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我在家里校订书稿，这是我花了八年时间撰写的一个系列随笔评论集，我用2万至5万字的篇幅，给每一个我喜欢的诗人“画像”。在撰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两三万字的篇幅，不足以容纳一个诗人丰富多彩的生活历程和同样丰富多彩的文学创作。只能删繁就简，有所取舍。一篇数万字的随笔尚且如此，那么一首十余二十行的“人物诗歌”，它能够涵纳多少东西？因此，当接到《星星》编辑部寄来“人物图谱与表达”这一辑诗歌作品时，我内心充满了好奇。
我们知道，要描绘一个人的形象，方式和角度很多，可以从正面、侧面、背面切入，也可以俯视、平视、仰视。被描绘者展现给人的面貌不同，得出的结果也不同；执笔者落笔的角度不同，结果也不相同。同样，对于诗歌而言，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必然与诗人对所描述对象的了解深度密切相关。在《笃公刘》一诗中，作者陈松叶为著名诗人公刘画像，他的涉及点是“全面开花”式的，从“公刘”这个笔名的来源、性情、作品、生活状况以及最终“快快活活地到了天国”，都有所交代。诗歌紧紧围绕着一个“笃”字，介绍了一个真诚、正直的知识分子坎坷多变的人生道路，以及卓然独立的诗歌成就。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我的目光为此诗、以及随后的《西出阳关》而停留，不是因为诗歌的语言和技巧营造出的氛围，而是我此前已经服膺于公刘和昌耀本身所具有的人格魅力。其实，要想在短短的20余行要写尽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选取其中的某一个侧面或细节，以小见大。此外，《笃公刘》这首诗的一些用词也值得商榷，比如有一句“若改名私家车，诗不如上吊投河”。私家车是人们自己花钱买的车，何罪之有呢？我想，作者想写的是“公车私用”吧。此外，诗中将艾青、公刘与莎士比亚并肩媲美，也颇为牵强。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读到一些注重细节的、切入角度别致的作品。比如梁亚军的《悼金粉》。“姐姐”在28岁的时候去世了，“我”非常怀念她，希望她重生。那么，以什么方式重生呢？诗人别出心裁地在“时间”上打主意：“我都想好了，姐姐/去年我叫你姐姐，今年我和你同岁。明年你就是/我的妹妹”，如果时间再快一些，姐姐就成了“我”的女儿。这意味着什么？一方面，死者年龄已经定格，活着的人在逐渐变老，当“我”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永远停留在28岁的姐姐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年轻。在这里，“姐姐”是一个不变的参照物，时间的变化是发生在活着的人身上的。另一方面，如果以“我”作为参照物，随着时间流逝，姐姐与我的年龄差距就越大，就“越变越小”，最后成为少女，成为婴儿，成为妈妈肚子里的一个细胞。那么，从理论上来说，一切可以重新开始。这种无声的抚慰有些像童话，给读者的冲击却刻骨铭心。《悼金粉》让我记住了一个只在人世存留28年的女人，也记住了一个名叫梁亚军的诗人。
切入方式较为新鲜的，还有李满强《一个叫李满强的孩子死了》。这首诗写的是别人，更是在写自己。诗歌记述的是，诗人（李满强）一边“安逸地喝着早茶”，一边看报纸，读到一条新闻，写的是离自己千里之外的重庆忠县永丰镇东方村，一个与诗人同名同姓的5岁孩子“在和只有8岁的姐姐玩捉迷藏的时候/一不小心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由此，诗人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忽然就看到了秋天的分量”，并且，诗人受到了启发，生活观被修正，从不珍惜生命，“设想过很多种死亡方式”，转换为“决定要好好活下去/和慢性咽炎，心率过缓，高血脂一起/活下去”。因为诗人知道了，“大地之上，没有谁/能替代我的幸福。也没有谁/能替代我的死亡”。
《一个叫李满强的孩子死了》的写法，也堪称别辟蹊径，从向下的低垂到向上的仰望，诗意的表达干净利落。于是，一个5岁的孩子的死亡事件，摆脱了悲伤的性质，转化成了一次启示。一个劳碌中的中年人，从最初对生活的茫然、无意识中，发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生活与生命的实质不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的顿悟中逐渐彰显的吗？
巧合的是，紧接下来的是一首关于伟人的诗歌，有着与《一个叫李满强的孩子死了》完全一样风格的标题：《一块叫尼采的石头疯了》（高咏志）。虽然标题制作方式完全一样，但作者进入诗歌的角度却大相径庭，他不过多着墨于具体的事件和细节，而是直取核心，展示一个“疯狂”的哲人的精神风骨，诗题中的“石头”和“疯”是解读这首诗歌的钥匙，一个自信、坚定而又偏执的形象，树立在我们面前。不过普通读者要深入理解这样的诗，也许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即对尼采的人生经历与成就有所了解。同样，要深入理解高咏志的另一首诗《李贺》，还有普冬的《无题?李商隐》，也必须知晓一点的古典诗歌常识。时下一些读者常常抱怨诗歌难懂，总是把“读不懂”归咎到诗人头上，其实，在某些时候，一首诗歌“难懂”，读者本身也是具有一定的责任的。在我看来，“具备一定的知识面”，是合格的读者必须具备的基础要素。
对于“人物诗”，写形是容易的，即使是惟妙惟肖的程度，也不能算是高级别。高级别的是写其神，三言两语，短短几句，就把一个人写出了精神，那才是了不起的能力。在这个小辑中，游离笔下的父亲、亦然笔下的大嫂、杨发兵笔下的母亲形象都颇为清晰动人，霜白笔下的“她”、刘启茂笔下的稻草人，也有可圈点之处，遗憾的是因为这篇文章的篇幅已经超过了编辑部的要求，这里不便展开分析。最后，我必须说，我最喜欢的是阿斐的《睡美人》。无需追问诗中的“睡美人”是自己的女儿，还是女友、妻子，她是美好事物的统称，或者就是“美”本身；也无需定义这首诗是爱情诗、亲情诗还是友情诗，它超越了这些肤浅的序列。我只知道，当我阅读它的时候，妻子和女儿正在旁边的安睡，我看到生活的温馨和无奈，以及潜在的感动与激情从纸上弥漫开来，笼罩住书房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