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摸到村口,左眼就跳 有风,但树叶不曾醒来 弦月的弯刀正从头顶落下 父亲的脊背抽出一股
灼热的冷气。母亲躲在门后
咬紧的嘴唇响雷一样祷告
她突然感到一群
红袖章,鬼影一样
潜入了屋子的黑暗中
只有隐身。变成另一个人
也不敢踩响草丛的枯枝和碎石
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二
那时,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
还藏在母亲高高挺起的肚子里
我现在的神经质,小妹的体弱
也许就来自那晚
她眼中抽搐的火苗,来自
她嘴唇里咬紧的一个个响雷
有时,我们会遥远地想起
父亲,把他画在白纸上
妹妹画了半只蟑螂,我涂了
整只螃蟹,姐姐抹一头巨大的刺猬
当晚,我们小小的房间
塞满了螃蟹、刺猬、蟑螂
三
开始懂事的时候,我们
原谅了自己粘乎乎的小手
父亲仍睡在那晚的雾气和幽凉中
母亲没有叫他,她的嘴再也张不开
在那些苦黑的夜晚,我们是
听话的孩子,我们总是早早入睡
我还记着我们偷偷溜出去
看村里斗地主。地主又老
又丑,半碗剩饭曾救活我爷爷
民兵排长的耳光,红卫兵清凉的口水
我们在那个闷热的下午过大年
只是没有鞭炮和麦芽糖
四
我承认我曾训练自己恨父亲
从收拾厨房里的蟑螂开始
而螃蟹,总是狠狠吃掉
被吃掉的父亲一次次活过来
一次次咬住我的舌头
有时,像一头刺猬滚进怀里
母亲坐在油灯旁,久久不睡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看不见
隐身的父亲是否回来了
我们嘴贴纸条,把下午的戏
重新排演。直到扮地主的小妹
哭出声来,我清凉的口水已吐在她脸上
五
母亲老了,十年一过
母亲就忍不住老了
细沙有时从她眼里流出来
我们习惯了不再谈论父亲
我们把他藏在一个我们
也不会记起的地方
一天黄昏,小妹在门角捡到
一封信,信从门缝塞进来
信封上没有写信人的地址
他自称是我们的父亲
纸上一蓬蓬乱草
仿佛右手已经残废
六
他说他就要回来了,已经
买好了车票,当夜的班车
母亲眼中没有闪动的火苗
我们听见火车在村边快跑
它没有停下来喘口气
铁轨留不住火车碾过的体温
他没有回来。我们不断捡到
同一封信,没有人再拆开
我们完好地把它堆在一间破屋里
二十年,己堆得老高
它们不会彼此温暖,它们是
一个人。温暖的老鼠在调情
七
昨天,邮局突然要我们去领
一个巨大的木箱。一个人
躺在里面,刚吐完最后一口气
左手握着的信已然揉皱
没有拆开,我们认出它
我们把他放进堂屋,放在一张薄板上
必须用白布盖住
他现在的脸与三十年前的那张脸
才能被母亲完好地重合
我们只能把他当作父亲
为他戴孝,为他上香,为他守灵
烛火的幽微中,隐秘之门在打开
八
母亲敲开当年那个夜晚
像走访远房的亲戚
但眼中的火苗也落满了白霜
两天,两天我们就厌倦了
我们只能厌倦
我们从来是没有父亲的孤儿
猫在草丛的父亲抬起头来
我看清了他的眼睛!
脸像雨水痛哭的墙壁
唢呐已经吹破。我们准备
把他抬上灵车。我们
在堂屋的薄板上没有找到他
九
我们悄悄找遍整个村子
我们没有更多的悲伤
母亲坐在院中,树叶从空中
落下。脚渐渐嵌入身边的泥土
我们不说话,我们
再次成为听话的孩子
天黑时,在二十年前的门脚
我们捡起一封信。只有一句话
来不及看清,字就消失了
我们回到那间小了许多的屋子
躺下,握着同一封信
空气中飘满了蟑螂、螃蟹和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