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所有的 石头都在呼吸 树都忙着生长 而你却匆匆去了,亲爱的 你离开了我,没有人知道
你带走了我生命的
一半,三分之二
更准确说是全部
你去了,没有人知道
只有黑夜
泪光闪烁的黑夜
二
静静地躺在那儿
是你全部的生命
是你痛苦和幸福的全部
黎明和夜晚的全部
孩子们再寻不到你
眉宇眼神间
温慈宁静的母性之光
我也再寻不到你和
你的声音、影子、气息
也再寻不到我自己
我的哭、笑、心脏的
跳动和脉搏
我俯身呼唤你,你不回应
摇动你的手,你不回应
在这没有时间的空间里
这就是严酷的自然
给予我生命的最终的解释
使我战栗
这一天的日历是一扇门
你昨晚把它打开
今天却关闭了
时间冻结在那儿
从此我再难推动它
也没有钥匙能把它打开
三
我们是两片漂游的浮萍
偶然相遇就再不分离
在历史黎明前的暗夜
一群和苦难同时诞生的生命
掀动翅膀,拍打着
火热的岁月
红楼课堂激情的歌声
少女的妩媚
青春的欢乐
始终不息地
在我心的深谷回响
当我在战地采一朵
野花簪在你鬓边
我们的爱情就成熟了
四
记忆是不容易的
遗忘却更难
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几十年,你总是
用婴儿的眼睛看着它
用慈爱的手指抚摸它
不测风雨中,我们
互相梳理彼此的羽毛
互相舔着彼此的伤口
你赢弱的身躯承受了
太多的磨难和屈辱
却总是坚贞不屈
只以坦然一笑
维护自己的尊严
痛苦加大了你生命的重量
没有人知道
在小小的幸福和欢乐中
像群鸟从我们中间匆匆穿过
岁月从我们中间匆匆穿过
一天,仓促里突然发现
在喧嚣的生活中
我们已一起倏忽变老
望着彼此的满脸沧桑
我们搀扶着,偎依着
相视而笑,如今
往昔都已成为远去的云
寂然埋进亘古的沉默
五
而今,我们的小巢中
镜子仍存有你的容颜
床上仍留有你的温暖
报纸下仍放着你的眼镜
椅背仍搭着你的头巾
衣柜里折叠着你
几十年走过的路
冰雪,尘沙,泥泞,浓雾
汗渍浸透的褪色军衣
干校缝补的老棉袄
抽屉里锁着
你的纸笔,朋友的旧信
待译的书稿,折剪、发卡
都是你脆弱却又坚强的生命
我泪眼望着
不敢触动
六
死亡太大,猝然把你带走了
和云相比,它更像闪电
和风相比,它更像潮水
旋转的地球
离我越来越远
一颗挣扎跳动的心脏
停下来,所有的
灯光全部熄灭
黑夜淹没了一切
没有人知道
只把我和孤独留下来
把我们的小屋
和我们一起
走过的小路,坐过的长椅
留下来,在历史深深处
一起变冷
眼前,杯里残茶已经干涸
窗边,盆花也已枯萎
茫然中,我环顾四周
只梦一般清冷的月光
像一曲哀歌的颤音
从瓦脊缓缓流进来
除了风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
七
如果能把我们
还给母亲,让我们一起
再重生一次,该有多好
当生命成为枯叶
让我们手挽手一起
轻轻飘落,该有多好
但你――一个满身
历史创伤的灵魂
没告诉我一声
便独自远去了
留给我巨大的懊悔和痛苦
我捧着颤抖的呼唤
让泪珠从指缝间
一滴滴淌下
没有人知道
八
我爱你的青春
纯净天真是一湾春水
爱你老后缓慢走动的样子
深沉辽阔和宁静是一棵大树
过去的岁月都流向哪儿
谁也无法回答,只知道
想重新找回已不可能
但我还总是想
你并未走向黑夜和寒冷
你只是出去一会儿
还会回到我身边
你不放心把我一个人
丢在这偌大的世界
我还总是想
我们离得那么近,像1和2
无论走多远
你都会沿着家里
灯光铺就的小路赶回来
在一个清晨或傍晚
轻轻推开门
亲切地唤我的名字
然后依偎着我
擦去我满脸泪水
把你的心重新
放在我手上
让我在你的爱里
沉沉地睡去
九
鱼死了,海还活着
鹰死了,山还活着
海和山也会死去
太阳也会死去吗
欢笑和眼泪合成的生命呵
我们只能以记忆和爱
证实彼此的存在
愚蠢的我这时才知道
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一个人加一个人
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而两个人减去一个
便等于零
愚蠢的我这时才知道
从你的眼睛、嘴唇到腿和脚
从高处到低处
过去,你给予我的都是爱
而今,却都是痛苦
爱和痛苦的强烈度是相等的
愚蠢的我这时才知道
人与自然法则的联系
庄严的死亡与诞生的联系
始知,两个人的
偶然相聚只是瞬间
只有分离和寂灭才是永恒
十
我又听见到处
仍回响着你哼唱的歌声
却寻不到你
我又看见到处
仍闪动着你熟悉的身影
却寻不见你
窗帘拂动,不是你
把门吹开的是风,而不是你
死神究竟把你藏在哪儿
没有人知道
我无法寻到你
但我还是坚信
你定会回来
从我闪着泪光的
诗的后面回来
你知道生命的颜色
不应该是黑色或白色
而应该是红色的,像火
或应该是绿色的,像叶子
亲爱的,时时刻刻
我都在等你回来
日复一日,直到晨星消隐
年复一年,直到雪打灯残
[后记]2008年6月18日凌晨,我至亲的老伴突然发病,医院抢救无效,猝然离世。和我相濡以沫共同生活六十年的亲人匆匆远去了,永远离开了她特别钟爱的家、孩子、朋友和这个多彩的世界。记得莎士比亚说过,死就是蜕去生的躯壳,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斯特拉文斯基说,他深信在我们的生命之上,还有一种超越人的想象力的存在,而这又是什么呢?上苍赋予我们每一个人一份同样的不可推托的馈赠,等到人打开这份礼物时,目前具有意义的一切都已随人身的离去而一起消逝了。想至此,凄然的心境更倍增酸楚。无限悲痛中匆匆写下此诗。
2008.7.31.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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