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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的砍刀_砍刀图片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杜爱民1961年生于西安。曾在大学任教,现任职东航西北公司,高级政工师。从事诗歌写作多年,诗歌作品被译成日文、英文。1985年受邀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诗人玉门行。近年主要从事散文写作,在《美文》、《读书》、《随笔》、《散文》、《作家》等杂志发表作品,给多家杂志写专栏。入选多种年选和选集,有作品入选高中语文阅读教材。曾获“飞天诗歌奖”、“西安文学奖”、“陕西青年文学创作奖”。著有《非此非彼》、《眼睛的沉默》等多部作品集。
  
  马语
  
  一匹匹马,在黑夜里被赶进了那家屠宰场,脚蹄紧随着脚蹄,被摘去了胸前的铃铛和缰绳。黑夜里马的行程是无声和自由的行程。必须在后半夜开始之前到达,终点是南门里那家屠宰场。
  夏天从这儿经过屠宰场的空地上空空荡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人们已脱掉胶鞋、手套和胸前挂的皮围帘,喝茶聊天,显得非常悠闲。那个精瘦的屠夫,弯圈着身腰,在阴坡地里叭嗒叭嗒抽烟。
  我们学校离屠宰场有一百多米。有时候屠宰场的臭味会飘进来,让课都没法再上。
  冬天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冬夜漫长。我有时候可以同农民赶着的马队打照面,看见马或驴噗噗打鼻息时散出的白烟。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马彼此靠得很近,脚下的蹄掌也没有了响声。这些马身上还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赶了一晚的夜路,此刻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它们眼不斜视,紧紧相随着进了屠宰场的大门。
  我用手掌抚摸马背,让马背一匹匹从我的掌心经过,令我吃惊的是,这些马什么都清楚,惊恐地留给我了一掌的马毛。
  我原先以为马或骡子是没有灵性的,后来我不这样看了。当一匹匹马被牵到屠宰场的空地上的时候,其中的一些已经在流泪。
  为了不让马看到屠杀的场面,它们先被带到屠场空地拐角处的厩棚里,有草料和水,然后,再被一头一头牵到空地上来。那个精瘦的屠夫早已在空地的中央等候多时,他双手背后,右手握着长把木柄的小铁锤。
  屠马的过程极其短暂,从被拉出厩棚到马的前腿折弯倒地,大约只要一分钟。有时候会耽误一些功夫:马站在空地上看着屠夫不住地流泪。屠夫这时候也不会动手,旁边做下手的人会用两张纸箱皮板,遮住马的眼睛。这时候屠夫才走上前来,伸出左手,擦掉马面上的泪痕,右手的铁锤从背后抽出来,闪过马的门心,马头就轰然扑在了他的胸前,拥着他退后几步,最后倒在地上。帮手们提着尖刀一拥而上,剥皮,开膛破腹。这些过程进行完后,接着又轮到了另一匹。
  我在书院门里的学校读了三年书,西街口上大门紧对南城门的那家屠宰场,上述的情况天天如此。西安周围四乡八野的农民,将赶了一辈子的马或骡子、驴,最后送到了这里。这些温良的不会说话的动物的归宿像是事先约好的,在路上跑老了,跑得实在不能再跑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这里。
  多少年来,我的灵魂一直经受着一种重力的撞击,时间愈久,感受愈加强烈无比。我在黑夜里独自一人想要返身回到自己寻找那个使我心绪难宁的根源,究竟藏在我身体的哪里。后来我发现,改变我、影响我、伤害我的,同别的一切都无关,只是我现在在黑夜里仍然能听得见,又无法弄懂的马语。
  
   缺口
  
  刀架在脖子上冰凉,彻骨透心的凉。我会说不出话来,但我决不会害怕。
  大约已有20多年了,那些形制各异的跳刀,砍刀,飞刀,锉刀等,已经无声地在我的记忆里隐去了。它们躲藏进了我身体的内部,已经变得无影无踪。我能想象一把军刀的形状,钢骨铁筋,不仅有锐利的锋尖,槽沟陷落的地方,同样暗含着更深刻的杀机。无论被什么样的掌心操持着,抑或平躺在那里,它都是一件事情,叫人不得安稳。
  捅、剁、砍杀、放翻等曾经不绝于耳的汉字,也已经销声匿迹。一个像刀锋一样锐利的年代,早已成为了过去。凶杀和暴力长眠于时间的灰烬里,没有谁可以再叫醒它们。我甚至再也没有见过一把真正的刀子。
  但我的脑门却留着刀痕。一把刀落在当头,瞬间造成的失忆,成为我永久的记忆。那是一种花开的感觉,像火一样鲜红。是刻骨铭心的美,还带着一种暗自的庆幸,随后才是绵延无尽的不安和烦扰。
  我的身体里就此长出了一把砍刀,一辈子都要被它所追杀。我的元气就此也和世界的空气接通了。原先我还同这个世界相隔了一层,现在,只是在瞬间里,世界就来到了我的内部,碰见了我的骨头,划开了我的肉皮。我清楚地看着我的血淌流在地上,渗透进泥土里。
  惊醒同样发生在瞬间里。我知道我头上被打开的缺口,已经让我固有的身体界限一点点消亡了。我被投进了混沌,心湮没于虚无之中,后来又感到了肉体的痛苦与恐惧与这种虚无间的重合。
  蛰伏,潜藏,围困,爆发,随后的一切难以弥合。缺口像一道生命的咒符,胁迫你与身体里最隐秘最孤独的东西交流。
  没有背景,也记不清当时的环境,更不愿再说拿刀搭在我脖子上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只记得我见过我家养过的鸡下过软蛋。那天,在手起刀落的时候,我没有那样。此后一生里,都得要面对着缺口和创伤。
  
   花朵
  
  我同恩和从学校里回来照例先要在他家的大棕床上躺上一会儿才做作业。我们买了10颗糖豆,约好将它们依次抛在空中,不能用手来接,而是仰面躺着张口去挣,谁挣的多,谁就是胜者。
  抛过两颗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后脑勺隐隐有温热的潮气袭来,能听见床下有噗噗的闷声。恩和以为是老鼠。我们又吞下两颗糖豆,已能闻见血腥味。
  后来就看见了恩和他爸那颗血淋淋的头在喘着粗气。
  恩和他爸是用一把三棱锉刀朝自己太阳穴上捅戳的。那把刀没有锋刃,三角形的顶尖也谈不上锐利。有一个短粗的木柄,一把就能完全抓住,用它的锋刃刮手臂,没有痛感,只觉得痒痒的。
  恩和他爸显然做了充分准备。他明明白白躺在自家的木棕床底下,让那把钝刀在自己头上捅割出一个眼孔大小的黑洞,还在额头犁出两道深沟。他大约不是太着急,在笨粗的钢质伸进大脑的时候,有意识将握在掌心的木柄不断转动,使刀尖在头里吃得更深,走得更远,几乎将右眼珠顶出了眼眶。
  他大约是想让受痛的经历与死亡的过程尽量拖得更长,而他还要从中保持平静,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就像花儿开放一样,残酷而又宁静。
  刀子其实只是一件器物,令我不寒而栗的是恩和他爸脑子里的想法和心中的念头。那次事情之后他并没能死,留下一个永远凸起的眼球和带疤的脑壳,谁也不清楚里面究竟想过什么。
  恩和一家人就此就同邻居不来往了,变得沉默寡言,惊惧敏感。恩和也像是突然变老了,再也没去过学校,也不同我玩了。他进了一家煤厂,在蜂窝煤机将压好的煤砖从皮带上传送出来的时候,站在旁边,一摞一摞将其码好,再摆放整齐,随着一辆三轮车送到军服厂的厂区。
  恩和与我就此行同陌生人。关于他和他爸,最后也没有更多的消息。
  童年里,我见到过许多花的开放,其中一朵,并蒂相连――就是恩和和他爸。
  
   刀子
  
  对我来说,童年意味着两件东西:城墙和刀子。
  我和我的同龄人生在“瓜菜代”的年月里,长到懂事的时候,又遇上了一个疯狂的年头。我们过早地接受了暴力和革命的熏陶,与砖头、刀子这类有棱有角有尖有刃的东西,也就有缘了。坐在课堂里,我脑子时常涌现出与人互相砍砍杀杀的念头。站在商店的橱窗前,瞧着那些漂亮的玩具,手伸进口袋里,我的伤心和憎恨,让我对阶级这码子事都觉得清清楚楚。那年代,在这座古城每一条大街的拐弯处,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每一个在街上游荡的年轻人,衣服里都极可能藏着刀子。
  60年代后期,我家搬进了紧靠南城墙的一条巷子里。在那条街上被人狠揍,被人用刀子扎破手掌的感觉,使我在童年的梦里常常与刀子相遇。我决心成为街上那帮野家伙当中的一员。
  我梦想的刀子,决不是挂在墙壁上的那种。确切地讲,它是锋利的,能够用来砍杀搏斗。实用并不一定好看。我剃了光头,嘴里操着学来的黑话,整天跟巷子里那帮家伙混在一起,在大街上,在南城墙或城河沿一带的树林里晃来晃去,找人打架,玩刀子。
  我有一把“户撒”刀,是一个远方亲戚来西安“串联”丢在家里的,我把它翻出来,藏在身上。上学时,那把刀通常挂在裤裆里。不管站着和坐下,刀的整体都紧贴我的大腿的内侧。冬天刀子贴在肉上冷冰冰的,当体温渐渐暖热刀身后,刀子又将体温返回身体。我身子发冷,刀子就冰凉;我身子发烧,刀子也热乎乎的。
  我开始举城砖,为的是增强腕力。反复练习出手和操刀的方法,识别对手藏刀的部位,每天坚持跳绳,从而能迅速灵活地移动步子。我干这些活儿挺认真,不同于上学读书得让家里人用棍子赶着。我发现我的才能更适合玩刀子,许多很难的技巧无需我下大功夫,就能够耍得得心应手。
  与那帮小子出去打架动刀的大小经历,让我看到了我身上非常隐秘的部分。我性格的另一面令我害怕。我心沉手快,机敏过人,又胆小如鼠。
  在每场群架之前,我都站在我们这帮子的前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手在衣服里不停地翻弄着刀柄,瞅准机会拔刀就捅,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在街上能混出点名堂并不容易。西边有“西边的龙”;东边是国防厂的东北虎;北边是道北的河南人;城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名气与年龄一样,在日子里不停地变大。
  有一年夏天,确切讲是上中学后第一个夏天。我们打完篮球,去操场的水管子洗脸,喝凉水。天已经黑了。我记得与往常一样,光着身子,衣服搭在肩上准备朝家走,只听见刀子撞在水泥池边上发出的声音,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被放翻了,血和自来水混在一起很快蔓延开了。我们中的一个呆在那儿一声不吭。
  他怎样出手,然后将比他高出一头的家伙撂倒,我们都不得而知,所有这一切只是一转头的功夫。一个翻了,另一个进了局子。他那一刀叫城南城北所有玩刀的家伙都惊讶。那天晚上,我独自走在城河沿,顺手将我那把“户撤”刀扔进了城河。
  温柔的刀子,是我成年后阅读新武侠小说所获得的对刀子的另一种认识。这儿的刀子决不会是剁肉的那种,也不是用来捅人的。温柔的刀有时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一本与日本有关的书――《菊花与刀》。
  我有时处在某种感觉的边缘。这时刀子是一种象征或意念。我坚信世上最好的刀客从不随身佩带刀子,但他们出手又极快。说他们有刀子,不如说他们有意念。他们凭意念打败对手。刀子与他们的身份极不相配,不值得他们藏在身体的某个部位。
  玩真刀的人,大多显得粗蛮;把意念当刀使的人,也不见得就文雅,更谈不上高明。
  
   疼痛
  
  没有休止的奔波和劳累,忙碌与持续不断的离合流动。我被裹挟着。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想起来,母亲的离去也已7年,我也过了不惑的时间。光阴易逝而又短暂。有些事情还未来得及去做,有些做过的事情并没有叫我心里安稳。而我能够做的,以及心中的愿望,现在都已经不多。
  自从母亲逝世后,我愈发变得沉默寡言,很少愿意在外走动,疏远了从前的许多朋友,内心里常有着隐隐的歉疚。
  与人的交往,我最低限度要保持不给对方造成伤害。有意无意间,又没法能随自己的心愿。我因此而时常感觉着痛,透心的痛。每每从单位朝家走,就像是拖着一具带罪之身。
  偏偏自己又是个固执的人,不肯轻易放弃所持有的想法,无形中便种下了许多痛根,因此也遭受过不白的冤屈。我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不会在人际关系里见缝插针,人云亦云,凡事总爱认真。这是我身体的伤口,是最致命的部分。为此所承担的一切和致命的一切,在我看来也无哀怨,也根本不可能把我击倒。尽管我是一个失败之人。
  作为一个普通人在生活里蒙受的挫伤,让我在泥沼里还一直惦记着深爱我的父亲,一直想着要像他一样活得老实本分。想着这么多年回家去看孤身父亲的次数慢慢在减少,便觉得自己在生活里还愧对了亲人。
  2000年母亲离去后,我每天中午下班就得搭车赶回家为父亲做饭,孩子托寄在学校附近的人家里吃“小饭桌”。做完饭,收拾停当一切,又得忙着去上班。晚上将孩子接回自己的小家,又要动手做自己的家务。我的妻子那时候因为工作的原因,无法照顾我们的家庭。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感到自己整日在路上奔波,工作生活家庭孩子等为此要承受的劳累,叫我身心疲惫。
  我要是不能及时赶回家,父亲会一直坐着等我回来;我要是在单位脱不开身,父亲一天就会没有饭吃。想着这些,我心会难过。看见父亲在家等待的情形,更使我沉重。母亲走后她的床铺一直空着,被褥还像从前一样摆放得整齐,我难受的时候,就会在上面坐一坐。
  2003年,父亲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老伴,没有半年就分开了。这件事让父亲的晚年更加寂寞,他因此还得过一场大病,肚子鼓痛,坐躺不能,半月之后才慢慢好了起来,他的身体和脑筋就此也大不如前。这当中我一直陪伴着他,多少能让他的心灵有了一些安慰。
  这些年里,父亲的起居生活多亏有了乡下亲戚的帮助照顾,我能够有更多的时间来安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父亲时常打来电话,叮嘱我少回家,他一切均好,怕给我增添生活的“拖累”。父亲一生中从未对我有所要求,他只希望我,老实做人,认真工作。
  父亲,你的儿子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是还没有学会与这个世界如何交道的技巧,也不愿意游戏自己的人生。诚实的人是敏感的人,脆弱的人,最容易遭受无情的伤害。这些都不是他全部生命理由的根本所在。他内心还深爱着你。爱得心灵疼痛,头发花白。
  我们的老家已经荒芜破败。我知道守业的父亲仍坐在窗前守候等待,今晚我要从很远的地方赶回家来,带罪之身不敢遇见他的目光。如果有来世,只请求他还能让我做他的儿子,让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变得美好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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