座已沦为废墟的地主庄园,迷失和迷幻促使我开始了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的写作。我既迷醉于一只与我上路的蚂蚁的步态,同时,当金沙江抱起巧家县的一个个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不知疲倦地跑向绥江县,然后又跑,跑向水富县……这样的气象,我亦为之魂不守舍。
  除了云南,我真的了无牵挂。所以,那一年的秋天,我又去了澜沧江。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贾明,他还在《南方周末》做记者时,我们曾立志要找一笔基金,办一个文化调查公司,对云南的几条江和几座神山进行全方位的调查,进而为之立传。此事没办成,但一直悬浮我心。因此我总爱往江上跑。澜沧江之行,让我得以打开了滇南和滇西的山河画卷,它像一条上帝架设的通往世界之心的伟大走廊。走在上面,每一座壁立的山,都会被你疑为地球的城墙,每一条支流,你都会以为它就是地球的护城河,可世界却远远没有到尽头,当你找到任何一个祭司和任何一只蝴蝶,他们都会为你指点辽阔世界的另一个出口。人烟没有断绝,神灵还在头顶。那山河割据而又自成一体的天人生活图,那仿佛角落而又心脏巨大的村庄史,我被它们吓坏了,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
  我可不可以不动用任何修辞,可不可以也来一次零度写作?回答是肯定的。
  所以,10月26日,当我从云龙县搭乘一辆夜行货车回到大理古城,风尘未洗,便在酒店的留言信笺上写下了这首《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它的每一个数字、地名、河流名称都是真实的,有据可查的,完全可用做人文地理学资料。尽管在写作此诗之前,我对重复和铺张可能潜藏着的冲击已有所提防,但是,我还是得承认,我远远低估了这纯自然的扑面而来的强大力量。它逾越了想象,它依附着的神鬼莫测的一次次“又南流”,仿佛一把把锄头,不掏空你,它就不罢休;不把你的每一个毛孔彻底洞开,它就不收手。而且,这纸面上的又一次澜沧江精神之旅,江水在向南流,在一次次地收留子孙的队伍,我却在写作的过程中,一次次地涌起卸掉重负的快感,“东纳”和“西纳”――纳入的一条条支流,分明是我的枪械库,它们的到来,只是我写作史上不多的快乐写作的个案之一。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第二天才知道,我做梦的时候,苍山顶上下起了那年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一种不同寻常的“笨拙”
  臧 棣
  
  这首诗对地理事实的罗列包含着一种强烈的意蕴。在它的固执的罗列里,有―种固执的不同寻常的诗意。
  这是一首能给我带来会心微笑的诗。但是,在很多人看来,这首名为《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的诗,连是否可以被指认为诗歌都很成问题。我猜想,那些责难它的人,都会为它如此平淡地罗列地貌似琐碎的测量数据而产生反感或抵触的情绪。但是,对我而言,我恰恰觉得这首诗对地理事实的罗列包含着一种强烈的意蕴。在它的固执的罗列里,有一种固执的不同寻常的诗意。从诗歌动机上看,其中的诗意,非常明显可以追溯到诗人对自然风貌的眷爱。这份眷爱,也可以被视为我们同大地之间的最根本的最亲密的联系之一。不妨说,诗人对他生活的土地所怀有的深厚情感,是支撑这首诗的精神支柱。
  “笨拙”是这首诗的奥秘。在这首诗中,“笨拙”是作为一种诗的悖论呈现的。它为它自身区分出了许多层次,这些层次各居其位,又相互照应。在心理感受的层面上,这首诗中的“笨拙”,可以理解为“朴拙”,“淳朴”。也就是说,它体现出的是诗人对于故土的一种特殊的亲情:情动于心,朴实无华。对于这样的亲情,甚至连“热爱”这样的词都可能有亵渎之嫌。不过,“笨拙”在这首诗中最成功的运用,主要还体现在风格层面上。诗人刻意将一种测量数据作为一种诗歌节奏来运用,它产生了奇特的艺术效果,虽然很多人可能对此不以为然。运用表面上显得刻板的枯燥的地理数据,诗人让诗的文体沉浸在一种专注的大胆的自我体验中。换句话说,“笨拙”恰切地表达了诗人对大地的一种敏锐的感受。我说,“笨拙”是这首诗有意塑造的一个悖论,意思是诗人确实是在自觉地将“笨拙”作为一种文体效果来追求,他有意挑战我们大多数人所熟悉的诗歌规约。在“笨拙”的表象之下,是诗人的机敏和新颖的感受。更为新异的是,这里,“笨拙”也为我们重新审视我们所置身的这片土地提供了一个坚实的视角。
  从积极的方面说,在这首诗中,对枯燥的地理数据的罗列,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人对他所钟情的事物的如数家珍。这样,这些枯燥的数据,其实起到的是一种犀利的甄别作用。它区分出两种心理反应:对它们有感应的人,和对它们全然麻木的 人。此外,它们还昭示出一种独特的人格倾向,虽然诗人极力掩饰,不让这一倾向流露得太明显。诗人似乎在暗示我们关注这样的事实:为什么只有他会对这些在外人看来非常枯燥的测量数据津津乐道呢?当然,你可以说,这不过是诗人的一种个人偏好;但我以为,在实质上,这种偏好反映的恰好是一种生命对自然的独特的敏感和皈依。它既是属于个人的,又是自我超越的。
  在诗学观念上说,这首诗似乎还可以帮助我们反思我们所习以为常的“诗意”。我们通常习惯“诗意”来自奇异的、富有神采的幻想领域,但是,从诗与世界的关联看,“诗意”的产生是非常多样的,非常偶然的。“诗意”有时会从特定的文体中向我们漫溢,但很多时候,它需要我们对所熟悉的身边事物投去陌生的一瞥,就像雷平阳在这首诗中所做的那样。
  
  形式感与类型化
  陈仲义
  
  这首诗的最大特点,是严格从地理学出发,准确的说,是严格依照地图指南,依次写出33条支流的名称;全部以现成的地理材料,按先后顺序结构一首涛。其格式是――用“前缀”:“又南流X公里”和“后缀”:“东纳XXXX河”、“西纳XXXX河”,组成每一个分支,最后使33个分句,共同完成130公里水系的“流淌”。“前缀”公里数字虽呆板重复,但因“后缀”纳入花样繁多的河流名称,故多少能冲淡“前缀”的机械排列,显出整饰中有变化。同时不可忽视的是,“又”字在每一句开头,连续不断的“又南流”“又南流”“又南流”――做历时时态上的提领,形成语调语气的连贯迫促,从而带出河流湍急、奔腾的生命之声,这就使得整条澜沧江,在平面的地理学意义上,获得一种“生命”的喧响。从中,似乎可以“闻”出作者的生命质感?当然,此“生命”没有任何文化牵挂和历史负载,它的纯地理学流淌,是完全建立在某种形式美感上的。客观的说,该诗的形式美感大于所谓的生命质感。这对此前普遍以文化、历史、社会、民俗等角度进入澜沧江的书写,应该肯定,是对澜沧江“这一个”的一次“改写”。
  不排除有人,在客观罗列的语像后面,想象(而不是读到)那种平静下的躁动力量。
  不排除也有人,在机械的记录后面,“感受”存在论层面上的生命动向。
  或许也可以从后现代语境角度考虑,看到资料、数据、公式、专项名词,在文本中构件的可能。
  而更多人,则会因传统欣赏习性使然,发出非诗写作的质疑、不满、甚至愤怒之声。
  如同上面分析的,笔者看到的是某种形式感:形式大于一切。必须承认,在阅读到第7到第8行时,当我意识到它的规律后,就没有太多耐心,很快跳到该诗的结束部分。在认可形式感的后面,我担心的是,类型化写作风气的铺张。
  因为在这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这类的东西多了。比如写公交车上,反复播送“XX站到了”,乘客们下车请小心。 “XX站到了……XX站到了……XX站到了”――连篇累牍的循环,似乎要表现生存境遇的某种状态。又比如,写“病历”,把内科、外科、妇科、小儿科、尿泌科,各种疾病通通罗列出来,似乎在警告人类的“病人膏盲”。写“收费”,则一口气开列几十种清单:寄读费、暂住费、培训费、超生费、污水处理费,以此来反映国计民生。
  像这样类型化写作,几年前在诗人张小云身上就很鲜明,顺举他的《消毒》:“……坐便器消毒/避孕套消毒/表演面具消毒/握完手消毒走完路消毒/睡完觉消毒读完书消毒/放完屁消毒/报告消毒计划消毒/宣传单消毒报纸消毒/新闻联播消毒//讲话消毒”。通过全民“草木皆兵”式的消毒,反讽了非典时期的心态。
  这种类型化的操作,一般是作者经过精心选择捕捉,别出心裁“踩点”构思后,利用现成材料加以调配排列(通常采用并列排比),来达到某种意图。有时候,带有较浓厚的游戏成分和形式成分。如果是临屏书写,还可以利用便捷的复制技术,加快制作时间,并享受快感。
  不是说类型化就不能产生经典,产生的重要前提之一必须是“第一次”的,否则,它的“格式化”特性,会叫你在同一对象题材面前严重“撞车”,而且诱惑你偷懒。
  这样的写法,处理得好,的确有时能出“奇兵之效”,在形式上带来视觉冲击,在节奏上有所斩获。但是,应该承认,它绝对是属于“一次性”的。假设让雷平阳(包括李平阳王平阳)来写雅鲁藏布江,肯定他和他们不敢再来“X公里X公里X公里”的流淌,也不敢再做连篇累牍的多达70个地名串连。这不止是审美疲惫,还涉及到最忌讳的重复问题,以及更为可怕的复制问题。当你了解到它的“程式”化规律后,一个晚上“炮制”十首便没有问题,这就暴露了类型化、准类型化书写的弊端与局限。所以偶尔用用,还新鲜,一旦广为风气,应该注意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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