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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 席慕容《长路》解析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麦里走到路的尽头,白色的月光落下来,路旁的建筑把光芒遮去大半。细碎的月光一点一点流泻,把他走过的路面,结结实实铺满。   月光溢到麦里肮脏的鞋面上,爬过他破洞的袖口,停在他黄黄的牙齿和眼睛里。黑暗中,他的眼睛一闪一闪,是动物极其生涩的躲避人类、怕受伤害的眼神,眼睛又极其明亮,像在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湖。他掏出手袋里的一打零碎和成毛成块的硬币,捧在手心,就着明亮的月光,硬币把小块色斑反射到他脸上。
  麦里咧开嘴角憨憨的笑起来。他想他的收获大约是最多的,是在所有小孩中,最多最多的。全哥会把碗里的肉夹给他吃,让他坐在枯黄的竹椅上――那竹椅同全哥屁股底下的一模一样。他在所有小孩复杂的目光里吃完饭,全哥会拍拍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黑暗的屋子被呼出的气息充满着。他要开始讲,讲这一天的工作心得,讲他如何把更多更多的钱塞进自己的小袋子。即使曾经被全哥打掉的虎牙“呼呼”漏风,也半点不碍事儿。
  他在黑暗中指定能感受到白小的眼睛,那目光被怒火点燃,妄图在麦里身上也点着一把火。然而只是徒劳。白小的眼光会在他慷慨激昂地讲词中慢慢垂下去,火苗被水浇灭在黑暗里渐传渐远的“嘶嘶”声,他不用支棱起耳朵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麦里用力推开被锈侵蚀得厉害的铁门,踏过庭院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落叶和鸟粪。纸糊的窗子透出光来,隐隐约约听到木头燃烧“劈里啪啦”的声音,压抑的呼吸声在身旁飘荡。
  在战争年代,这里曾是难民营,无家可归的人像垃圾一样堆在这儿,灰头土脸的为争夺一块别人施舍的干粮大打出手。天长日久,腐臭的气息从每个人的毛孔里散发出来。
  岁月流过,这一排房子经受了炮火的洗礼,进入新时代后重重叠叠的“拆”字几乎将墙体压垮,白色的油漆渗进墙壁缝隙里,未风干时新的一层又糊上来。然而它依旧站在这儿,窗户由木头改成玻璃,最后又换成纸的;大门在阳光和雨水的浸泡中,锈蚀的紧,叫人担心有一天它彻底打不开,或者打开后再关不上了。
  这排房子像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用拐杖支撑自己不倒下。如今她脚边又多了一群小孩子。这些小孩子多是被这座城市遗弃,或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只求“生存下去”。他们在寒冷时为她点燃一捧火,咿咿呀呀的扫去她裙裾边的灰。
  麦里极不情愿的成了后者。在父亲载着母亲的车发生意外后,他便只能和爷爷奶奶生活。他受够老人家呆板刻薄的管教,一心只想看外面的世界。他偷偷拿了老人的钱,搭上去城里的顺车,后来又为逃票钱,愣是在火车的小厕所里躲了一路。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那时他不识几个字――即使现在也不见得比从前多识几个,荧光闪亮的路牌看不懂,见到生人又怯怯的,低眉顺眼就是不敢瞧人家的眼睛。
  而他一心只想逃。他厌倦了阴暗败破的小屋子,厌倦了那一亩三分田。他家的田是村里最低的,雨稍大就酿成一片小湖,麦里蹲在田垄上,面部的倒影中会忽然浮出一只翻白肚的鱼儿。
  然而他用村子里的商品价格和民心,错误估计了城市里的。他在城里小摊吃过几顿饭,手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后来又有人说帮他找工作,轻而易举把剩下的零碎顺了去。麦里见到了外面的世界,霓虹灯五光十色,连星星的光芒都能遮蔽;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仰起脖子看久会感觉晕眩,似是拔节的树木,要拼命冲上天空;五色斑斓的音乐喷泉不能靠近,光是风就能把周身弄得湿漉漉。
  他把一切都看过,并且牢牢收进心里。他也奇怪,明知道自己不回去了,记这个干吗?还能讲给村里的伙伴听吗?
  麦里的胃逐渐变得和手一样空空如也,他学那些无处为家的人,裹了满身报纸,饥寒交迫的在桥洞里渡过一夜。第二天阳光投到他眼皮上,他虚弱地用手摸空乏的肚子,绝望的几乎晕过去。他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这个时候,麦里遇到了全哥。
  
  麦里走进屋子,正在侍弄火堆的全哥朝他看过来。紧接着,所有的孩子都停止咀嚼嘴里的饭,漆黑的目光投向他。
  他不说话,厚厚的嘴唇向上翘着,露出亮晶晶、潮湿的门牙。这表情似是带点得意在里面,全哥这些年阅人无数,早就看出了门道。他心里“嘶嘶”叫着,像被火舌舔过一样,接过麦里臂上的袋子,把零碎“稀里哗啦”倒在手里。
  孩子们的眼睛全凑过来,全哥撅着屁股在火堆旁把钱一点一点数开。麦里弯下腰,气息屏在喉咙间。他格外注意那些钱,生怕哪个孩子不知哪伸出手,偷偷把一毛两毛顺去。他麦里可不是好耍弄的!
   “十块五毛”。全哥把钱抓在手里,偏过脸来看他:“比白小少,少五毛。”言罢长久地盯着他的脸,直到他的脸皱在一起,皱成小小的、扭曲的一团,才冷笑着又去侍弄那堆火。
  “不可能不可能,您肯定弄错了,您再数一遍好吧,全哥,全哥!”麦里叫起来,抓住全哥的手,拼命摇,另一只手在厚厚的沙地上摸索,想找出被遗漏的硬币。
  全哥不想数了,也不给他摇,用力一抽麦里就跌在火堆旁,火星差点把他衣服燎着。
  “你,坐这儿”。全哥用火棍点了点他对面枯黄的老竹椅,脸儿朝向白小。白小拍净屁股上的土,毕恭毕敬的坐在上面,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在上面。
  麦里往白小身上剜了一眼,不甘心又把目光投过去。他想碰到白小的目光,让他知道是白小占了他麦里的位置。然而白小愣是不往他这边瞧。他抓过碗,靠在潮乎乎的墙壁上,筷子发了霉,每一口都狠着心想把木头咬断。
  全哥拍拍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次破天荒没把火堆弄灭。白小的声音很好,中气十足,往复在宽广的房间里,漆黑阴冷的边边角角也就此沾上人间烟火的气息了。
  全哥的目光在四周威严的巡视,碰到它的小孩无不迅速低下头或把眼睛偏过去。忽然他发觉不对劲,没人仔细听白小讲话了,所有孩子的目光都具像成一个点,它们投向最外层、最黑暗、最逼仄的角落。
  全哥紧跟着瞧过去:麦里坐在那儿,双手捂住脸,不停地抹眼泪。
  
  麦里盯着窗外,乱七八糟堆满星星的夜空给窗框分割得支离破碎,远天红红的,星星没有家乡的亮。
  离他不远,全哥震天响的鼾声又响起来。几个孩子捂住耳朵,身体在褥子上滚来滚去。“别瞎闹腾,把全哥吵醒怎么办?”白小的声音隔着几个人传到他耳朵里,四处立马陷入沉寂。
  麦里就是想不通,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自己找的地方又热闹同行又少,挣的是从前的好几倍,怎么能让白小抢了先?
  他撑开破了一个洞、向外“簌簌”掉棉絮的被子,支棱起脑袋往白小那边望去。恰巧撞上白小的眼睛,水淋淋的目光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却不见一丝怯生生的敏感。
  麦里与他对视一下,又偏偏把眼侧过去,只感觉全身软得不行,就势趴到单薄的床褥上。
  
  麦里放弃了那个好地方,第二天偷偷跟在白小一群人后面。他只想探个究竟,自己到底哪里不比白小了。
  白小他们不去繁华的地儿,麦里一路尾随,绕过无数街头巷尾,只感觉晕头转向。为不暴露,他得找灌木丛、灯柱一类遮住身体。若被白小他们发现,不知会怎样嘲笑自己。不,准确说来是只被白小嘲笑,其他孩子跟着起哄罢了。
  麦里方开始被全哥从桥洞里领来,就感觉到白小露在外面的敌意。只有麦里与他年龄相仿,且能干,来后便每日坐在竹椅上,给盘腿坐在地上的孩子传授经验。可他白小在这儿,分明是二当家的,除却全哥,数他权力最大。他便对手底下的小孩下令:“把那小子孤立了!”麦里自此只能独个儿行动,在孩子堆里积累不起来一点人气。
  白小忽然止住步子,他周围的孩子便忽地都停下了。麦里把头从灯柱后探出去,仔细瞧,怕被发现,又小心着缩回来。
  白小指着前面的一个女人对身旁的孩子耳语几句,从手袋里掏出几枝枯玫瑰,跑到女人面前,极响亮极亲密的说:“阿姨,您看我这玫瑰花,买两束吧。”
  麦里猜想大约是错觉,白小居然朝这边瞧,咧着嘴角呵呵地笑起来。
  女人背着身,麦里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见白小不停使眼色。再往下的场景让麦里惊呆了,他只巴望自己尽早忘去:一个小孩靠近女人,用小刀划开她背在身后的皮包,两指一夹,褐色的女士钱包就滑进他手里。
  几个小孩撒丫子往巷子深处跑。白小竟一点儿不急慌,调转双手把花藏在背后,对女人仍是平静:“既然您不买我就去找别人喽”,说完轻笑两下,眼白瞟着女人的脸。女人毫无知觉的从他身旁走过,白小又把眼光瞧过来。
  “别藏了,我知道你瞧见了,出来吧”。白小对这边喊。
  麦里跨出一步,低着头。想对白小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他明白不是自己不努力,是白小实在太聪明了。
  白小在马路当间儿踮着脚,饶有兴致瞧着他的脸。麦里想说,把手握成拳头,张张嘴又几乎要闭上了。
  “你们这是偷啊”。他还是说出来了,一抹一脑门子汗。
  “偷?”白小重复,“你比我们好吗?你充其量是个要饭的。偷是技术活,顶多冒冒险。可你呢?你没尊严”。
  麦里瞪大眼睛,他想起全哥第一次把手袋塞进他手里,告诉他这叫乞讨。但他忽然又觉得,他现在的生活,跟小时候那些敲响家门,衣着破烂,见父母说话好听、惹人同情的乞丐是一样的。而后父母会给那些人剩饭剩菜,他们接了千恩万谢才离去。他和他们,的确是一样的。
  麦里感到窘迫,把手中的空袋子团成一团,低头瞧一眼,不知该往哪儿搁。
  
  麦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坐上竹椅。
  他坐在沙地上捧着被咬掉一块豁口的脏碗,不再企图用眼神狠狠剜白小。相反,他的眼神更加平和温顺,在房子里游走时,撞上全哥被白小手袋中的零碎抚弯眼角的眼睛。那眼神叫全哥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他老家的羊被杀前的眼睛,潮乎乎的像一汪凝结的大海。他断定麦里这小子心里有事。“怎么能有事儿呢?”他用手托着下巴细琢磨,“有事儿影响业务能力啊!”
  白小用双手撑着椅面,身体前后摇晃。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带领一众小孩去偷万不能叫全哥清楚,万一出事,全哥要担责任的。当然当然,他白小也不是没责任,他用因为责任牵扯出的羞耻心,去赚更多钱。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留给自个儿的钱,比交给全哥的多多了。
  他慷慨陈词,说怎样向路人乞讨的瞎话连眼也不眨。他的目光巡视一圈,几乎所有孩子都跟他一条心,抱膝坐在沙地上,面颊挂满虔诚的表情。没有谁会在全哥面前拆穿他,也没人敢。麦里坐在阴影里,火光照不过去,他把眉眼垂着,不再来回打量自己。白小在心里头冷笑,喜悦信马由缰,被牵制一下,又疯狂地嘶叫着向远处奔去。
  麦里在晚上睡不踏实,不知因为太冷还是什么,他开始频繁做一个梦。他梦见一簇簇绿的山尖儿,周围环绕着一圈雾,像是云层里伸下来一只巨大的手,把棉絮状的雾气均匀的涂在四周。荷花泡在池塘里,嫩嫩的藕在水面上露出一截儿。通往村里的路被雨水淋成深灰色,好闻的土腥气在身旁浮上来,直往鼻子里头钻。
  他梦到他的爷爷在田垄前的空地上打太极,风撩起他花白干燥的头发和胡子。他梦见爷爷向他伸手,苍老黝黑的皮肤上,一根根蓝绿色的血管显眼的突兀出来。爷爷对他说:“小里,快跟在爷爷后面练功。这功啊,一天不练就生疏得很呐......”爷爷的嘴巴藏在胡子后面,但声音却清晰地传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敲进他的耳朵里。
  麦里醒来抽抽鼻子,枕面湿乎乎的。他握紧拳头、拼命逃避,干巴巴的现实仍摆在他面前:他想家了。
  
  麦里在白小演讲完后磨蹭到全哥身旁。“给您说个事儿”。他伏在全哥耳边说。
  全哥不搭理他,伸出粗糙的双手,悬在火堆上面烤,嘴里“嘶嘶”的吸气。
  “就是......就是......”麦里犹豫着,“我想家了,您看......能不能让我回家看看”。
  全哥皱起眉眼,逼狭的两条粗眉毛凑在一块儿。他斜过眼来看麦里的脸,通红的大手在空中挥舞一下,“啪”的一声打在麦里的额头上。
  “你跟着老子不愁吃不愁喝,回家回家,回家有什么好?你回去就不回来了是吧?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子不知道吗?”他一高声嚷,四处霎时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看向这边,唯有火焰燃烧木头“劈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载满了灰烬的味道,在夜色里越飘越远。
  “不……不是的……”不知被拍痛还是什么,麦里的喉咙里带了哭腔,“我就是想家,想,想回去看看……我还回来,还回来的,跟您才有好日子过……我知道,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着呢……我把我脖子上这块玉放您手里好么……这,这是祖传的,我保证回来取……”
  麦里解下脖子上脏兮兮的红绳,就着火光,递到全哥手里。全哥低头时又不小心撞上麦里的目光,在黑暗里闪闪烁烁,如动物一般躲避怕生,叫人心虚的紧。全哥接过玉佩,油腻腻的握在手里,倏忽又露出一角,火焰在上面具像成温软碧绿的光。
  他想的还是麦里的眼睛。他用火棍把木柴拢好,冲出的烟呛得他“咳咳”的咳嗽起来,麦里听到在咳嗽里冒出来的声音:“这样吧,你每天交够我给你规定的数儿,剩下的钱归你,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麦里巴巴的往那火堆望了一眼,木柴被挑起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在他听来,跟压抑的叹息一模一样。
  
  全哥整整衣领,走进珠宝行,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
  他把玉佩递进鉴定处的小窗口里,对持着放大镜的老大爷笑:“您给看看,这一小块玉,值多少钱?”
  大爷细细盯着瞧了半天,把手中的放大镜转过来转过去,又搬来几本发黄的厚书,一页一页翻,对着看。他把镜子放下,打量了全哥一眼,嘴里头“??”的咂巴起来。
  “您.……您……”全哥吃不准老人的意图,那毕竟不是自家的东西,心里头慌慌的。
  “小伙子啊,你这可是清朝的正品”。老人的眼渐渐有光芒,指着玉佩上的条条款款给他讲。全哥听不懂,耳朵隐约抓住什么“前龙”、什么“内廷如意馆”,一路哼哼哈哈的应下去。末了老人说:“怎么样?开个价吧,我把老板叫来咱们商量商量?”
  全哥方想顺着惯性应下去,麦里的目光忽然飘到紧跟前儿,在碧绿的玉佩上晃啊晃的。他心里头一紧,下意识把手伸下去,抓住那条脏兮兮的红绳子。
  “这样,我再跟家里商量商量,毕竟是祖传的啊,您说是吧”。全哥恢复常态,一面说一面倒退着向外走。
  老人抬起手想留他,又似乎想起什么,把手缓缓垂下了。“慢点啊,小伙子,别把你那玉摔喽”。他朝木门外喊,然而早已不见全哥的影儿。
  
  全哥心里是慌。他自己不得不承认,可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是为麦里那小子的目光?不然又是因为什么?
  全哥走到路当间儿口,前面热闹的紧,隐隐约约的掌声和欢呼传过来。全哥禁不住好奇,挪动步子凑过去。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出一片空地,全哥踮着脚尖往里瞧,一个身形细瘦的小男孩在中央表演,瞅不清模样。全哥注意到近处立了一块破木板子,上面用红红的字写着:“卖艺:硬气功,胸口碎石。”这几个字全哥还是认得,他还知道“石”前少了一“大”字。油漆未干,流下一道一道长长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路面上。
  男孩打了一套拳,三拳两脚的比划起来,他就着人群欢呼的热闹劲儿,撂下身子躺在冰冷干燥的地面上,从身旁抓起一块砖头,端端正正摆在胸口正中央。
  男孩取出一柄锤头,高高举起来,大声喊:“哪位大叔大爷来给咱一下子,就一下就好,没事我练过的,您可劲儿砸。”
  全哥冷不丁的感觉心被狠揪了一下。那把尖细的童声曾在他的竹椅上出现过。那个小男孩因为挨了自己一巴掌,是怕疼还是什么,圆圆的眼里渗出了泪,同动物敏感的眼神如出一辙。再往前,他从桥洞里发现他,男孩受冷受饿脸色惨白,他简直以为他活不下去了,然而他又到现在,他完好无损的一直到现在。他曾低眉顺眼的不敢瞧生人的眼,而此刻他能在当街口直直的喊:“没事我练过的,您可劲儿砸。”
  全哥这些年阅人无数,他手底下那帮孩子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他都捕捉得一清二楚。他曾经以为自己明白着呢,现在竟又开始糊涂,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
  他不敢去思量麦里嘴里那句“没事我练过的”是真是假,在围观的人接过锤头前他就离开了街口。虽是冬天,他仍一头一脸汗,把口袋里的玉佩抓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就会丢掉似的。
  
  麦里仍是最后一个回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坐在地上不停揉胸口。
  全哥从他手里接过塞得满满当当的布袋子,把它放在一旁。而后招手让麦里和白小两个孩子过来,一边一个,立在他跟前儿。
  “你们以为,有些事情你们瞒着我我就不知道是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做的事,我一清二楚,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不然,我怎么当你们的全哥?”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全哥的声音不小,又中气十足的,所有小孩都好奇地看过来。
  “从今儿开始,”全哥粗糙的大手捉住两柄竹椅,“我们都坐在地上吃饭”。他把竹椅放在火堆上,火舌一点一点往上蔓延,纠缠住细细的木条,火势猛然变大。全哥展开双臂,这间宽阔的屋子,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这么温暖过。
  他打量四下的小孩子,那些吃惊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来。当他注意到白小,不知为什么,这小子竟抬起头,露出黄乎乎的牙齿,朝他咧嘴笑起来。
  
  夜深时麦里因为胸口疼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没注意到,今晚全哥的鼾声没准时响起。所有孩子睡熟后,全哥隔了好几个人叫他:“麦里麦里。”
  他支棱起脑袋,全哥朝他招手。他撑着床褥坐起来,跨过几个细瘦的身子,站到全哥身旁。
  “从明天开始,别上街去了”。全哥对他说。
  他不明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全哥看。“不懂吗?”全哥笑着重复:“我说明天你回家吧,我给你拿钱。”
  全哥把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清楚,他觉得像做梦一样,身体一摇三晃,几乎要摔倒。
  全哥抓住麦里的手,把玉佩放在手里:“拿回去吧,这是你的东西。”他低下头,声音传到麦里的耳朵里。
  麦里只感觉喜悦,身体颤得厉害。他竟忘记对全哥说感谢的话,重又跨过几个熟睡的孩子,倒在自己的床褥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连胸口的疼痛都减轻大半。
  最后一夜,麦里裹在单薄的被子中,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无限延伸的旷野,蓝蓝的天空下村庄小得像一页童话。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炊烟,几条老黄狗耷拉着尾巴在门口踱来踱去。一条小路直接通到村里,上面的泥土刚被雨淋过,散发着潮乎乎的温柔气息。
  那是任白小、全哥,都不曾拥有的美丽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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