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似平常的早晨 数十年来 好像只有这个早晨 我不是被你叫醒的 你不在 房子很大 自来水很冷 拖鞋一只远离了另一只 就连晨曦的那一抹初红
似乎也透着寂寞和冷清
你不在 我这才明白
一个人有时该是多么在乎
另一个人
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幸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这个早晨 我决定
就把你归来的日子当成第二回合的开始
仍旧用那百十平米的小屋
承接你的唠叨
仍旧细心收拾你掉落的白发和皱纹
一根根地夹进
我们老刘家祖传的账本
我们原本是两棵看不清来世的秋草
老伙计我只想把剩下的早晨
全都交由你来叫醒
桃花开了
一朵桃花红了脸
余下的十万朵就都跟着红
这应该不是我的过错
可我到底还是有错的
错就错在不该
老早就在对大风吆喝春天要来
错就错在 我光说春天要来
却没提到它
还将离去
桃花们啊
你们早就在渴望开放
可也曾想到过
随后的凋落
穿心莲
徒步走过整个夏天 全世界
都在喊渴 我没敢
轻易答应 因为
我不是雨
我也不是天幕中的闪电
不是一句可以夹在春秋之间的悄悄话
更不是一根
可以深入严冬的木炭
我只是一味药 草药
可以退热 生津
也可以让白天平平和和地找到
它想要的夜晚
但我从不承诺包医百病
比如 我一直没能治好
自己的失眠
一个夜晚的心事
首先要将灯火全部关掉
让风止息
将蛙声和狗叫也一一删去
这样的夜晚 我不仅要静 还要黑
就连那一轮残月
都必须交由云朵屏蔽
这是农历五月 昼长夜短
泥一身水一身的庄户人家
最想的就是放下心事
一宿大睡
所以 最好连梦都不要去打扰他们
如果必须有梦
那就让我替他们去做吧
多好啊能在梦中
替他们欢笑或流泪
红麻
秋天已然很瘦
直瘦得寒霜亮出傲骨北风舞起大刀
这时候 稻子归仓 棉花上炕
豫南更南 小路更小
大野里的红麻们
也比任何时候都高
天空又一次空出自己
大地贡献一晌的寂寞
可是 谁能说
红麻就是后娘养大的孩子呢
就像我知道
它们为何迟迟未归
却总不忍
轻易说破
就像有一年 直到大年三十晚上
我才跟在大雪身后摸进家门
可是 一进门我就发现
有一双筷子
正静静地
等我
戏
三万精兵挡不住一朵梅花 就连雪花
也挡不住 只是
梅花易落 雪花易化
只是我不能等你 就像
眼泪从来不等那一滴血 小县今
不等那块呈堂作证的香帕
都说最出彩的部分 当数英雄亮剑
那你就等吧 等到白发三千丈
料也难等来两剑相碰的那朵火花
很多时候 我都在苦劝自己
回山里去吧 在大石头上
尽可以说你的方言 成你的好事
这时候 假如谁想一语道破天机
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不是梅花易落雪易化那是有人太傻
回老家
这确实是我的乡村
但又不是
大柏树还在
树下走动的却尽是新人
时间是一条河
在它的源头和拐弯处
分别站立着我的童年和中年
滩涂上的两行脚印
一行很浅
另一行 却很深
“你是谁”
一句无法回答的乡音
直叫得让人心疼
爱我的人都走了
犹如一棵棵晚熟的庄稼
被大地之母收入怀中
三十年后
我从千里之外匆匆归来
却怎么看都像个不慎走失的孩子
在村口 眼巴巴地等着
有人认领
挽歌
好像是多年之前 你就感叹
人生苦短啊 短得
将心捧在手上
还没等来另一颗心确认
刚刚还是知了喧闹的夏天
就已悄然转冷
是啊 人生真短
短得牵牛花不得不使劲地往灿烂处开
短得梧桐籽一落地就忙着生根
短得一天仿佛只有半天
一尺只剩下五寸
短得我刚一回头
你就成了黑框照片里
那个微笑的男人
我说过 我是不会为你流泪的
如果非要为你写点什么的话
我将这样写道
大头 我的兄弟
享年四十有八 一生
都像牛一样平凡而勤奋
身后留有瓦房四间 子女两个
此外 还有一位生儿育女的发妻
但已有迹象显示
不日即将由别人继承
评论
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奇迹
马新朝
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人啊，你平静的体内是一个飞沙走石的多事之地／人啊，即使日常中的一分钟，一小时，或是一天／也都是奇迹，只是微小的沙粒与风的搏斗／不会留下印痕／只是这些满地的落英和带血的花瓣／被你自己忽略。”人的生命中的奇迹无处不在，它不仅表现为那些大事件，比如战争、地震、政治运动等，也表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因为司空见惯，因为细小。因为它的重复性而被反复遮蔽，其实重复性也是一种奇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对于正在经历着的奇迹竟是浑然不觉。诗就是要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些被忽略的奇迹，发现这些微小的沙粒与风的搏斗留下的奇迹，发现这些满地的落英和带血的花瓣。
妻子出远门，早上无人叫醒他，他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早晨》一诗中写道：“我们原本是两棵看不清来世的秋草／老伙计我只想把剩下的早晨／全都交由你来叫醒”。诗人在《回老家》中写道：“三十年后／我从千里之外匆匆归来／却怎么看都像个不慎走失的孩子／在村口眼巴巴地等着／有人认领”。这种信手拈来的句子，之所以令人心颤，是因为真实，诗人拂去生活表面的尘埃之后，就看到了被浮华掩盖着的真实，而这种只有靠想象之手才能触摸到的生命中的真实，就是奇迹。谁能说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奇迹没有带血，只是这些血迹我们无法看到。而日常生活中的奇迹一旦在诗歌中呈现，因为它的亲历感和体温而显得是那样的惊心动魄。一阵秋风也会使人泪流满面，朋友的一句安慰话也许会让你温暖一冬。
诗人刘高贵的高明处就是他的诗歌的日常性。他的笔触很少去关注那些高大的事物，那些远方的事物或是抽象的事物。他的诗歌几乎都是在写自己亲历的生活，写自己日常的生活，并从这些日常中发现被众人忽略的细小的疼痛和奇迹。他从豫南的光山县乡村来到省会郑州，一路写来，对于他刻骨铭心的仍然是乡村的印记。高贵写乡村或是写亲历，在别人看来已经写烂了的题材中，他往往能够平中见奇，小中见大，无中生有，并出其不意，峰回路转，一步一趣。
我们不必到别处去寻觅生活，体验生活，因为生活就是当下，就是存在，就是生命，我们缺少的不是生活，而是对于生活的发现，诗人的能力就是对于生活发现的能力。高贵的诗有着敏锐的对生活的观察能力和发现能力。他能从琐碎和平庸的此在中看到奇迹。看到远方的倒影，找到诗的因子，并运用大量的细节，设置一个个想象的深渊。之所以他的诗中有奇趣，就是这些深渊让我们迷醉，并从中看到了生活的真相。高贵的诗是具体的，此在的。他不注重叙事而注重细节，这些细节多是带有体温的，带有新鲜露水的。因此它们是温暖的，也是原生态的。
诗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中，奇迹就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