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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盖大地的耳朵_大地的耳朵

时间:2019-02-13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   又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   如果我在半夜醒转,一定是雨水落在了屋外的红苕叶上。一滴,又一滴。仿佛就从我耳边滴下去的,蓬的一声,随即便滑入了地底。屋外千万只绿色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此刻,村庄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听见了它们交头接耳的话语,偷窥了它们与土地的联系。我感觉雨水透过窗户滴进了我的耳朵里,自己也变成了一株红苕秧,加入到它们中去了,弟兄铺天盖地。
  第二天我去看时,它们的耳朵平下来了,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我想说,我知道它们乘着昨夜的雨水长高了自己,我知道它们的红脚板蹬坏了土地的棉被。可是它们全都不理我,这使我不得不怀疑昨夜的雨水,是不是我的一场梦。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穿着一件破棉衣。
  红苕怕冷,跟捧瓜(佛手瓜)一起住到了地下的苕洞里。洞口用苞谷秆封得死死的。我去看它时,得提着马灯,沿一架长梯上下出入。
  一个冬天快完的时候,红苕也就快从苕洞中走出来了。只是走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留到最后的,就走到了地膜里。
  我偷偷地去打开地膜看时。它们在粪水和热气中酣睡。又去看时,就已经睁开眼睛了。再去看时,红红的胳膊就伸出来了,嫩嫩的,像婴儿。跟蕃茄苗站在一起,两小无猜的样子。
  我常常在想,要是红苕秧永远长不大就好了,这样它就可以留在地膜中,就用不着走进土地,长成红苕,最后又回到地洞里。
  就像跟我一起上学的海昌,如果他永远长不大,就永远是我上学的同伴。就不会成为南下打工者,就不会穿我丢弃的破棉衣。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仅仅是,一棵红苕秧和一株海椒苗之间的距离。
  多年以后,我在远离高坪村的一个集镇上再次与一群红苕秧相遇。它们与一群海椒苗相偎在一起,脚上尽是泥土,身上沾满露水,一束稻草捆缚着腰身。出卖它们的农人,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仿佛它们的老父亲,或者亲兄弟,两手抄拢,蹲在街边,沉浸在自己的玄想中。那一刻,我竟有些买下它们的冲动,有些回到土地栽种庄稼的冲动。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多少来路已无法返回,我的身份已反转,我的土地已荒芜。
  人群拥挤,市声喧嚷。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上穿来走去。一街尽了,又原路返回……我像一个闯入者。来到了一个上古的小镇里,又像一个回乡的游子,令一村人都感觉到了陌生,只有我自己发现了一丝熟悉。
  不知什么时候,红苕秧和海椒苗不见了,也不知是卖出去了还是被农人顺着原路背回了村庄。地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留下的痕迹。街道空了下来,仿佛一个战场,刚刚还人声鼎沸,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地狼藉。人们从买卖中迅速撤退,立刻消失在时间深处。他们仿佛约好似的,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集市里。
  
  鸟声如洗的村庄和树林
  
  组建一座村庄其实很简单。只需一二瓦房,三四薄土,五六树林,七八牛羊。
  最多,再添九十鸟声。
  可是那时候,我没有听到过鸟声,我只听见麻雀、鸦雀、毛盖雀、大娘点、黄冻儿……它们一直在为什么而争吵,叽叽喳喳的。
  我没有听到鸟声。
  我听到鸟声时是在深夜。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半夜里醒来。仿佛就在我的屋外,又仿佛在青木转深深的树林里。仿佛一只,又仿佛若干只。我不知道是什么鸟叫的,它披着夜色的衣服,反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深深地睡着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把我一个人丢在黑夜中,没有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确信黑夜的高坪村此时只有一个人醒着,来面对这些鸟叫。我感觉到夜凉如水,在鸟声里缓缓地流动。它飘忽、闪烁、停顿,使夜显得更加幽深和旷远。
  第二天醒来,我再也找不着它们的痕迹,仿佛跟黑夜一起消失了。我只看见树桠间仿佛有它们站立过的身影。我查对过麻雀、鸦雀、毛盖雀、大娘点、黄冻儿……这些村庄里所有我见识过的鸟类。我相信鸟声绝不是这些鸟发出来的,那应该是一种体形更大的鸟,它在夜晚人们都睡着了的时候飞临,用翅膀和叫声笼罩了村庄,让它沉浸在睡眠和黑暗里。
  我特意观察了村头那棵百年梨树上巨大的鸟巢。自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悬挂在那里,高高在上,仿佛村庄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它的高度和球形隆起,足以成为村庄的标志性建筑。年年都有鸦雀飞来,在上面筑巢。我确信鸟声也不是那上面的鸦雀发出来的。它跟村庄里的人们一样,天一黑就睡了,忙于休整疲惫和生儿育女。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听见了鸟声。它将我的夜晚拦腰切断,把睡梦中的我活生生地扯起来。我相信我的烦恼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从此以后,我不得不在鸟声叫醒我的夜晚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我的夜晚开始变得不连续,既漫长又短暂。在此之前,我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断开的。我一睁开眼,直接就走向了早晨。
  我一直以为,村庄是从木格窗的四方嘴里开始天亮的。多少个夜晚,我忙于长大,错过了鸟声。它们也许从半夜就开始工作了,用夜色练习声带,磨砺硬喙,一声声呼唤着睡去的村庄和长大中的我。这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突然就听到它们了,是鸟声。像洗过一样,静静地流过瓦房和树林。我感觉到一滴露水正在轻轻滑过一棵杉树的枝头,我甚至感觉到身体中的我正在慢慢苏醒。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它们一直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村庄里,就在我屋外石墙边的树林中。如果没有鸟声,村庄一定会睡得太沉忘了醒转,而我,也许就不会知道在睡梦中醒来,学会思考和倾听,就再也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那个夜晚以前的夜晚,不顾大人呼喊,沉沉昏睡――夜晚一定是村庄温柔的蛋壳,无数不知名的鸟用喙将它一点点啄破,迎来了黎明。
  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些字。那些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哆??哆??寒风冻死我的寒号鸟……我不知它们在高坪村的名字,但我知道,它们一定就长在高坪村的林子里。不被我看见,却叫声不断,清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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