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七月,原名黄菲,土家族,1986年生于湖南张家界。出版长篇小说《他们叫我小妖精》《小手河》《肆爱》等。 烟花男子 米米七月
那个冬天的演唱会,恐怕只花十分钟,食堂就收拾出来了。他们把桌椅堆成塔,折断的荧光棒的汁液涂在墙上。那个高三学生自己组建的乐队,名字我忘了:有人叫它笨鸟,有人叫它菜鸟,乐手们染了发,所以我叫他们火鸟。
我们站着,跟着乐队唱歌,一个女孩子穿梭其中,手里拿着一把烟花,点燃着,发出毛茸茸的火光。她分给我一支。人太多了,我撞到你身上,你捧着额头蹲下去,来不及说对不起,我被人卷走了。
夜里下了雪,第二天路灯忘了关,灯光被白雪映得不易察觉,灯泡好像一颗颗剥了壳的荔枝。你站在一棵树下讲述你额头上的伤口。你说你昨晚给烟花女子所伤。几个人冲着你的这句话向你聚拢来。后来他们连呼上当:原来烟花女子不过是手里拿着烟花的女孩子。他们朝你努努嘴巴,走开了。剩下你一个人,我踢你身后的那棵树,雪抖抖瑟瑟地落下来。你转过身,我看见树为了保暖而被砍光了枝丫,像被截肢的病人。
我想我们遇见的人和事,多的像一个人的头发,若是它有美妙之处,它就是一根金头发。我想有的人是会游泳的,从人海里分水而来.
我高一,从外校来,我不是议价生,我来之不易。可是我的老师却唾弃我们。他说我们是浑水,是杂草。他说如果不是教委规定他们才不愿意到几流的初中在矮子中间挑选高个子。他怀疑我们的中考成绩,怀疑我们的手脚不干净。他说穷人出娇子,他甚至对一个乡下学生说你家里是因为养猪才养活了你而养你还不如养一头猪。我们的老师多么荒唐,他以为他是我们的校长。
我以为你是那种衣食无忧的富裕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你骑车带我去幸福院。你告诉我你高三了,你的爸爸折断了一条腿,是个赌鬼。你爷爷送你读书,为了节省开支,他申请进了幸福院。我才知道:你的苦不是你不说,我的苦不是我说了,就可以摆脱的。
去看看你的老人,那个干净而害羞的老人。他讲话,讲着讲着停下来吐一口痰,他掏出手绢来擦嘴巴,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口痰吐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你悄悄趁扶他的时候用手揩去。你给他灌盐水瓶子,倒药罐子,陪着他睡。给他暖脚,硬邦邦的两只脚,可是它俩儿过的桥比我俩走的路还多。给他抓痒,竖着抓过来,横着抓过去,像你小时候练毛笔字,横一杠的竖一道地拿铅笔和尺子在白纸上打格子。面对面的两个人,一边是衰老,一边是年轻。两股时光,像两辆背驰的车,谁也不肯回头。你带我看院子里的一些孩子,他们靠墙而立,一旦离开墙就会瘫成一堆,他们有的开不了口。你说我们有的也许别人正缺着,我们厌恶的也许别人正向往着。那天,我看着你,心里充满对生活的感激和对生命的敬景仰。你说的很好。
你给我带来很多书,张爱玲、余华、杜拉斯、林语堂、马尔克斯,我们有时一致,有时候各执己见,好像我们是他们的传人一样。你给我读诗:水来时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时我在灰烬中等你。有一天要点燃闪电火花的人/必须长时间做天上的云。你拿你二模的卷子给我看一道题,大约是把一段杂乱的英文翻译改写成一首中文诗。你写的是绝句吧,而我随口说:有时候像/笛声独自飘荡/有时候像/乐器一起奏响/有时候像/天使开始歌唱/于是天堂/听得一脸安详。你夸奖我,说给我满分六分还不够,还要赏我两分。我正得意着,你又说:不要骄傲,高考语文满分一百五十分,不止是六分。多好啊,在年少的时候,有个人引导你提醒你关照你,而且他和你一样年轻。
你说你高考败了,你说你读不成大学。我不信,不可能。你说你不信不读大学就是致命的,你说你爷爷太老了,这个我信了,很可能。我们走了很久很远,中途停下来吃一碗银耳汤。嚼也嚼不动,你说有时候我们洗脏衣服,口袋里半张面巾纸忘了掏出来,衣服洗干净以后再穿,再掏口袋,面巾纸已经在口袋里结成了茧。你说这银耳恐怕跟纸茧硬得不相上下。我喜欢你的突发奇想。索道就要架起来了,从市中心架到山顶上,也许是全国最长的,也许是全球最长的。堤坝就要修好了,河水受到拦截,饱胀起来,形成水上乐园。我和你一样急,这个城市跑得飞快,我们怎么跟得上,怎么配得上。
我要你去看看分数。我们来打赌,赌面前的这条胡同。在这之前谁也没来过这里。如果这条胡同,它不死,它行得通,那我们就去看。我捡到一条手臂那么长的电线。百转千回。我觉得前面就要亮了就要亮了,你却说算了,我不赌了,我们回去吧。
车坏了,留在你爷爷那里,我们坐公交。你投了两个硬币。你在空中抓了两把,那是你故伎重施。这次你却两手空空,没把硬币变回来。以前,你每只手上都有两个币,投了一只手的,再把手换过来。可是今天你只有两个币了。没有了怎么变。车上人昏睡着,你惊动不了谁。
我坐在你前面,看见人行道上的一个小姑娘,戴着纸做的皇冠。她可能刚刚吃完糖果和糕点,我闻到了她嘴角留香。谁丢失的一只气球在路上,蹦啊跳啊,你说这只气球真天真,以为汽车是它的家门。我听见急刹车的声音。这个孩子,它出车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