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3日，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湖南省司法厅原副厅长、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原局长刘万清受贿案一审宣判：刘万清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徇私舞弊暂予监外执行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其受贿犯罪所得及其他违法所得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一千七百余万元，上缴国库。
“从管理监狱的干部变成被监狱管理的罪犯”，刘万清的落马，尽管轰动一时，并非没有前车之鉴。2006年，四川省监狱管理局原局长李文华，因受贿63万元被判刑12年；2010年，浙江省监狱管理局原局长田丰，因受贿被判7年。李、田二人落马后，和刘万清一样，“连累”了一大批下属。这几起腐败大案所暴露出的“刑罚执行腐败、基建腐败和人事腐败”，掀开中国监狱系统的另一面。
一人犯案，牵出一窝
刘万清出生于1954年，在湖南监狱系统一把手位置上当政8年：2000年，从常德市委政法委书记的岗位，调任湖南省监狱管理局书记、政委；次年，兼任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局长；2002年，兼任湖南省司法厅党组成员、副厅长；2008年5月，改任湖南省委政法委巡视员。
刘万清早年在基层工作时，曾出过经济问题。为此，在省监狱管理局履新干部见面会上，他开诚布公地坦白：“我是在经济上摔过跤的，一定会清正廉洁。”这一表态，令与会人员对他印象深刻。
刘万清就任时，湖南省监狱系统正面临重重困难：狱警收入低，人心不稳；因需要犯人的生产收入补贴监狱，生产经营成为主要的狱政，管教只能弱化；监狱设施老旧凋敝，漏洞重重；监狱企业日趋衰败，难以为继。
积弊之下，产生极端案例。1998年5月,湖南邵东监狱二监区将方便犯人夫妻团聚的“特殊接待室”交由管教股实行“承包”，引入卖淫女为罪犯提供性服务。此事曝光后，震动当时的中央领导，折射出监狱经济压力下的畸形突围。
刘万清上任伊始，就在全省监狱系统内推行省直监狱企业破产改制，将监狱与监狱企业剥离，实现机构、职能、人员、资产、财务分开，以达到狱警有“皇粮”，囚犯有“囚粮”，监狱最重要的两块得到保障。
2005年6月，刘万清进一步推动监狱企业改革，成立国有独资的湖南万安达集团，将全省监狱系统内26家企业统一改制为集团子公司，自己亲任董事长。
推行这一系列改革后，全省监狱系统监企成功分离，长达11年的亏损局面得以扭转。司法部对湖南调整监狱布局给予高度评价，刘万清的声望渐至顶峰。在系统内部人士看来，这个身材魁梧、相貌威严的“掌舵者”思路清晰，魄力强，整个系统都很服他。
尽管刘万清在干部见面会上曾直言自己的“前车之覆”，表示要无日不惕，事实上，早在2001年，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一起贪污受贿案中。
当年，省直监狱企业进行破产改制，省监狱管理局总会计师廖秀成、财务处副处长罗辉负责此项工作。湖南湘资会计师事务所业务员何庆成找到廖秀成和罗辉，提出承揽破产改制中的资产评估审计业务，承诺按照审计业务费的30％返还好处费。廖秀成安排罗辉就此事向刘万清口头汇报请示，得到刘万清的同意。事后，何庆成送给廖秀成10万元，罗辉9.6万元。案发后，廖和罗因犯贪污罪、受贿罪分别被判刑。
此案虽未直接牵扯到刘万清身上，企业改制呈现出的巨大利益却让大权在握的刘万清蠢蠢欲动。
2004年下半年，刘万清到津市监狱检查工作。时任监狱长的卜中云来到他所下榻的新阳光宾馆，把一个大牛皮袋信封塞到刘万清的皮包里。刘万清予以收受。卜中云走后，他打开信封查看，里面装着5万元现金。
2006年，津市监狱下属的某工程要进行升级改造。卜中云向刘万清汇报工作时，刘万清示意他“将二期主体工程交给建筑商陈某的公司承建”。卜中云随即交代下属按照领导的意思办。陈某顺利中标后，分4次送给卜中云4万元现金。
2006年3月，省监狱管理局要新任命一名副局长。省司法厅党组讨论时，刘万清重点推荐卜中云，使其顺利被上报至省委组织部。民意测评环节，他又给大部分监狱长打招呼，助卜中云通过民意测评。在刘万清的帮助下，2007年7月，卜中云被提拔为省监狱管理局副局长。
为感谢刘万清的关照，卜中云多次以拜年为名给刘万清送贿金：2007年春节前，在某酒店请刘万清吃饭，送上2万元；2008年春节前，约刘万清在某酒店吃中饭，饭后将5个信封交给刘万清，共5万元人民币；2009年春节前，卜中云再次请刘万清吃饭，又送上2万元。
卜中云送的这些钱并非来自自己的腰包，而是由原附属于津市监狱的缸套公司出资。作为省监狱局局长和下属企业万安达公司的董事长，刘万清对缸套公司上缴利润的数量具有决定权。
刘万清被“双规”后，牵扯出卜中云。2009年8月4日，检察机关以涉嫌受贿罪对卜中云立案侦查。卜中云最终因行贿罪和受贿罪被判7年。
随着湖南省纪委和检察机关调查工作的深入，湖南省监狱系统更多的黑幕被揭露出来：郴州监狱监狱长刘丕良、德山监狱监狱长向建春染指基建项目，还涉嫌收受贿赂帮助犯人非法减刑、保释；湖南省女子监狱监狱长赵星云、津市监狱监狱长李峥嵘以及星城监狱调研员、娄底监狱原监狱长谭年寿等多名干部向刘万清行贿……
大规模的人事动荡给监狱系统造成严重冲击。刘万清出事后，整个系统内人心惶惶。
另类越狱寻租
2009年11月15日，湖南省常德市德山监狱发生一起重刑犯逃脱事件。当日上午8时许，因犯盗窃罪、脱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的犯人刘宏在监区生产时，趁看管人员不备，用梯子架着监狱高墙上的高压电线，翻越而出。
此前，刘宏曾有过一次成功越狱的经历。2008年年初，他从益阳赤山监狱成功逃脱，跑到上海疯狂偷盗，几天内作案金额就高达十几万元，后被警方抓获，羁押在德山监狱。
在监狱系统内人士看来，刘宏的越狱风险大且“毫无技术含量”。以刘万清为代表的监狱干部，就演绎出一种风险小、几乎不露痕迹的“另类越狱”版本：减刑、假释和保外就医。监狱管理系统内部习惯将这三者称为“减假保”。
在“减假保”上做手脚、搞寻租，国内多个监狱都曾出现过。1998年，广西罗城监狱窝案甚至曝光一份交易清单：3000元减刑一年，4000元保外就医，1万元假释。
在这条利益链中，刘万清通过向主管副局长、刑罚执行部门或监狱打招呼，授意或默许经办人员在病理鉴定上造假，在明知刑期不符合保外就医条件的情况下，违法批准卢育长、杨采雄等6人保外就医。另据查实，他曾为28例罪犯的保外就医打过招呼，从中收受9人次贿赂20.7万元。
此外，曾有报道称，常德籍富翁杨某在深圳犯下重罪，被判刑后关押在湖南某监狱。此人通过朋友，以重金向刘万清等人行贿，得以假释。
根据湖南省检察院在2011年5月公布的情况，经刘万清的授意、默许，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刑罚执行处原处长李北南、德山监狱原监狱长向建春、岳阳监狱原副监狱长屈巴陵等24人，在审批监狱罪犯暂予监外执行过程中，收受贿赂，违法呈报、违法批准保外就医，导致部分不符合保外就医条件的罪犯流入社会，个别还在监外执行期间重新犯罪。
虽然最高法院和司法部对减刑和假释的执行条件、程序等，都有详细规定，对预防在减刑、假释方面的权力滥用也有有效的制约，但是，在金钱利益的推动下，收受贿赂违规操作的现象仍络绎不绝。另外，在暂予监外执行的程序中，医院的诊断权、监狱管理局的决定权，都是滋生权力寻租现象的温床。罪犯与家属只要向狱警行贿，从呈报、审批到裁定，各个环节都会有人照应，这条利益链甚至沿着减刑、假释、保外就医的办理程序，一直延伸到这些程序的终端――法官。
在与刘万清有关的许多案件中，保外就医靠的主要是“病理鉴定”，这种造假几乎没有监督，成功率极高，更何况是领导交代要办的，下面的人哪敢不办？
由于相关法律问题的复杂程序，有行贿能力的罪犯大部分为职务犯罪和经济犯罪，“出去”后对社会的直接危害性不大，因此，刘万清等人一直没有在这方面闹出麻烦。刘万清最终落马，缘于湖南省监狱管理局与华森公司合作开发的“万明佳园”商品房项目出现价格纠纷，导致东窗事发。可以说，是刘万清拖下了整个系统。
房产纠纷牵出腐败大案
从一个魄力十足的改革者和管理者，到一个肆无忌惮、为敛财不惜铤而走险的腐化者，刘万清的案发纯属偶然。如果不是一起政法干部与开发商的纠纷，也许他还在台上高喊“反腐败”。
2005年2月6日，湖南省监狱管理局与华森公司签订《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定向开发合同书》，约定由华森公司在长沙市雨花区香樟路1号，为监狱管理局定向开发400套商品房住宅，即“万明佳园”。
双方约定，华森公司在2005年3月1日起至2006年8月31日止的18个月内，必须将项目全部竣工、验收并交付使用，在房屋交付后12个月内，办妥房屋所有权证；房子每平方米的销售均价为1700元,小区车位售价为3.5万元／个；建设期间如遇建筑材料价格上涨或政策性变化，华森公司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增加房价。
湖南省监狱管理局提供的这块土地性质为国有，要变更为商业用地，手续繁杂。华森公司直到2005年12月方取得项目土地使用权。在此期间，房地产市场和原材料价格迅速上涨。2007年11月24日，华森公司致函湖南省监狱管理局，要求调整“万明佳园”商品房价格，按均价每平方米3516元结算。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当即回函拒绝。
2008年2月18日，华森公司向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发出公开信，单方提出“万明佳园”项目的解决方案：以每平方米2450元的价格结算，由购房职工分摊相关建设开发税费，地下车位价格由每个3.5万元涨到5万元。
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再次拒绝华森公司的调价要求。令购房干部感到奇怪的是，刘万清在此纠纷中态度暧昧，到了后期，甚至明显偏袒开发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万明佳园”户型为大户型，平均每套住宅的面积超过200平方米，购买者皆为湖南省监狱管理局的大小领导，包括深涉此次弊案的李北南、向建春、廖秀成、刘克金、罗辉、段细忠等。业主们在政法界人脉广泛，能量巨大，见华森公司如此“欺压”自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他们首先推动有关部门查华森公司的账，紧接着，在2008年7月，以湖南省监狱管理局为原告、业主为第三人，将华森公司诉至法院。同样购买此地房产的刘万清，不得已也成了第三人。
华森公司两头不讨好，甚感委屈。2008年8月1日，该公司将举报信寄至有关部门。刘万清随之被审查，其涉嫌罪证之一，就是在“万明佳园”项目中，收受华森置业法定代表人王焕坤贿赂100万元。
其详细过程为：华森公司通过刘万清的老乡、省乡镇企业局局长邓慈常，送给刘万清60万元。刘万清在党委会上拍板将项目指定交给华森公司。2004年12月的一个饭局上，刘万清当着华森公司老板的面向朋友借钱。开发商心领神会，立即送上30万元。此外，刘万清经常在宾馆开房玩纸牌。开发商又伺机送了10万元赌资。
就这样，从2000年到2008年，在担任湖南省监狱系统一把手的8年间，刘万清通过权力寻租，东一搂西一耙，大小兼收，积累下巨额不法财富。2009年5月6日下午，刘万清被省纪委叫去“谈话”，就再也没有回家。他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监狱系统内仍习惯称他为刘厅长或刘局长。随着案情的日渐明晰，他的另一面逐渐浮出水面，一个贪婪腐化者的面目原形毕露，人们才开始改口，直呼其名。
同年9月底，省纪委将涉嫌犯罪的刘万清移送司法机关继续侦查。刘万清落马后，陆续牵出一百三十多名湖南省监狱系统干部。涉案人员分布在监狱管理局下辖省直18所监狱和1所未成年犯管教所、1所医院和1个物资供应中心，形成一条完整的环监狱产业链。
2011年12月6日上午，长沙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刘万清涉嫌受贿案。公诉机关指控，2000年1月至2009年3月，刘万清在担任湖南省监狱管理局局长、湖南万安达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会董事长、湖南省司法厅副厅长职务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在建筑工程、职务提拔任命、决定保外就医等方面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所送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677.8万元；刘万清在担任上述职务期间，明知不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仍违法批准和办理服刑罪犯的保外就医，涉嫌徇私舞弊暂予监外执行罪。此外，他还被控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12月13日，长沙中院对该案作出一审宣判：刘万清犯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徇私舞弊暂予监外执行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其受贿犯罪所得及其他违法所得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一千七百余万元，上缴国库。
就这样，年近六旬的刘万清，再次回到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监狱，只不过这次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延伸阅读
另类越狱如何救赎？
监狱系统问题重重，已非一日之寒。
从经典影片《肖申克救赎》到热剧《越狱》，剧情的主线都是越狱“挖洞”。在国内许多监狱系统，以刘万清等人为代表的监狱干部，却演绎出风险更小、几乎不露痕迹的“另类越狱”。
记得当年茂名监狱案中，“减一年花1万，如果再多减3个月，3000元一个月”，正应了老百姓的一句俗话“有钱钱服刑，没钱人服刑”。在古人所谓的“班房”里，有钱人花五十吊钱，可以进有床铺的大间；再花三十吊去掉铁链；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反正只要有钱，要什么有什么，没钱的犯人，往往受尽白眼和折磨。近年来屡屡爆发监狱的腐败大案，如广西罗城监狱案、临汾监狱案、宁夏监管局熊斌案和上海周正毅案等等，让人们恍若穿越到了前朝。
两场越狱，一个道理。“司法渠道”不通，“挖洞”自然盛行。减刑、假释和暂予监外执行（保外就医）本是保障人权之举，但阳关大道路障重重，羊肠小道却生意兴隆。这条地下密道沿着减刑、假释、保外就医的办理程序，一直延伸到程序的终端法官。其主要原因在于，法院的审批仅止于“以书对书”，仅审查书面材料，致使有的监狱管理人员炮制假立功材料、假条件，蒙混过关。至于保外就医，本是本系统审批，报谁不报谁，以什么样的条件报，都由监狱管理人员说了算。
问题不在于“减假保”这些制度不适合国情，恰恰相反，在于我们的执行过程还是不够透明、公正、人性化。权力与欲望的勾结必然导致腐败，甚至可以把制度和法律的高墙扭曲为不法狱吏的“防火墙”。从各国的司法实践来看，行刑的目的正从“剥夺”、“隔离”转向使犯人再社会化，使其通过在社会中受刑转变为合法公民。专权、挖洞和越狱都不是现代司法理念，只有救赎才符合历史的潮流。
“另类越狱”日益盛行。在检讨我们的制度建设的同时，更要把人性化的监狱自我改造继续到底。司法理念的转型才是正道。
（摘自《钱江晚报》）
责任编辑/潘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