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名平凡而诚实的农夫。 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看到屋内父亲脚蹬一双棕红色的皮靴，身着平时不怎么穿的礼服，在母亲指挥下，身子时时左转右转，细细打量礼服穿得是否完全合体。我心里想：什么原因促使对父亲进行如此全面包装呢，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母亲。母亲向我回答：“你爸爸将要去为一对新婚夫妇做媒人”。听母亲如此一说，我的心里感到非常好奇。平时父亲身着普通的衣服去集镇时，我一定会求父亲一同前往。谁也不能阻挡我，父亲没有出门之前，我提早溜出院门，在预计父亲将要路过的一处制高点我隐蔽起来。当父亲出院门走来时，我终于苦求连带嚷嚷，再次要求跟随父亲一同前往。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做媒人”之类的概念，但明明料到父亲就要去什么地方，奇怪的是当天就和平常不一样，我根本不敢提出要求跟父亲一同前往，只是缄默伫立一旁。然而年少的好奇心，一再提醒我必须跟随身穿礼服的父亲，探个清楚。因此，我立刻请求姐姐加入我的布控联盟，等待父亲何时出院门。
我们俩真是极不耐烦，睁眼目送满身缀满礼服的父亲脚尖刚迈出门槛，姐姐和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紧随父亲身后。父亲没有丝毫的警觉性阔步向前出发，我们俩恰如他的影子，紧跟他的身后，忽明忽暗来到村口。看到许多男女老少齐聚在村口，他们一见到父亲经过那儿，人群顿起不小沸腾。父亲对他们微笑示意，并迅速钻进一户人家院门。
父亲进入那户人家，我和姐姐不敢怠慢，离那户人家院门不远处，在一座小小的玛尼石堆后隐藏起来，全神贯注盯着他们那一伙人的行动。过一会儿，突然人群响声四起，我们看到父亲又从刚刚进去的那户人家院门内慢慢走出来。令人惊奇的是，父亲身后紧跟者一名头发扎起很多细细辫子，戴着一闪一闪的一对金耳环，身穿深绿锦缎的羔皮袄边沿镶有昂贵的水獭皮，腰间挂有银质的挤奶钩，稍稍躬身的一名美丽动人的少妇。好奇与怀疑同时在我和姐姐脑海中迸发。与此同时，围观群众人声鼎沸，像蜂群涌往新的蜂王窝，他们争先恐后用手抓挠父亲的耳廓。父亲却依然笑容呵呵，不露半点怒色，恭敬而不乏礼貌地将把自己被抓得深红的耳朵东藏西躲，频繁作揖求饶放他一回。不管父亲如何求饶，群众依然肆无忌惮地抓挠父亲的耳廓。我和姐姐又惊又恐，心想这些疯狂的群众究竟为何对父亲如此非礼呢？我们为父亲手捏一把冷汗，咬紧牙关提心吊胆时，几名老者挤向父亲一方，跟群众挥手并嘀嘀咕咕一阵，事态渐渐平定下来。父亲整理凌乱的礼服，摸摸被群众抓挠而发紫的双耳向前走去。那位美丽少妇依然紧随父亲身后，他们的身后还跟随着好多身穿礼服的男男女女手提各种礼品，有些人背着用红衣带缠绕而高高隆起的装满锅盔饼的背篓，陆陆续续向前方走去。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身穿礼服“做媒人”的当天，天空清澈如洗，父亲的心情也是异常愉悦，感觉父亲无比的帅气和威风。
随着年龄和身心的增长，我也跟其他小孩一样，被新生的各类儿童玩具深深诱惑。当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乡供销合作社的货架上摆放了一架令我心驰神往的橘黄色望远镜。我像乞丐盼望发财，不分昼夜地想拥有这么一架望远镜，多次强烈要求父亲实现我的这份愿望。可是，父亲总是提到最近家庭生活用钱比较紧张，不能买。无论父亲怎么说明买不起望远镜，但是父亲前往供销合作社买生活日用品时我总是跟随他，并且不断地提要求给自己买那架橘黄色望远镜。如此几回周折中，我打听到了这架望远镜的价格为四块五毛钱。父亲也渐渐无法应付我为买望远镜而顽固地坚持到底的肆虐，几次让售货员从货架上提起那架橘黄色望远镜，并仔细查看，然后慢慢将它交给售货员手中。因此，买望远镜的售货员和父亲变熟了，我也对这名售货员叔叔的行为表情等有了较深的了解。
几次强行跟随父亲前往供销合作社，执意要求父亲买那架橘黄色望远镜的事虽没有获得什么成果。可是，自己心中想拥有那架望远镜的欲望之火越烧越旺而无法熄灭，因而我对父亲出门的动机了如指掌。又有一次父亲准备前往供销合作社之际，我强行跟随父亲身后，为自己拥有那架橘黄色望远镜继续努力拼搏。父亲一进入供销合作社店铺，我使出全身的力量拽着父亲的手向摆有橘色望远镜的货架方向靠拢，跟原来一样，依然固执地要求父亲给自己买那架橘色望远镜。父亲还是用常态回答我：“不要着急！”步履却迈向买副食的货柜一方，把我一人丢在店铺中央。父亲在副食货柜处买了近期家里急需的几斤黑糖和食盐，向我走来，把包有黑糖和食盐的两盒浅黄色纸袋交给我，他却在一旁清点售货员退回的钱，这时父亲突然开口说：“啊！他把钱退错了，他大概给我多退了五块钱。”听到父亲讲此番话，我欢天喜地，立刻回应父亲：“爸爸，是真的吗？”并靠近父亲身旁继续听他的解释。父亲说：“哪里会错，我只给他一块钱，它却给我退回四块五毛钱，他把我的一块钱混成五块钱了，他的确错了。”父亲除了告诉我售货员退错钱，不说别的，就地准备向售货员还钱。此时，我甩开孩子固有的天真，抱住父亲不顾一切地说：“求求爸爸，求求您，这是老天爷赏赐给我买望远镜的钱，不需要还给人家。”父亲不为我所说的动摇，他坚定地说：“这绝对不行”，不顾我的感受，用他的手解开我捆住他双腿的小手。考虑到父亲肯定的答复，我想，此刻无论如何恳求他，也不会有什么理想的结果。我果然没有错，父亲穿越争先恐后购买各类日用品的人墙，跟卖副食品的售货员嘀咕什么，并将多退的那些钱顺利交给他了。见此情景，我被气得差点大声哭叫，可是售货员老叔叔蜡黄的满脸充满兴奋的光泽，眼角两侧鱼尾纹变得更多，他用呵呵笑容，停留片刻送行父亲。我从围观等待购买商品的人群眼色看，他们可跟我不一样，觉得父亲做得对。父亲离开柜台，挥手离别售货员叔叔向我走来时，我不由自主热泪盈眶，向我渐渐走来的父亲身影也变得模模糊糊，直至完全看不清。
父亲的这一“冷漠”行为对我的心灵带来很大的震撼，突然间，我的年龄好像增长了五六岁。从此我虽然对这架望远镜的情感没有改变，但是我开始把橘黄色的望远镜深藏在心底，完全放弃直接开口向父亲要求买望远镜的行为。
虽然我停止了直接向父亲要求买望远镜的行为，可是，这对父亲尽快实现我的愿望起到了促进作用。一天，父亲又准备前往供销合作社，我却不同以往默默相待，父亲主动靠近我说：“走，我需要你为我帮忙，我们一同去供销合作社。”我没有打算违背自己履行的承诺，按父亲要求跟随他前往供销合作社。到了供销合作社，父亲从怀里掏起五块钱，买了一包“飞天”牌火柴，然后把我叫到摆有橘黄色望远镜的货架前，从货架上摆满的各种橘黄色望远镜中，为我挑选了一架崭新而功能齐全的，是我魂牵梦绕的一架橘黄色望远镜，经过售货员的手放到我的手心。我真的有点不相信父亲确实为我买了一架橘黄色望远镜，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一股无法形容的快感充满了全身，此刻，我真的突然感觉到整个宇宙都属于我了。
暑期，我爽快地手捧这架望远镜去放牧时，我将远处的山岗和平原上所有奇特的景象直接拉到眼下尽情享受。当我把这架望远镜挂在胸前时，美丽的同伴小朋友们簇拥在我的周围，他们羡慕的眼光再也离不开它。蓦然回首，现在我也已经和父亲当时的年岁相当了。虽然，童年和我有深厚交情和极富故事的那架橘黄色望远镜已经被岁月所吞噬，可是，如今我想起这架望远镜时，令我惊奇的时，我在童年时代没有看清或读懂父亲瘦弱的脸颊，满手的裂口和茧子以及烂掉鞋尖的解放牌黄色胶鞋，还有，父亲诚实的眼光。今天我才清晰地看到它们，并懂得了它们的真谛。如今有时真的感觉到，当心中升起贪婪与愤怒的欲火之际，如果联想到这架橘黄色望远镜，奇迹般的将贪婪与愤怒之火立即熄灭，心中顿现安详之光，立刻能够设身处地观想他人的痛与苦。我总是想，自己远离鼠目寸光之念，眼光具一定深度与广度，难道不是父亲赏赐给我的与众不同的那架特殊橘黄色望远镜的恩泽吗？
父亲为我买那架橘黄色望远镜的过程中，虽然没有循循善诱，引经据典告诫我无论做什么事，自己万一陷入痛苦的深渊，也决不能只顾眼前利益，眼光一定要朝前看的伟大品性像春雨渐渐注入我的灵魂深处。父亲赋予我的这一无价之宝，我怎能在有生之年丢失呢！
随着年岁一步步长高的同时，我对父亲品性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晰。往昔跟父亲一同干农活经过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田间小路或穿越村里的巷道时，看到父亲把横卧在小路中央的石块或者土墩与堆积物等，让人不顺眼与人畜不易行走的东西统统搬运到路边或埋进地坑内，我总是想象这是因为父亲虔心佛教因果报应之缘由。可是，自从父亲丢失帽子起，却让我对父亲诚实的品性是由什么形成萌生了挥之不去的疑虑。
已经步入七旬之年的父亲，记得一段时间他初秋要干的家务活是清晨把家畜放回原野吃秋草。每一天清晨，当东方朝阳光芒四射照满西边山坡时，父亲早已把家畜安顿在一里之外原野，已在返程回家途中。我们全家知道父亲也养成了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水渠旁，将抛石器甩在一面，帽子搁在一旁，用凉水冲凉洗脸的习惯。父亲原本有一顶从北京西单买的毛质的“盛锡福”蓝色帽子，不知何时，我们全家再也没能找到它。然而，当我们全家的记忆中它几乎要消失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捧着一顶帽子，说是从父亲凉水冲脸的渠边捡回来的。说是帽子，它已经被泥土搅合得看不清原色，而且帽顶被人为地用石块击破得几乎面目全非，父亲接过帽子，用手指轻弹灰尘，更使人好笑的是帽子里料的白布碎末从一个个空穴中突兀显现。此时，父亲才记起初秋的某一天把帽子落在凉水冲脸的水渠旁。父亲沉思片刻，伫立一旁的母亲已经耐不住性子，从父亲手里拿起帽子难为情地说：“现在还留着它顶什么，也许被石头击破的人用双脚踩踏过无数次呢？多好的一顶帽子，只能忍心丢弃了”。父亲无动于衷，傻愣一刻，伸手又从母亲手中拿回帽子，又一次用手指轻轻弹弹永远弹不完的灰尘利索地把帽子戴在头上。母亲见状，迫不及待地说：“啊！他这干什么？这顶帽子已经受到他人手脚撕踩，肯定被晦气玷污，怎能戴它呢！我只是为验证这顶帽子是否为我家所丢弃的那顶而带回家的，真是造孽啊！”。
说实话，父亲弄丢那顶帽子时，是刚戴它不久还崭新的。但是，藏族人一贯信奉宁可要穿坏人之靴，也不戴好人之帽的古训。因此，人们捡到他人如此崭新而质地上等的帽子也自然成为被忌讳的对象，有了闲情将对其进行如此不必的百般损毁。接着就发生更可怕的厄尔尼诺现象，虽然受踩踏损毁的是自己的帽子，受这般糟蹋模样，帽子主人更是把它视为忌讳之物，再也不会用它和亲昵。根据以上生活经验，父亲的这一行为在某一生活圈里应该算是个可怕的思维飞跃，对于他们现有的价值观是一种直面的挑战。经过这个事件，我对父亲诚实守信的品性，高尚的情操，无报酬和待遇而依然担当村巷田野公路守护员等自发负责的闪闪发光的人性魅力和崇高行为，深深觉得它并非来自手摇经筒，诵经持咒的宗教信徒信奉因果报应才能做到的，并非由高僧上师严密指点，传承时代延续的民族美德所左右，而完全是人性本有的善良一面，加上普通农民遵守农夫本分的情感智慧光芒所显现的美德光环支撑的精神殿堂。因此，我对父亲产生了更加可敬可亲的情怀。
我的父亲就是这么一名平凡而诚实的农民，是名身怀高尚情操的热心人。他就像我漫漫人生旅途中的指南针，我对他怀着深厚的情感。可是常言说，世事无常，就像月季芳容成为昨天的故事。可如今，父亲经不住岁月滋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加上多年病魔困扰，步履蹒跚，几乎卧床不起，已经成了生命终极的老人。就像蜂蜜采蜜，爱护眼睛一样珍爱的家，是由他一生经营的温暖的家，父亲已经成为一宿之客了。此刻，我的内心浮想联翩，五味翻腾。父亲的美德令我永世难忘。此刻，我不由想起最让我眷恋的六月老家的田间晨露；黄昏的满天晚霞；驰骋在羌塘草原上的列车窗户中忽明忽暗的湖泊与雪山；高大桃树上就要沉沉欲落的桃子等就在世间只留一刹那的美，多想它们不为时空所吞噬，离开我的父亲，现在，我还有多少时间守候父亲，能陪伴他的余生走完他人生的征程。
（作者单位：布达拉宫管理处文研室）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