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日本的感情是复杂的。虽然不像我们先辈那样感同身受,但从回溯历史的过程中,我们确实清楚地知道,这个昔日剑拔弩张的近邻,曾经打着“大东亚共荣”的旗号,侵占我东北三省,贪婪地掠夺森林矿产资源,拿活人作标本,进行细菌应激和生理解剖实验,并欲壑难填地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企图侵吞我大好河山。为实现灭我中华的狼子野心,不惜坚壁清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更有甚者,还处心积虑地导演了世界战争史上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事件,数十万手无寸铁的民众被枪杀活埋,迄今犹白骨累累,观之使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二战之后,日本当执者,又缺乏德意志民族那样对战争罪行忏悔的勇气,不时的拜鬼、祭奠战争罪犯的亡灵,全然不顾及中国人民的内心感受。所以,对造访日本,非但激动不起来,内心反倒有几分酸涩。
然而,抖落掉复杂情愫,触发我的兴致,不仅因为长崎的“罪与罚”的独特历史背景,还因为作家加学者张承志先生的一席话。他在《长崎笔记》中指出,长崎是日本的开明史,是理解日本的一把钥匙。“长崎比广岛更具深意。它不仅是被原子弹毁灭过的城市,还是一座欧美的政治经济势力浸染和干预填街塞巷的城市。它有着非它不能的,揭露西方种族主义的人种歧视和凶残本色的特殊语境。”长崎是一个对西方的永恒质疑,长崎在某种意义上更是罪与罚的宿命和象征(见《读书》2009年11期119页,旷新年《以卵击石》一文)。这一股脑儿的定语,撩拨起我对长崎的向往。诚然,从冷兵器时代进入热兵器时代起,战争就是双刃剑,本无所谓输或赢。当年因为长崎那颗“罪与罚”的原子弹,扭转了二战的态势,加速了日寇的投降,煎熬中国人的八年抗日战争终于以胜利而告终。我想,数十万广岛、长崎无辜的死难者正像南京大屠杀一样,在日本与中国人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痕。咀嚼这段历史,中日两国人民内心有着同样的况味。面向未来,我们应当在罪与罚中反省顿悟,冰释心中的积郁和仇恨,做到自觉自律,共同携手维护世界永久和平的福祉,而不应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2009年12月4日约12时半,我们乘上海―长崎的MU519航班,踏上日本本土长崎。虽然已是隆冬季节,但大千造化,10~20 ℃的海洋性气候,长崎依然是花香袭人。月季红白参差,于料峭寒风中搔首弄姿,迎客致意;山茶花艳冶似火,簇拥着热闹,平添冬日的温热;农家院落的橘红橙白,沉甸甸地随风点头哈腰;山峦起伏间,苍松翠柏与枫红叶黄浓妆淡抹,似铺展开来层次井然的油画;远处火山的余威喷云吐雾,伴着落日的余晖,烟笼云霭,瀚漫开来,令人飘飘欲仙。半个世纪过去了,时间的手抚平了战争的创伤,自然生态雪藏了心灵的疤痕,经历了罪与罚的炼狱,长崎超越了历史的宿命,又一次挺起硬朗的身躯,浴火重生。远观近赏,品味冬日的长崎,既见出春的温情,秋的成熟,又有了冬的清醒。馥郁葱茏的森林植被烘云托月,高低错落的粉墙褐瓦淡雅凝重。眼下的长崎,它少了现代城市的喧嚣,更多了几分田园风光的恬淡和宁静。料想夏日的长崎,花草树木争妍斗奇,一定别有一番醉人的瑰丽。由此可见,彩色之都的确名不虚传。
长崎市,山围周遭,三面临海,有人口40多万,拥有远东不冻的良港和发达的造船业,于1889年建市,迄今已120年历史,是日本主要对外贸易港口之一。美国的远东舰队常年驻扎该市。街道上不时有金发碧眼的美国士兵或有美国国旗标志的车辆驶过。城市中心山头上的哥拉巴庄园,作为日本明治时代对外开放的历史见证,保存完好。据说西方著名歌剧《蝴蝶夫人》的感人故事,就是以长崎为背景演绎,说的是日本一痴情女子,与美国男子相识相爱并生子,该男子因故回到美国,一别数年,并在美国移情别恋与一名美国女子成婚。日本女子坚守爱情的海誓山盟,含辛茹苦抚养幼子,执着等待美国男子的归来。孰料等来的是美国男子对爱情的背叛。他不仅携带新欢来见她,还与其争夺爱子的抚养权。多情反被无情恼。痴情的日本女子,五内如焚,羞愤交加,于是,当着该男子的面,引剑自刎 。这一情动天地的爱情悲剧,不知感动过东西方多少少男少女。可感动之余,故事也透露出了东西方文化、伦理观在碰撞、接纳、融合过程中的艰辛与乖谬。离哥拉巴庄园不远处,即是凭吊1945年8月9日美军第二颗原子弹爆炸的和平公园。六十多年过去了,草木掩映间,当年被原子弹冲击波摧毁的断壁残墙犹存,锈迹斑斑的钢筋水泥残迹和着日出日落大海的潮声,诉说着当年战争的残酷和对生命的漠视。随着一阵黄叶翻飞的风声掠过耳畔,我们仿佛听见九天之上无数喑喑啼哭的冤魂。坐落在和平公园中央的主题雕塑――蓝色巨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俨然警示世人,牢记历史教训和涂炭生灵的罪孽,既要敬畏头上星空,又要珍惜脚下的土地,还要固守心中的道德律,敬畏生命,捍卫和平。世界各国赐赠的造型各异的雕塑,和谐有序地安置在公园周边,虽构思殊异,但旨归相同,那就是彰显一个主题:祈福世界永久和平。
中国政府赠送的一尊高大浑厚的汉白玉雕像,约两米多高,矗立在公园广场正前方的显要位置。是一身着连衣裙,素面朝天的知识女性,正神情庄严地注视着手中托起的和平鸽。它寓意着中国人民对未来世界和平的庄严承诺,传递着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良好祝愿和深情厚谊。驻足在这罪与罚的历史光景中,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心中诸多芥蒂和仇恨顿时冰释,因为战争是人类和平与文明的公敌。消灭战争,维护世界和平是人类共同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徜徉在长崎的大街小巷,路标及广告牌匾完全与国际接轨,日、英文呼应,甚或英文的简缩字体更为突出,它折射出该市的对外开放度。虽不像张承志所说的那样欧风美雨填街塞巷,但间或能见到日本明治时期保留至今的洋馆和院落,佐证长崎是日本最早对外开放的城市。港口码头上飘扬着星条旗,驻扎着美国军队和航空母舰,它既是日本的“定心丸”,又是日本经济政治的“隐痛”,但这似乎并未对长崎人的生活造成多大影响。大街上车来人往,不论大人小孩举止都彬彬有礼,负责接待我们的公司职员和长官包括大巴司机,总是笑脸相迎,长接远送,动辄鞠躬致意,奉若上宾,临别总表现得古道热肠,“举手长劳劳,相别何依依”。不仅服务周谨细致,而且做事善始善终,一丝不苟,每每使人有宾至如归的舒坦和触景生情的慰贴得体。记得过去曾听过见多识广者说日本人的礼仪做作虚伪云云,一番亲临其境的感受,倒觉得有些昔日汉风唐韵流落异国他乡的悲哀。我却要质疑,我们的旅游服务行业也学着日本人的“虚伪做作”试试如何?
连日来,我们从长崎的城市到乡村,又从乡村到城市,除了乡村多了些许静谧与田园的恬淡自然之外,从吃住行用等观之,几乎是城乡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城市哪里是乡村,路、电、水、气、通讯等基础设施非常到位。一切都是那么的方便舒适。步入岛原地区的村落鲤鱼街,村口的一股自喷清泉,沟连贯通全街各家各户,泉水澄澈甘洌,自然明渠中红、白、黄、褐诸色鱼儿,大则尺余,小如蝌蚪,悠然来去。房前屋后整洁干净,各家花草树木修剪造型各异,盆景花卉,品类繁盛。初步街区,入户穿院,猛然间,你还以为误入园艺公园,让你心旷神怡,美不胜收,流连忘返。置身其中,你会体味出日本人生活的丰富情趣,细腻精巧而又闲舒雅致,一花一草,一树一石都倾注了他们的细腻情感和审美理想,反映出他们对世俗人生的热爱和眷恋。一切都精细化,长崎盛产马铃薯和胡萝卜,间或有少量稻田,收获整理过的田地一平如水,找不到鸡子大的土块,土壤细碎而蓬松,于细微处传精神,这一切不由得你对长崎村民生存生活方式油然而生敬意。我想现在中国正处于城市化的进程中,剔除一切盲目的自大,摈弃一切自我感觉良好,低首下心地学习消化吸收日本人的经验,倒是正经路子。
说到长崎,不能不说到海。提及长崎的海,又怎能忘记九十九岛海西国家公园。那是陆地与海洋的交响曲,140多个岛屿宛如大小错落的明珠,巧夺天工地镶嵌点缀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有的如龟迟行,如鸟展翼;有的如狮卧,似虎踞;有的如枕似鞋;有的如鸟巢似鹿逐;有的似玉女梳妆,嫔妃出浴;有的似天然盆景,山水写意。登高四顾,目不暇接,天蓝水碧,白帆点点,绿树如黛,鸥鹭齐飞。船上游人,东指西望,呼朋唤友,击掌相赏,拍案惊奇。总之是一岛一景致,处处能醉人。绿的树,兰的海,白的岩,九十九岛纤尘不染,这是海水与陆地刚柔相济精心编织的梦境;是大千造化,鬼斧神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琴瑟和鸣。长崎人尊重大自然,敬畏大自然,处处小心翼翼,惟恐惊醒九十九岛处女般羞涩的好梦。但凡人工雕琢、纵是一刀一斧都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着眼于长远发展,不拘泥于眼前功利,漫长的海岸线保护地完好如初。如此科学理念,这般人文素质,人我差距真可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扪心自问,感慨良多!
长崎行总共三天多时间,来去匆匆。但在整个行程中,于这个多山多弯道,多汽车的山城,从没有听到一声汽车喇叭鸣叫;在这个汽车王国,车水马龙的城市,没见过一辆大排量的名牌轿车或越野车,绝大部分是日本国产的小排量、轻型环保节能型小轿车。当我们倡导不要随地大小便、乱扔垃圾纸屑,不要随地吐痰,进行环保启蒙时,日本人则已经取缔了大街小巷的垃圾箱,号召人们“将垃圾带回家”,进行分类(可降解、不可降解;可回收、不可回收;有害垃圾、无害垃圾等)整理后,统一回收。在长崎逗留期间,于旅游景点和街巷之中,我刻意寻找,从未发现一个乱扔的烟蒂或塑料袋,环境保护已完全融入公民的意识和理念之中,化作一种思想自觉,行为自律和公共道德规范,成为一种社会文明。面对如此汽车文化,如此国民素质,如此文明养成,联想我们生活的城市,我们的行为方式,岂能不赧然汗颜。而汗颜之余,我想要紧的是我们要超越历史、超越自我,走出狭隘的仇恨,站在新世纪新的起点上,重新冷静的审视我们这个一衣带水的近邻,放下架子虚怀若谷的向日本人学习,来一场自我革命,痛心疾首地剔除一切丑陋和自我感觉良好,从现在做起,因为正如鲁迅所说:“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将来。”而一个大气大度、善于向一切民族学习,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民族,一定有美好的将来,而且必也是不可战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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