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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翅膀】单翅膀符号

时间:2019-01-1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中洲西北部的塞外之地,朔风凛冽,沙石遍野。    此时正值三月,本该绿叶新发,可这地界里的春天似乎要晚来许多,天地间一片冰冷萧瑟。一间矮屋孤零零立在沙石尽头,屋顶一杆红色旗子恁地招摇惹眼,似这荒凉里的一处灯塔,让人远远望见,便有了丝温暖的希望。
   那穿灰衣的少年正蹲坐在矮屋门口,长手长足,打扮怪异,自右肩到左腰斜搭着一条白色狐尾,胸前佩着一串各式各样的虫子干尸,蝎子蜈蚣大蜘蛛,净是些颜色艳丽的毒物。他的长相十足俊美,两边唇角略微上翘,即使不说话也似在笑着。
   此时,远处正快步走来的少女让他立时起身迎了过去,一边叫着“末儿”一边从胸口里掏出个核桃大小的东西。那小东西在他掌心里吱吱地叫着,像只善偷粮的小鼠。
   “我新挖到的魂虫。”少年将魂虫递过去,见她匆忙忙收好,紧张地和他告别,“阿克,我得走了,魂巫最近心情不好,被她发现我偷溜出来,你要遭殃的。”
   “我不怕那老妖婆。”少年跳着脚,却见少女嗔怒的样子,于是收了急躁,挠挠那头深棕的长发,“那好,你不在时我多帮你挖几只魂虫便是。”
   末儿的身影慢慢隐没进荒凉的视野尽头,少年便像只小狗一样蹲坐在了地上,双手扒动,竟迅速地消失在地表,门口堆起一摊颜色略深的新土。
   阿克已潜进了地底,循着吱吱声遁行了数百米,眼见前面几十个绿莹莹的光点正伏在一具尸骨上,如大个头的萤火虫绕着一株枯木起舞。似觉察到阿克沙沙的脚步声,那群光点忽悠一下散了开去。他取下脖子上的百虫链子丢过去,那链子上的蝎子蜘蛛竟都活过来,展开各自武器,将那点未来得及逃掉的绿光困在中央。一阵细细的吱吱声,它挣扎了几回,却敌不过蝎尾蛛网,光芒渐渐淡去熄灭,变成个核桃大小的小虫,褐色的甲壳上是瓢虫一样的白色斑点。
   “小魂虫,别逃啦,乖乖跟我去见末儿吧。”阿克将那只委屈的魂虫装进罐子里。
   这些魂虫靠着吸食尸体上的残魂为生,所以大多出现在墓穴中。这种虫子轻易不会被人捕获,但若人以鲜活灵魂喂养,它便会尊奉其为主人,跟随左右为其所用。
   阿克凑近过去看了看那具尸骨,似乎死得并不久,虽然皮肉内脏都已全无,但摸上去骨头仍是湿润的。这附近食腐肉的毒虫很多,尸体下葬不过三五天便只剩骸骨也是常事。只是,最近地下的尸骨似乎骤然多了起来。阿克仔细端详了几眼,从盆骨与牙齿来看,应该是个少女。
   他是挖尸人,本应取几块上好人骨去骨市卖了,可他自打跟老疯子学了这掘地挖尸的技艺之后,统共也没带回过几块骨头,倒是对那些围着尸体打转的毒虫们最感兴趣。而认识了末儿之后,似乎捕捉魂虫便成了他来到地下的唯一目的。
   阿克戴好那条百虫链子,赶回家给老疯子做晚饭。
   老疯子虽然很早便有了这个绰号,但从前他并不疯。还是前年他带阿克去挖骨时挖到了一具完整的头骨,他细细摩挲着那头骨的每一寸,似万分激动,却忽然被那头骨咬了一口,然后他便真的疯了,整天痴痴呆呆坐在椅子里,时不时冒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阿克还记得那是一个女童的头骨,本已有人定了,说要在上面镶满钻石,供奉给魂巫。可出了这件事之后,买家宁可舍了订金也不愿再收那块骨。阿克便将它埋在矮屋后面。
   “师父,今天吃炖地鼠好不好?”阿克拎着一只野兔大小的肥硕动物冲屋里呆滞的人喊。
   广袤空旷的边塞,矮屋上升起一缕淡淡炊烟。大红的旗子飘摆着,似亦有着不歇的灵魂。
  2
   “魂巫大人!”末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她面前的红衣女子。
   “知道为什么要罚你吗?”这女子看样貌年不过四十,却有股赛须眉的霸气。她的气场是冷的,冷得让周遭的人无端便觉察到一种压迫感。
   “因为末儿辜负魂巫的厚望,没能将移魂术学好。”末儿虽是垂头跪着,可她的言语间仍旧透着冷静,“魂巫辛苦栽培末儿这么多年,末儿不争气,受到怎样的责罚都是应该的。”
   女子淡淡笑了下,不置可否。
   一女弟子在门外禀道,“魂巫大人,都备好了。”
   魂巫俯视着脚下略微一颤的少女,道,“末儿,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是你的聪明,可我最厌恶的,也恰恰是你的聪明。”魂巫笑着,亲自搀起了末儿,挽着她的手臂,向流光潭走去。那样别扭的亲昵让人不觉脚步僵硬。
   一潭碧水被腾腾烟气拢得严实,潭边的岩石上备好了一根手指长短的银针和一只凤尾样的染料盒子,五彩斑斓的色彩铺在羽毛形状的格子里,那染料似在烟气里闪着光。
   “你别当我不心疼,刺在你身,痛在我心。”魂巫执起银针,末儿已乖顺地褪了衣服伏在岩石上,裸出的后背已有大片彩色花纹,满满地占了整个脊背,似不成形的蝶翅,而那残缺的蝶尾处现在是一眼拳头大小的洞。黑漆漆,似能透过她的纤细腰肢望见内里的五脏。
   “末儿明白。即便是猫儿狗儿养了十六年也都会舍不得它死,魂巫将末儿带大,又怎么会不替末儿心疼。”
   魂巫执针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那针尾上系着根蛛丝一般透明的线,穿穿梭梭,正慢慢将那眼洞缝补上。她笑了下,继续将针穿过少女白如纸片的皮肤,缝合之后,又用银针蘸着彩色的染料一下下刺在疤痕上。她的动作慢而细致,翘着指,凝着专注的笑,好似在绣着一方绢。趴伏着的少女在这漫长的刺痛里一动不动地安静着,甚至不曾皱一下眉。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魂巫终于说。
   末儿起身,慢慢走向那片水雾深处,身体没进流光潭的水中,当她浮起时背上那半边蝶翅便闪耀出一片莹莹的光。单翅的燕尾蝶,似要从水中破天而飞。
   她背对着魂巫曲身道,“谢魂巫赐福。”
   魂巫已起身走出很远,将银针在掌中融成一支小巧的簪子,插进自己的发间,“这幅作品绣完了,我便再用不到你了。”
   魂巫的话她懂,若下次仍旧不能成功,师父便再不会替她缝补伤口。她或许会和这枚银针一样,被融化掉,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着。
   末儿起身穿好衣服,数十只魂虫便从衣服的各个角落里吱吱钻了出来,用脑袋拱着她的手心额头,纷纷给她安慰。
   “我不痛。”她举头望向北方,虽然水雾弥漫,她仍清楚,那里有一只红色的小旗子在为她招展,阿克说过,只要这旗子在,他便仍在等她。每年的除夕,阿克都要爬到屋顶,将被风吹了一整年的残破旗子摘下来,然后问她一句:“跟我走吗?”她摇头,他便换上面新的旗子,开始新一年的等待。如此,已经重复了八年。
   而她和阿克,是一种别样的青梅竹马。
   那是八年前,他们在一片墓地里大打出手。夜色沉沉,稚嫩的拳脚互不相让,动作带起的朵朵磷火,像不甘寂寞的精灵在鬼魅人间淘气地蹦跳。
   “普通常人,和我抢这魂虫又有何用?!”女孩子终于拿到了那只核桃大小的魂虫,疑惑地瞪视着那怪里怪气的小小少年。却听他一吸鼻子,不屑地答道,“谁稀罕你的甲壳虫,我要的,是吸在它肚子下面的血蜘蛛。”
   女孩子低头仔细瞧了一眼,忽然大叫一声,撒手便把魂虫丢了出去,它缩成一个球在坟地里滚动着,身底下吸着的血蜘蛛掉了下来,半透明的身子好似一块剔透的血玉,背上轰一下四散出满地蜜蜂大小的蜘蛛崽子。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少年在手掌上抹了层黏稠液体,那液体散发出腥甜的气味,像一层浸了血的药膏。他将手掌小心摊平在地面上,那血蜘蛛连同一群小蜘蛛便蜂拥爬了上去,被黏在了掌心里。少年得意地站起身,却见女孩子紧张地拍打着周身。
   “喂,你们女孩子家功夫再好,也还是会怕这些多足小虫子啊。”他笑嘻嘻地将魂虫递过去,“收好了,一会儿它又该溜走了……别怕,蜘蛛都被我收伏了。”他对她伸出手掌,看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魂虫小心揣进了怀里。
   “谢谢你。”她说。
   “我叫阿克,”少年望着她,问,“你是住在那老妖婆三生宫里的魂女吧?”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听少年在身后叫她,“为什么不离开那里呢?”她顿了下脚步,然后轻轻回头,“我叫末儿,苏末儿。”继而迈开脚,朝着三生宫的方向而去。
   “我就住在那片戈壁的荒滩上,你随时可以来找我,”阿克喊,“我会为你树一面红色的旗子,远远的就可以看得到。”
   “你若喜欢,我会帮你多捉几只魂虫……”
   他想了想补充道,磷光寂灭,夜色无边,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荒凉的冷风之中。
   一晃竟已八年,末儿偶尔会借着出去寻找魂虫的机会去找阿克,和他坐在矮屋门前,晒着太阳,吹着塞外豪放的风。也只有那样的时刻,她才真正感觉到自由和快乐。而大多数时间,他们只是一对隔空守望的星,三生宫和矮屋之间的荒凉大地,虽不遥远,却是那样的难以逾越。
   她这一生,都要被困在那座堂皇却阴冷的宫殿之中了。
   可是阿克,今年的除夕,你还会为我再换一面红旗子吗?
  3
   清脆的一声,一整排的骨瓷茶碗都落在了地上。魂巫深吸了口气,方才愤怒扫落茶碗的手轻轻挥了挥,“都抬出去,埋了吧。”几个女弟子将满地碎瓷迅速清扫了,又有人将倒在地面上的三个少女抬了出去。都是如花妙龄,却殒逝得悄无声息。
   “难道除了她,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练得成吗?!”魂巫握紧了宝座的金扶手,虽然仍旧美艳,眼角却不可阻挡地生了几丝皱纹。这十六年来,她从各地搜罗了数百女婴,如栽培着一棵棵幼小的树苗,看护着她们慢慢长大,可这其中竟只有苏末儿一个才有着蓄魂移魂的特殊体质。偏偏这孩子,又明里暗里和她藏着心眼。
   “整个三生宫里的魂女,活着的,还有几个?”
   “剩下三个,除了地牢里的两个,只有末儿,母亲。”站在她身侧的少年回答道。那少年相貌文静,秉承了母亲的美,眼神却也像他的母亲一样冷漠无情,他穿着白衫,整个人便如一块锋利的冰。
   “云生,你说欺骗我的下场,应该是怎样?”魂巫忽然问。
   “母亲多虑了,末儿当不敢的。”无情的美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何况母亲十六年来的心血,如今只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即便要惩治她,现在也未到时机。”
   轰地一声,金扶手上多出几道闪电般的裂纹,魂巫挑了挑嘴角,笑道,“她也是这样想的吧,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可惜,她算错了!”
   “魂巫大人,”有女弟子小心禀道,“前些天有约的客人已经到了。”
   魂巫敛了怒容,道,“请他们进来。”
   须臾,由几个女子领进一队十几个人来,为首微胖的男子一副管家打扮,中间四人抬着副木棺,其余等人都着紧身衣裤,佩着腰刀,眼神警惕。
   “魂巫大人……”那管家刚要开口,魂巫的手便轻轻扬了扬,几缕透明如蛛丝的细线在空气中穿梭而过,系在十几柄刀把上将那些人的腰间佩刀悉数扯到空中,再一扬,已由旁边弟子接在手中。
   “王丞相的属下怎么也不懂规矩了呢,我三生宫之内,全是些细皮嫩肉的女子,可见不得这些个兵器。”魂巫眯着眼,看那几个丢了刀的护卫不甘地捏了捏拳头,终是冷静下来。
   “是是,在下考虑不周,魂巫还请海涵。”管家一叠声赔着笑脸,而后命人将那口棺材放在了地中央,“魂巫大人,丞相他遭遇刺客的事……”
   “我不想知道什么前因后果。”魂巫打断他,微微冷笑,可她又怎会不知,所谓刺客,其实是名震江湖的猎魂术师欧阳海风,此人身份神秘来去无踪,因放言要猎尽天下贪官恶人的魂魄而使得一班心虚者惶惶不得终日。虽然海风在刺杀王贼这一役中已经舍身,但据说他尚有一对徒弟,一江春水和一水寒鸦,仍在替他去行侠人间。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善与恶,是与非,侠士和贪官,她已无暇区分。她要做的,是替这死去的王丞相还魂。
   “那,就有劳魂巫大人。”管家从袖口里拿出本册子,恭恭敬敬递上去,“这是凉州青怀县内所有八岁以下女童的名册,稍后,会有人专门押送到三生宫来。”
   魂巫的脸上,终于展出丝笑容,转头对身旁的少年道,“云生,你亲自去叫末儿吧,告诉她,这是我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4
   白衣少年在屋门口站了片刻,看那一圈绿莹莹的魂虫围在末儿周身,像贪婪舔舐蜜汁的蚂蚁,而绿光中央的少女,只是微微闭着眼,面容安静。
   “你早已练成移魂之术,又何必逆着母亲的意思,平白受那么多苦。”他隔着门,淡然说了一句。末儿惊了一跳,迅速拢起褪在肩下的衣服,一群魂虫立即藏进她的衣襟发间。
   原来,连他也看穿了。
   移魂失败,轻则伤魂,重则殒命,那些死在三生宫里的少女都是同她一起在这宫里生活了十六年的魂女。移魂之术,是借助魂虫将活人的生魂吸收,转移到一个中间介质的体内,介质将生魂所携带的记忆驱除,再输入给已死之人,令其复生。这其中的难处便是驱除生魂对旧躯体的记忆和眷恋,如此才能在它进入另一具躯体之时更加安稳契合,不发生游魂冲破宿体,自行脱离的状况。
   修习移魂术的大多是属阴的女子,自幼开始与魂虫培养默契,而能否成功,光凭努力与聪慧并不够,还要有足够特别的体质。恰恰,她便是这万中无一的一个。
   是的,她早已成功驾驭了移魂之术,却偏偏在魂巫的测试中一次次表演失败,任那转移进她身体的魂魄如一注光箭从身体里冲撞而出,在她的背上撞出狰狞的窟窿。怎么会不痛,那一整片脊背之上,那闪着光芒的彩蝶羽翅之下,密密麻麻全是痛。
   “你知道,母亲她终究也就只有一个心愿,遂了她,或许你也会更快乐。”云生推开门,走了进去,“而你的家人,也会因为你的成全,得以再次生还。”
   末儿哆嗦了下,慢慢抬头看面前的少年,他似在淡淡微笑,那笑容仿佛有几分温暖,却那么的让人不寒而栗。他竟用这样的笑容,诉说着威胁。父母的尸体,仍旧冰冻在三生宫的地下,魂巫说,她练成移魂术的时候便可以取回他们的尸身,替他们还魂。
   “走吧,母亲还在等你呢。”他执过她的手,牵着她向大殿里走。两双手都是冰的,于是丝毫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他掌心里那只纤弱的手没有挣扎,只是僵硬顺遂地跟着他。
   她的整个人,在三生宫里时,都仿佛是死的。
   云生亦不曾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他的这份情感,如此绝望而清醒,深情以致无情,不想要占有,亦不要成全。只做个冷酷的旁观者,看这朵花在冰冻的世界里,失去生机,慢慢凋敝。而此刻的心疼,只是为了阻止,将有的永无休止的疼。
  5
   “不好了不好了,快走!”矮屋门口,晒着太阳的老疯子忽然打翻了手里的汤药,一把掀了盖在膝上的羊皮褥子,冲回屋里抓了一只木盒子就向外跑,“阿克阿克,快走!”
   远处的地面上一个凸起的土丘迅速移动过来,至门口忽悠自地底站出个长手长脚的少年,他拉着老疯子,将他安抚到椅子里,“师父,又发病了啊,看来这血蜘蛛的药效也不够好。”
   “哎呀,阿克!不好了不好了,快走!”老疯子瞪大了眼,紧紧抓着阿克的袖子,抱在怀里的长木盒子掉在地上,摔了开来,里面一副森白修长的手骨散了一地。
   “我不会走的,师父。”阿克抬头看了眼屋顶的旗子,今日,竟例外的没有一丝风。他蹲下身去把手骨拾回木盒里,放进老疯子怀中,那是师父的宝贝,他时常呆呆地望着柜子上的木盒,出许久的神。以挖尸人的眼光来看,那并不是一块完美的手骨,五根手指的骨节都十分粗大,似练外家功夫的男人之手。
   百米之外一个纱衣飘飘的姑娘正向着矮屋行来,虽然衣饰相似,但阿克知道那不是末儿。
   “阿克公子跟我走一趟吧,”姑娘说,“末儿在等你。”
   “不能去。”老疯子在身后扯着少年的手臂,似乎即便疯着,依旧清楚那三生宫的可怖。
   “一会儿要起风了,师父你回屋里等我。”阿克将老疯子连人带椅子一起抱进了矮屋,便跟着那姑娘走了。那串百虫链子在他胸前剧烈晃荡,像他不安的心。
  
   大殿里已比方才空荡许多,没有了管家和护卫,亦没了高高在上的魂巫,只余地中央那口乌木棺材。
   “末儿,我说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虽然十六年心血我也舍不得放弃,但我有的是耐心重头来过,不听话的工具我不会留下来等着它伤了我自己,”不知何处传来魂巫的声音,环绕着整个大殿空空回响,“你可以认为你的父母是死于瘟疫,命数本该走到尽头,可以问心无愧地置之不理,那么,这个人呢?”
   声绝处,横空落进一个重物,跌在地上,那一串蝎子蜈蚣穿成的链子从脖颈里掉下来。他挣扎着坐起来,看清面前的人,抹了抹唇角的血,问,“末儿,跟我走吗?”
   “阿克……”末儿小声念着,忽然浑身冰冷,因为看见他的手腕脖颈上都有着一道细细的血丝,“阿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哽咽。
   “那。”他递给她一个罐子,里面挤挤挨挨十几只魂虫已经饿得没有光芒,“我来看看老妖婆有没有欺负你。”少年笑着。他怎会不知这一遭邀请他来本是个圈套,但其中有着他在意的饵,入虎穴,只是甘愿上的当。
   “跟我走吧。”他伸出手,忽然嗖的一声,他整个人便悬了起来,在空中越升越高,手腕脚踝脖颈上几道血痕越来越深。与此同时,那棺材的盖子也被丝线拉了开,露出里面平躺着的男人尸体。
   “用你的移魂术救活这个人,我会成全你和你的小情郎。”魂巫的声音道。
   “末儿不愿意,救活一个贪官败类,就是害了无数平民百姓。”末儿仰头,看悬挂在半空的少年对她笑,他眨了下眼,末儿会意地放出一只魂虫。
   魂巫大笑起来,“你终于算是承认了,你已修成了移魂之术。”
   一只小魂虫飞进了百虫链子的中央,那一串虫子似得了魂魄顿时都活了过来,腾地蹿起,一只双刀蓝螳螂振翅飞上阿克肩头,左右挥着手臂,血蜘蛛的背上散下一片小蜘蛛密密麻麻爬上蛛丝,啃噬着似要将那细线吞进腹中,蝎子蜈蚣,或砍或咬,竟将那蛛丝纷纷斩断。阿克落下来,抓住末儿的手,“跟我走吧。”他的手是暖的,像融冰的太阳。
   “好。”八年来,她第一次答应了他。
   跟他走,离开塞外,离开这困了她十六年的阴冷无比的三生宫。
   “好?呵,是好天真。”魂巫冷笑一声,一束黑色丝线已束到阿克的脖颈上,格愣愣的骨裂声,伴着百虫链上虫子们咯吱吱的奋战,可这次那丝线却丝毫未损,阿克的脸已经青紫。
   “魂巫大人!”末儿喊着,看到空中掉落下两个少女,手脚都缚着铁链,眼神空洞,似已盲了,张着口却惊惧得喊不出任何声音。
   “给你两个生魂,先拿那棺材里的人试练一次,然后救你的小情郎,”魂巫说,“我想看到你的移魂术。”说着一抖黑丝,那些伏在上面不停啮咬砍剪的小虫们都被震到了地上,四分五裂成一只只触角、足节、翅膀、甲壳以及不甘的眼睛,五彩缤纷地纷扬开来。
   “这孩子死后,你只有一个时辰,未经处理的尸身过时便会腐坏。整个三生宫里,只有你一个可以用移魂之术救他,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出不出手。”丝线收走,魂巫的脚步声在大殿周遭方向莫辨地响起,又消失。
   满地毒虫的尸骸里,躺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6
   “阿克。”末儿抱紧了他,感觉他自脖颈的裂缝处开始向周身遍布着寒气,一层白色的冰霜慢慢覆上他的躯体,像一层渐渐聚积冰冻的蛛丝。她握着他的手,那手却再不似方才那般温暖,汹涌的泪滴也化不开这层寒冷。
   “别哭了,那老妖婆的话你怎么会信呢,我不会轻易死掉的,”少年笑笑,脸上的冰霜裂开几道纹路,“起码我不会死在这里,因为,我不舍得让你为难。”魂巫要他死,她要看着末儿用那无辜少女的性命来救他,她要逼她学会狠心学会剥夺。
   杀一人和杀万人有何区别,恶念有了开端,便已是万劫不复。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要上她的当,我不想要别人的灵魂来活着,那样,我活不安稳,你也会因为愧疚而不快乐。”阿克伸手去抹她的泪,那泪珠触及他的手掌便被冻成一颗冰珠,格愣愣落到地上,他嘻嘻一笑无所谓地弯弯那上翘的嘴角,“等我振作一下就带你走,我们去温暖的地方,去春天来得早的南方,去沧澜海边,听说一水寒鸦和一江春水便是乘着小船飘荡在沧澜海上,我们去寻访他们。”
   末儿只是抱着他,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颊上,同他一起瑟瑟发抖。
   八年了,他述说过许多美好的希冀,然而此刻她唯一的愿望,只是要他活下去。他还那么年少,像一只鼹鼠一样喜欢在地下逡行,他那永远上翘的唇角,望见便会让人开心。他往后还要有长长久久的日子,而不是因为她的连累,死在这阴冷的地方。
   “阿克,如果末儿做了坏事,你还会喜欢末儿吗?”
   “末儿,我喜欢你,是因为我认识的你和别人不同,我认识的你绝不会那么做。”
   “可是,这次不同,如果明明可以却不救你,而是眼睁睁看着你死,那么我对人性的信仰都会崩塌,如果自律最终只有自伤,那么一切隐忍都将失去意义……阿克,我跟你走,但你,要为我活下来。”
   “好,一言为定。”
   最后一丝光从高耸的殿顶移走,那方绘成彼岸花的穹顶之上,花瓣都是透明,光明和黑暗,都与外界共享。灵魂的光芒在少年的躯体内微弱如一支残烛,却仍倔犟地燃着,不死,是他的承诺。夜色侵袭的大殿里,有半片巨大的七彩蝶翅透过衣裙闪出光亮,末儿的脸在那蝶翅的映照下,无比凄美。
   “夜光砂?”阿克惊叫,“是那老妖婆干的?!”
   夜光砂是颜料,可于黑暗中发出绚丽的光,刺进皮肤里却是毒物,慢慢吸掉身体里所有的色彩,最终变作一片白。那巨大的半片羽翅,便是翕动在肩背上的一只毒手,它越发艳丽,人便越发被稀释在这世间。
   阿克伸手,轻轻触碰她的眉,那青黛色的眉粉便染满他的指尖,一弯白色的淡眉,隐没在她白如纸片的面容里,簌簌的泪,亦将发梢浸得褪了色。
   “末儿,”阿克拥着她,“其实死,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挖尸人,虽然年纪轻轻却也能够从那些枯骨中窥透生死的奥义,“但我不甘心的是,离开这世界之前,你是处在这样的境遇里。”
   所以,他不能死。“我一定,带你离开。”
   自他在墓穴中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开始,便觉察到她的不快乐,她的忧郁沉静像一潭高原圣水,冰凉却纯净。当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矮屋门前时,她是笑着的,因她远远便看到了那面他承诺过的小小红旗,像荒凉世界中一盏不灭的灯火。发乎深髓的笑容,总是惊世骇俗的美妙。那一刻,他决定,这一世都为了她能有更多的快乐。
   八年,最单纯亦是最艰难的八年,年少的彼此,经历的每一件事却都足以刻骨。被命运牵至这样特殊的境地,她会自觉地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他更清楚,每一次相见,都是逾越了怎样的险阻。许多次,他看见那个叫云生的白衣少年,站在远处的风里,驻足,然后走远。像什么都不曾看见,又像是从未放弃过跟随。
   而每一次,他说要带她离开,她都用沉默拒绝。他不清楚那份隐藏的苦衷,但从不勉强。他不要她为难,从来如此。只是笑笑,用一面新的旗子开始下一年的等待。今天,是这八年里的第一次,她答应要同他一起离开。所以,他决不能就这样死。
   他偷偷伸出手在地面上抓起一把毒虫的残骸,放进口中吞咽了下去,沿着那两弯微微上翘的好看唇角,顷刻渗出鲜红的毒汁。
  
  7
   那两个盲眼的少女慌乱地在地上爬动,铁链声清脆,膝盖摩擦地面的声音却恁地刺耳。她们的脸已经瘦得凹陷,末儿却早在她们掉落进来时便认出,那是几年前被关进地宫的魂女。
   关于狠心和剥夺,是她们这些魂女在三生宫内生存下去的必须技能。魂巫说过:你们之中,练得成移魂术的人便是生,是我的掌中宝,练不成的便是死,做替死人还魂的生魂。
   人的本性中,那一抹残暴和贪婪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消失过,它潜藏在各种情绪与表情的暗处,被道德与情义无力地约束着,当诱惑或威胁出现,每个人都可能回归成那低劣的原始生物。生死之间,那些年幼的女孩子亦会变成互相撕咬的兽,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狠下心去剥夺。
   末儿记得,当年为了抢夺一群魂虫,她最好的朋友出岫出卖了她,将她引入了流沙河床之下的墓穴,墓穴塌陷,她被埋在流沙之中,继而被湍急水流冲进了乌海的支流乌兰江。
   那个夜晚,救她上岸的是云生。他坐在篝火旁,白衣如终年不化的积雪。“走过这片塞外荒地,前面便是天阙山,翻过天阙山可以到达乌海,在乌海之上渡船而去,便可以离开中洲,也永远地离开这里,”云生说,“今夜,你可以选,但是过了今夜你只能按自己选定的路走下去。”
   那时,他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却早已如此置身事外。魂女,母亲,三生宫和天下,他不为谁,也不偏颇谁,像是,也是一棵心死的植物。
   末儿却淡淡摇头,“走不掉了,我早已没得可选了。”
   她走不出三生宫的方圆百里,早已走不出。
   云生盯着她的眼睛,忽而凄然一笑,“我明白了。”
   云生带末儿回了三生宫,日子一如往常。出岫已在三生宫内活得风生水起,因为在所有魂女之中拥有最多魂虫而得到魂巫赏识和宠爱。出岫的所作所为魂巫统统看在眼里,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是另眼相看。在这里,背叛才是智慧,阴谋才得赏识。
   一座三生宫,便是一个冷酷的世界。
   出岫走过末儿身边时,袖子里挥出一群魂虫来,“这里的生存法则如此,你别怪我。”
   “我不怪你。”末儿微微一笑,跟着云生离去,看不见出岫的眼神在她身后愈加怨毒起来。那之后不过三月,出岫以及另一名魂女便被魂巫打入了地牢,魂巫的声音带着不屑:“想要攀龙附凤,也须看清自己是什么身份才好!”宫人都说,这两人因为云生少主而互相陷害,魂巫所不能容的,是随时会没有性命的魂女缠上她的儿子。
   “是你告诉魂巫大人的吧?”末儿问他,“出岫是个聪明谨慎的人,不会明知师父不喜欢却偏偏去做。”
   “我没必要为你报仇。”云生微笑, “但她们都并非真心爱我,只是觉得,得到我的心或许是能够活下去的另一条出路。”他的语声温柔,却不带丝毫情感。
   他自认中立于所有势力中间,可不觉中,仍会有微妙的倾斜。只是,那是不能够承认的,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姑娘为了在数百人的角逐中生存下去,下了怎样破釜沉舟的赌注。不论输赢,她都血本无归。
   “既然这是你选的路,那么,好好活下去吧。”云生的白衣,消失在幽暗的长廊尽头。
   而眼前的两个少女,正是当初被下入地牢的魂女,其中摸到了那口棺材,愣在地中央的,便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出岫。
   出岫扶着那口棺材慢慢站起身,她已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渐渐辨听清楚周遭的声音,然后突兀地笑出来,“苏末儿,原来是你。只有你,最后竟只有你练成了移魂术吗?”她的声音嘶哑而恶毒,“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呵呵,你的心机和决心真让我意外。不过可惜,你的毒虫小情郎却因为你而丧命,谁让你不知好歹,竟违背魂巫的意愿。怎样,要用我做生魂来救他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出岫嘶喊着,撕开自己的衣袖,当年被打入地宫时,她依然不肯将手上的魂虫交托给旁人,竟狠狠心在自己身上挖了数十个孔洞,将魂虫埋在皮肉之下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被迫休眠。
   “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任何人比我好过!”那一瞬间,她舍了自己的生魂去滋养唤醒了沉睡的虫儿们,做了它们的主人。魂虫感受到主人的意念,冲破皮肉窜了出来,一片血肉模糊中,数十只小虫带着绿光飞散而去。出岫的脸歪出一记扭曲的笑,“我用生魂喂养了魂虫,我的灵魂已经不完整了,即便你用它也救不了你的阿克。”
   “出岫,”末儿淡淡道,“我根本没有动过一丝念想。”
   “即使是个陌生的旁人,我都不会那么做,何况,我们曾经做过姐妹。”她抱着少年的尸体,语气如死,“最重要的是,我若那么做,阿克会生气的。”
   忽然间,怀里的人动了下,他身上那层蛛丝一样的冰碴迅速融化,四肢百骸都有了温度。
   “阿克?”末儿惊喜。
   少年坐起来,故作轻松地笑,“我答应过你不会死,阎王也不敢收的。”
   可五脏六腑里,百虫链子上的百样剧毒穿肠燃烧着,烤化了体表的冰,也将灵魂那支蜡烛不顾一切地肆虐燃烧起来。似乎为了这一刻,便不在意下一秒的穷竭之时。他将生命,赌成一现昙花。
   “你好烫。”末儿担忧地摸着他的额头,脸颊,手掌,少年却已起身,像只小狗一样坐在地上。中洲大陆上的最后一个挖尸人,在理石地面的大殿里,飞速地掘起土来。
   “马上就可以带你离开了。”他笑笑,唇角上翘,十个指甲上都套着铜质的指套,但指套已被理石磨漏,于是十只手指都已残破不堪,但那火热的毒竟似将血液都烤干,指尖上只有痛,没有血。
   黑暗之中,那半只蝶翅随着肩膀的颤抖在振振翕动。
   大殿之外的白衣少年转过身轻轻离去。不悲不喜,不意外亦不阻挠。他的表情温和平静,却也是再冷漠绝情不过。死在这里也罢,带她逃走也好,都是别人的故事。
  8
   “云生,你说,我做的这些,究竟是对还是错?”魂巫的手,轻轻抚在水晶上,那水晶棺材里的男人右边袖口下是空的,那只断腕的旁边竖直地放着他的剑,剑鞘上花蛇缠绕。
   “为了救你,我好像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魂巫的指隔着一层透明水晶仔细摩挲描画,语气竟温柔而娇嗔,“王丞相那样的人,该是天下之敌吧,而我却要让他生,因为我要拿他做实验品,我可不能让你毫无保障地去冒险,我要你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复生。何况,他能给我更多的女童。这样,即使失败,我们还可以重头再来。”
   “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我不会拒之门外,可是云生,你觉得我做错了吗?”魂巫回头问。
   云生微微笑着,就在这三生宫中的另外一个角落,就在方才,有一个女子面临着和母亲相同的抉择,至爱的人死在眼前,她拥有一切救回他的条件,然而最终,她却对那个背叛过自己的出岫说,她从未动过一丝那样的念想。
   在生与死的间隙中,人性分了许多岔路。
   “母亲,既然您会这样问我,说明您已经有所犹疑和悔悟。”云生望着棺中人的面庞,清矍,冷毅,若他活着,是否也会如那少年一样对母亲说。“我不要用他人的灵魂活着。”
   “啪!”魂巫的掌打在他的脸上,几道蛛丝随风划破他白皙温和的脸,血丝蔓延中他的微笑保持得完美如初。他知道,母亲在杀戮中这愧疚迟疑的刹那,她的问,岂是因为不知,她只是在向他求证一句答案,要他给她一个继续下去的无懈可击的理由。
   然而,他是那样的淡漠无情。不肯成全,不愿迎合。
   “他带着末儿走了,”云生淡淡说道,“他吃下了剧毒百虫,以毒攻毒暂时逼退了母亲的蚕丝冰毒。”
   魂巫愣了下,那只挥出去的掌轻轻颤抖,云生说完便转身走了,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擦去了颊上的血。
   很久之前,母亲如而今一般坐在那口水晶棺前喃喃自语时,他便轻轻走到她的对面,说,“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安慰不及说完,那悲伤的美妇已经癫狂,抓过面前的孩子,扯烂他的衣衫,蛛丝混乱抽打在小小的身体上,血痕纵横,竟渐渐变作一张网。
   “不能复生,不能复生?!”她吼叫着,如丧偶的猛兽。
   孩子的眼神却由惊惧到平静继而是了然,是绝望。他默默站起身,将衣衫褪去,露出稚嫩的身躯,他走到母亲面前,将那句未说完的话继续下去,“母亲不要太过悲伤。”
   美妇似忽而从一场噩梦中醒转,抱紧着他恸哭,却听那怀里的人淡淡说道,“母亲不要太过悲伤,因为,人死不能复生……”
   美妇一把将他从怀里推开,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像个温顺的魔鬼。孩子微微鞠了一躬,将自己的衣衫拢好,转身离去。他坐在流光潭的大石上,一点一点擦洗自己的伤口,咸涩的水让疼痛加倍,他却以不变的节奏继续。他对自己,已同样淡漠。
   那以后,这对母子一直陷在反反复复的互相折磨之中,今朝打骂,明日安抚。
   可他的心,却再也抚慰不平。那一鞠躬,他已告别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
   他不站在任何人的角度,在这天地之间,他将永远茕茕孑立,不爱任何人,亦不为任何人所爱,末儿,出岫,甚至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们的不爱让他心死。活着,却如一缕游魂,剥离在世界之外,远观旁人的故事。
   今夜有月,朗朗通明。他站在三生宫的至高处,看地面上那个凸起的土丘迅疾向远方移动,马上,将要走出百里。
  9
   魂巫气势汹汹的步子被拦在屋门口,来人从一层黑绿的理石中站起身来,地面破开不规则的洞,潮湿的泥土带着阴冷,蹿进人的心肺。那人须发蓬乱,手中抱着一个长条的木盒。
   他是老疯子,但此刻他已不疯。其实,他也并不老。
   “琦云,放了我徒弟。”他说。
   “让开。”在他面前的魂巫,收敛了几分强势。
   老疯子却依言让出路来,向着她身后的水晶棺走去。
   “我不准你靠近他!”魂巫喊。
   老疯子的脚步没有停顿,蛛丝勒在他的足腕上,仿佛没有丝毫阻碍,他将水晶棺掀了开,把长木盒放在了那只断腕旁,“长霄,我想明白了,你不欠我,所以,我也不能欠着你。”
   “你走。”魂巫的忍耐似已到达极限,她收了丝线,道,“你的徒弟已经走了,还带走了我三生宫的人。”
   老疯子回头看着魂巫,这个他深爱了许多年的女人,如今依旧美艳,可却好似阿克捕捉回去的艳丽毒虫,身体的每一个肢节都足以致命,“琦云,我们的孩子呢?”
   魂巫?睁了下,侧过头去,“吉儿她很好,不用你操心。”
   “够了!”男人终于狂怒,他喝止了魂巫,伸过手去,给她看他虎口上那一排细小的牙印,“长霄死后,我担心你们孤儿寡母,才在这边塞陪你住下来,远远望着你,看你平地起了这座三生宫,看你这些年走火入魔地剥夺他人性命,是我错,我始终不敢再面对你,才这样眼睁睁任你继续!”他大笑一声,“报应终于是来了,我一寸寸地摸遍那块头骨,我不会记错,那是我们的吉儿!你丧心病狂到如此程度,竟拿自己的亲骨肉试炼!”
   他的脸上已有泪痕,“孩子也是怨我的吧,我抛下她,让她跟了你,她的冤魂都不肯原谅我,才一口咬在我的手上。”
   那装疯卖傻的无奈,只是无法承认无法面对的逃避。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疯一辈子。然而,他却不得不清醒。
   “不是你想的那样,”魂巫低声,“吉儿是染了天花夭折的,我亲自替她移魂,然而,失败了。”即使是她,也不具备绝佳的移魂体质。而失败的代价,便是连尸身都不能保全。也因此,她才定要末儿试炼,万无一失之时才可以将水晶棺中人交托出去。
   “移魂?不要再说这个字眼,赶快停下这一切吧。”老疯子瞪着她,目光矛盾。
   二十多年前,他最好的兄弟带着自己的妻子私奔,他带着满腔愤怒一路追到了塞外,大风吹起三人衣襟,长霄左手挥剑,血如浪花,拍打在荒凉大地上,一只右手掉落下来。
   “兄弟欠你的,今生无法偿还,”长霄的剑已归鞘,“但我和琦云是真心相爱。你若要我性命,我亦绝不还手。”滴滴答答,三个人的静默中,只有血在述说曾经的情义。
   美艳的少妇怒目瞪着追来的人,“连同我一起杀了吧。”
   他苦笑了声,从背后解下襁褓,交到少妇手里,“吉儿还小,离不开母亲。”他俯身去拾起那只断手,揣进怀里,“长霄,你欠我的,我带走了。”
   朔风呼啸出尖利的哨子,是一曲萧瑟的调子。
   他转身之后,长霄已重重跪倒。
   他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着那副手骨耿耿于怀,思考着要将它琢成什么样的器物才能发泄心中的怨怼,才能给他一份对等的羞辱。然而没几年,便听到长霄郁郁而终的消息。
   “长霄啊长霄,你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凄然一笑,带上那副手骨又去了塞外,开始一场十六年的默默守候。
   直到今天,三人又重逢,竟是这般物是人非,死生有别。曾经的爱人竟以为自己仍对棺中人旧怨难消,而阻止他的靠近。他心中,何其悲凉。
   “琦云,收手吧。就让这一切,在这里终止吧。”他叹息,将水晶棺盖轻轻盖好。
  10
   百里之外的大地上,冒出土丘一样的突起,是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地表。阿克将背上的末儿放下来,揭开披在她身上的他的外衣,抖落下一层沙土。衣服下的末儿,白色的眉和发,白色的肤与唇,甚至眼瞳,也都是白的。她的整个人,便如一张纸,耀目的,是绘在纸面上的那半边蝶翅,夜色里彩光透过衣衫,翩翩如飞。
   “阿克,我是不是很丑,很可怕?”
   “傻瓜,你漂亮得像个仙女。”他摸摸她的颊,看住那双白色的瞳。
   她笑起来,虽同是寒夜,此处却比三生宫的周遭温暖许多,地面上有一层茸茸的草,手掌触上去便能感觉到生命永无止歇的力量。一岁一枯荣,今冬死了,明春还会生发。
   她俯过去,深深吻住了少年,彼此竟都睁着双眼,互相凝视。眸中有泪,将白色的瞳映成两颗珍珠。
   “我怕来不及,所以要给你这印记,如果明春得以生发,请记得我。”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少年已拉起了她,向前奔走。衣衫之下,他的身体是赤红的,像有一把火从内至外,已经焦灼了五脏,烧到了皮肤。他伸手指指前方,“末儿,再往前便是天阙山,翻过那座山便是乌海,在乌海渡船,就可以远远离开这里,广阔的天下,去哪里都好。”
   末儿点点头,对他微笑。这句话,数年前有个白衣少年也曾对她说过,那时乌兰江在身旁呜咽而过,夜色与如今一般无二。
   “阿克,这些年我始终不肯跟你离开这里,你也从不问我原因……”
   阿克握紧她的手, “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你不愿意走,我就留下来等着你。做男人的,怎么能让女人为难。”他顿了下,终于小着声酸酸地说,“其实是因为云生吧,你每次来,他都跟着你……” 奔走中,摆动的手臂碰到他胸前那条白色的狐尾,似乎被烘得极脆,一碰,便蒲公英一样纷纷扬扬飞出一片白色的绒毛。
   “即便你从前喜欢他也没关系,”他忽然大咧咧地释然,“以后你会慢慢喜欢上我的。”
   末儿的心,忽而重重疼了一下。她没有解释,任少年拉着她的手向前奔跑,他的手滚烫,她的身体却渐渐轻飘,真如一张纸片,在风中飞。
   “从今以后,照顾好自己。”迎着风阿克在心中低语,他已经无力遁地,只能用最后的力量送她走一程,有多远便送多远,直到死亡的尽头。
   身后的末儿在望着他微笑,“离开这里,你要好好活下去,将我没能见过的世界都看遍。”即使,在最后一刻他对自己怀着误解,都好过让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就像从前一样,守着那个秘密,陪他走这一程,有多远便算多远,直到魂飞魄散的那刻。
   就这样彼此带着诀别的心境不约而同地成全,他们牵着手大步奔跑在荒凉塞外的夜里。
   “末儿,我终于带你离开那老妖婆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停下来。”阿克目视着前方,他不敢回头给她看自己七窍中汩汩淌出的血,已死的身体惯性地迈出最后一步,却也恰恰没能看到身后紧紧牵着他手的少女,已如一片白烟,消散在空气中,衣裙空荡荡褪落,一群绿莹莹的魂虫携着饱满魂光在半空盘旋,迟迟不去。
  11
   那是多久之前,她坐在矮屋的门口,看天阔云低,看地上鼓起的小土丘东奔西突,还没疯掉的老疯子甩着一根长长的柳条严厉地喝着:“东,南,西偏北,你去哪儿了?!这个分不清方向的家伙将来非被压死在地底不可。”
   阿克上来后便被老疯子的柳条抽了几十下,他偷偷扭头对末儿说,“你转过头去,别看,我师父打人很不雅。”一阵清脆密集的啪啪声抽得她心口发紧。她转回脸来想要替他求情,就看到他光着的屁股撅在那里,血淋淋一片。她羞于开口,只得咬着唇又扭过头。
   老疯子回屋后,阿克却笑嘻嘻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只指甲大小的魂虫幼虫,“我怎么会不分东西南北呢,只是看到这个,就跑过去替你捉了。”他的唇角翘得调皮好看,一只手偷偷摸着流血的屁股。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满怀期待所向往的,便是这样一段相守,而她所愿得的,也只是他的心。他就是悬挂在三生宫之外那轮真正的太阳,只属于她的太阳,温暖明亮,同天地一样永恒无私。
   还以为,可以这样遥遥守望,直到白头,所以才赌上了所有,活到了如今……
   “阿克,我心里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啊。”
   轻如烟尘的一声,被风吹散。
   飘入远处的白衣少年耳中,别人的故事已悲伤落幕,旁观者的腮旁却有一滴隐隐约约的泪痕。在他们生命的最后,都以为对方可以活下去的吧,她不知阿克的短暂生命是以剧毒在支撑,他亦不承想到,末儿是永远走不出三生宫的百里之外的。
   在这许多魂女之中,她不争不抢,淡然独处,将自己放在最不引人注意也是最安全的位置,却也默默用最决然的手段撑到了最后。在得到第一只魂虫时,她便开始用自己鲜活的灵魂喂养它。舔舐灵魂的痛是何种滋味,看看其他魂女的浅尝辄止便可知一二,也只有濒死的出岫才会绝望地炮制。那么末儿,她是早已处在这种濒死的绝望中了吧。
   他曾在门外看她轻轻合着眼,用灵魂喂养那群魂虫,面容安静,似并不痛苦。
   某些时候,她和他很像,对自己已然淡漠无情。
   然而,十几年的喂养,灵魂早已被掏空。三生宫周遭百里之内,埋葬了太多魂女的尸骸,这地界里已是半个地狱,阴寒无比。在这里,她倚靠那些魂虫给予生机,但出了这个界限,阳气入侵,那些吞噬了她魂魄的魂虫即便附着在她周身,亦不能救她性命。
   她的灵魂,分散在那百十魂虫的体内,纷纷扬扬。
   魂巫为她刺上那半片蝶翅时便说过:“你注定,飞不出这三生宫。”
   那单翅的蝶,却想要飞过天阙山飞过乌海,和心爱的少年白首不相离。
   如今,她已遂愿。携一头白发与他一同陨灭在这青青绿草间,只等又一春。
   云生走过去,伸手捉了一只魂虫在袖口里,而后继续向前行走,前方是天阙山,山的那一边是乌海,这是一条未竟的路。而想要逃离的人,又岂止那数百魂女。
   “其实是因为云生吧,你每次来,他都跟着你……”
   “阿克,我心里,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啊。”
   末儿不走,不是为他,可他的留守,却只因为她。
   淡漠无情,不被爱也不去爱谁。然而,从来都不是说不爱便可以不爱。只是那夜,那少女在乌兰江边告诉他她已走不掉时,他便同她一起绝望。注定伤心的付出,不如保留。
   风吹残云,遮蔽了那轮皎月。黑寂的夜色尽头,那座三生宫在轰隆隆塌陷。中洲大陆上最后一个挖尸人现在是那个疯子,他疯狂地遁走在地下,用肩肘撞裂一根根地基,他的骨骼在轰隆声中粉碎。
   魂巫抱紧着那具水晶棺,一边喝着:“住手,住手!”一边喃喃安慰,“没事的,长霄,没事的。”她奔走在前,用蛛丝牵着那具棺材在巨石坠落的空间里执著地微笑,“没事的……”
   头顶高耸的那朵彼岸花稳稳将她和水晶棺压在了一起,半透明的花瓣上顿时鲜红一片。
   似,彼岸花已开。
  12
   某一个年月,白衣少年在沧澜海边遇见一艘小船。
   船上的男子好奇地将他招呼过去,他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似乎有件特别的东西。”
   云生将爬到手背上的魂虫放回袖口里,淡淡笑道,“我还有一段特别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男子将他请到船上,有清秀女子替他斟满酒。她不说话,因她是个哑女。
   “这东篱酒是重阳时节的黄菊酿的酒,金贵得很,若你的故事不好,我可得向你讨酒钱。”对面的人,有顽劣的笑容。
   夕阳西落,水面上一片粼粼红光,讲故事的人已经醉了,听故事的人亦已朦胧,隐约听得来人说道:“我只是替故人偿一份心愿,他们说过,要到沧澜海上寻访一水寒鸦和一江春水,如今,我已代她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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