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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唱|合唱歌曲大全100首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周晓枫 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做过八年儿童文学编辑,后调入北京出版社。出版过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斑纹――兽皮上的地国》《收藏――时光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和笔记小说《醉花打人爱谁谁》。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
  
  1
  
  谈到音乐领域,我只是个偶尔的旅行者。偶尔的CD,偶尔的MTV,偶尔的音乐会。不同于对文学、绘画和电影始终倾心。我想,旅行者的好恶常常是由偶然因素决定的。比如,遇上个好导游,能通过出色口才,直接灌输给游客一座热爱中的城市,即使他们不曾真正了解它的历史文化;如果碰上小偷,虽然是概率较低的意外事件,也使人对周遭美景丧失兴趣,甚至满怀厌憎。我对音乐的态度游移,状若好奇而又畏难的旅行者,只能体验地图上的游历――隐约觉得,这和一个人有关。
  仿佛听到,从敞开的教堂中传出唱颂,歌喉与钟声一起,满怀祈祷中的虔诚和宽恕中的奇迹,将迷途者召唤……我正恍惚,一个看守者忽然到来,带着冷静的傲慢关上了大门。他不止阻隔我和音乐,也成为挡在神明前的障碍,我无法穿越他的肉身抵达天堂里的绝对美学。作为一个被拒者,我带着某种难以解释的委屈,开始怀疑他的身份。
  
  2
  
  乔循容易被视作男人的榜样和美德。裸麦肤色,身材修拔,在实际身高之外给人一种继续向上的错觉;包括下巴上的竖沟,挺正的鼻梁,都显现天生的性感。动物中我偏爱胖的,行动笨拙,个子矮墩墩的:树袋熊、企鹅或者水獭。我喜欢相反类型的男性,偏瘦,高个,动作灵巧却不过分活跃。他身上薰衣草的味道若有若无,显得特别干净,似乎并非香水的致幻感,干净的气息仿佛出自肉体和灵魂。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乔循,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不算年轻,依然如同芭蕾舞中的王子,保持着不曾失控的优雅。
  优雅,多奢侈的形容词,只有极少数人能配得上它低调的贵族感。尽管优雅也意味着内在的规范,但由教养带来的限制总是宜人的,如同首饰给身体增加可以承受的重量和捆绑感――你明白,那束缚更近于标榜。
  母亲的医生职业常被视作优雅。其实不然。从小在医院长大,我太熟悉血、腹腔里的积液、被倒进污物桶里的病变器官,知道哪里摆放着泛黄的腿骨、血红的牙床模型、浸泡得像塑料的死胎。许多诊室里悬挂人体解剖示意图,半边肌肤完整,半边剥皮抽筋,露出破鱼网般覆盖的神经脉络。我尤其不能忍受,被抠成洞的眼眶,对称着另一侧炯炯有神、湿亮精黑的眼球。医生之所以值得信赖,因为力量的来源亦正亦邪,这些经过多年专业肢解训练的人,执掌着唯一被赞颂的暴力特权――但只要与具体血肉相联系,难免不染上腥膻的骚气。
  乔循之所以如此优雅,因为他触及的是音乐,是无可名状的抽象之物。
  
  3
  
  这是最美妙的打扰,音乐。它火焰一样无法盛纳,阴影一样无法称量,它像诸神的植物一样无法被目睹。音乐在继续,我除了想哭,想不出任何对策。泪水灌溉,我们分泌出灵魂深处的怜悯。
  和乔循一起去看过两场演出,是世界著名指挥家与中央乐团的合作。虽然乔循家里有许多优秀指挥家的演出专场录像带,但观看现场,对我则是全新体验,我完全被指挥家的魅力所征服。
  指挥着小夜曲,他的手如此细腻、伤感又轻柔,仿佛抚触着女神的腰肢……她在抚触下摇曳,失去对爱恨的裁夺能力。融雪。流云。籽实脱落的葵盘。振翅的小昆虫悬在花梗上。蜘蛛在自己的时钟上慢慢旋转。哑孩子的爱情。献祭者的圣经。月亮里的废墟,被毁弃的宫殿。四季,如同隐忍着的受伤者仰卧大地。我闭起眼睛倾听,万物沉默生长;而自己仿佛重回无辜,有着少女清凉的寂静无知的乳房。当低诉着的旋律结束,树叶的阴影交叠,要把宁静还给入睡的巫师。是他的手,带来最初的安慰,最后的救赎。
  在交响乐的辉煌里,他的力量不可理喻,双臂掀起壮阔波澜――鲸鱼跃出水面,鸟群开始史诗般的迁徙,大神击响太阳的黄金器。踏着粗砺的岩面,涌过奔赴生死的无尽苍生……巨潮之后,留下沉船、幼婴和可以被歌颂的灾难。他手里细细的指挥棒,胜过雷霆权杖;乐曲中虚妄的辉煌,也重于王朝。即使安静地垂下臂腕,他的手,也仿佛沉睡的婴儿酝酿着未来中全部的可能。他随时能让乐团变得激越,如同从天而降的奇迹,让我们受到暴力中的震撼并由此臣服。
  指挥家是个分外神秘的角色,在他的艺术里既有诗意的恣肆,又有科学的精度。就像我会惊讶于兽医那种在教养和野蛮制衡下的冷静。我分不清一个指挥家的性情是温和还是暴戾……他被音乐即兴塑造,兼具丰富难料的侧面。
  扭过头,我看到的,也是观众席上乔循的侧面。
  
  4
  
  乔循的侧面很有轮廓。他的外貌、才智,他的品位,他的洁癖和孤独……散发出上升到某种高度才会产生的寒气。每当用黑丝绒滑过那架一尘不染的钢琴,我就不由自主地低微起来,从心里仰望被上苍特选的宠儿。他纤长的手,才配敲响那些瓷白或釉黑的琴键,才能理解提琴在曲线里暗示的情色。虽然担任指挥的老年合唱团并非专业团体,但乔循似乎具有远远超过岗位需要的才华。他多情,聪敏,隐藏着艺术家和天才少年所特有的悲观气息;灵魂有了这层灰调子铺底,显出几分出世的洒脱。我猜乔循是个温顺的悲观论者,他的孤独和感伤都因为疲倦或者宿命而显得平静。他越是平静,我越是觉得命运不公,乔循理应得到更好的机会和报偿。
  我的小拇指顶端不能与无名指最上面的横纹齐平,很早就被学音乐的孩子告知不具备弹奏天赋。和音乐最切身的接触,不过是小学参加过合唱团,唱中音,偶尔跨出行列,朗诵几句串场词。演出时,男孩儿穿白衬衫蓝裤子,女孩儿穿白衬衫红裙子,随着段落变化,左右轻微晃动身体,让队形产生涟漪般的效果。印象深的几首歌包括《晚霞中的红蜻蜓》《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采蘑菇的小姑娘》和《鳟鱼》等等。变声期后,嗓子坏了,我彻底没了唱歌愿望,至今在卡拉OK中都没有自娱乐快感。
  当年,一张名为《晨曲》的油画被印刷成广泛的宣传品。那是白衣少女拉小提琴的背影,她身处晨雾之中,清凉忧伤,有种柏拉图式的圣洁和易逝感。她的背影象征着吸引我又将我拒之门外的音乐理想。认识乔循,我觉得音乐以特别的方式再次施加它的恩宠。
  
  5
  
  乔循单身。但你看不到丝毫单身男子的懒惰和其他恶习,他的房间整洁,东西摆放有序。和他相比,我总感到自己的莽撞和粗糙。他的语气温存,看你的时候让人隐约察觉,他眼神里闪现着克制中的柔情。
  当然,他并非缺乏情感上的经历,应该承认他的爱情经验甚至非常丰富。乔循自己也无能为力吧,既然,他那么迷人。我们很难在生活中发现同时具有王子般的容貌和教养的男人,他是个稀有珍品。生活应该让才华纵横的人享有特权,我心甘情愿出让我的标准、利益和尊严,只为使他们的自由不受到约束。每当乔循把指挥者的手覆盖在我的头顶,我就难以自控地低矮,并且渴望作为尘土里的花,享受照耀。在上帝面前,在爱情面前,没有人不是侏儒。
  如果他仅仅是照耀之神,并不能唤起女人内心的潜能。换个角度看,乔循就成为现实中的受挫者……只能缩身于鸡笼的大鹰,梦想的翅膀必须折叠着才免受磨损。他的老年合唱团里,那些时常靠药片维护的身体,靠手势指引才能跟进节拍而缺乏直觉领悟的头脑,能否呼应他的高贵?很长时间,我拒绝观看乔循的演出,设想他的优秀品质被那样强烈醒目地从环境中烘托出来……令人心疼。
  享有军事天分,终身却只能面对一纸寂静的棋盘;歌喉有若天籁,然而倾听者不过旷野上的牧群。被忽略、被磨蚀、被辜负、被毁灭,我们看到过多少天才被放逐的命运。历史悲剧总是以天才和圣徒的血来喂饮的,用来增加作品强度。天地苍茫,更多优异者的死被装进了一只消声器,甚至不会给隔壁带来惊扰。日常生活的受挫者不计其数,闪烁在海滩上的石英颗粒,正被千百只脚随意践踏。
  作为指挥,乔循无疑是合唱团的核心。但业余、老年,这两个添在合唱团前面的尴尬形容词,是否会伤及乔循?他所领衔的角色,放在更大的坐标里判断却像配角。所以纵使乔循清高,谈吐挥洒自如,仔细听,能体会出他话语里不慎流露的无奈和消极。
  乔循既像个未得志的英雄,又像个受到伤害的孩子,才会产生致命的杀伤力――他同时唤醒女人天性中的依附感和母性。一个艺术家,深具故事感的脸,谁能抵抗蛊惑?接触他的身体和灵魂,女人既在被宠幸的惊喜和满足里,又涌起莫名高尚的献身激情。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乔循是个有经验的男人,他出色,必然异性围绕。我一般对这类男人敬而远之,与之瓜葛,意味着你同时进入一个由女人构成的庞大的隐形竞技场。我言语放肆,但行动上自我禁锢明显――当乔循一眼就看出我身上严重的自我捆绑痕迹,我以为出于绝对的细致关爱,而忽略了也是他的丰富经验造就的直觉。几乎在我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乔循突然探索了我的肉体。我受宠若惊,是他的果断帮助我成长。
  隐约听说关于乔循各种版本的传闻,他在爱情上一再遭遇坎坷。我诧异,什么样的女人舍得离开这样的男人?她们肯定愚蠢,粗糙,不知珍惜,精于世俗算计,难以理解一个为艺术而生的神秘灵魂。
  
  6
  
  他第一次让我觉得意外是因为一条鱼。
  乔循以前养在水族箱里的是几条热带鱼。鱼身嵌着条纹,部分鱼的体型那么薄,仿佛是被外力强制压扁的。它们冰冷,缓慢,呆滞,无动于衷地漂浮,偶尔抽搐一般地摆动,只在争食的瞬间闪现灵活。热带鱼对温度、食物、氧气含量等条件特别挑剔,不好养活,没多久就死光了。后来就把品种换成了金鱼,臃肿地沉浮。
  那天去听乔循弹琴。我请求过好几次,他才答应在家里专门为我弹两个小时,像场奢华的个人晚会。他坐在钢琴前面的样子让人倾心不已,很有仪式感。曲目我并不了解,只觉得旋律优美宁静,若置身夜空之下,凝望那诸神的花园,仿佛偶尔的流星只是一枝长茎玫瑰。
  遗憾的是,我得承认自己并不专注,边听边为别的事情分神。泡在水盆里的病鱼让我担心。一到乔循家,我就发现那条头冠生有肉瘤的鱼有问题,时时侧翻漂在水面。开始我以为是贪食导致的,再一看,它生病了。左腹膨胀,左眼珠塌陷,左侧体表密布针状血点,而它右侧身体完好。过了一会儿,不对称的鱼降到水族箱底下,尾部平铺,只剩一只鳍小幅度地划动;过几分钟,它回光返照般突兀地在水中剧烈翻转,然后又沉下去,落在铺着砂砾的底部,几乎看不出鳃部开合。
  我问乔循,他也不知道鱼是怎么了。再次观察金鱼的体征,我回忆起以往的养殖知识,确认它得了腐皮症。这是观赏鱼的常见病,只需用高锰酸钾溶液就可以轻松治愈。我建议先去药店买点消毒液再回来听琴。乔循不喜欢横生出小事打破原来计划,他是个有秩序感的人,已经酝酿好演奏情绪,不愿为一条不值钱的鱼耽误功夫。我从不反抗他的意志,于是想出替代方案,用稀释的盐液浸泡,对病鱼进行十五分钟的药浴杀菌。
  听着小奏鸣曲,我却想着那条活着就开始腐烂的鱼,希望它挣扎之后存活下来。趁着曲目间歇,我把鱼从盐水里捞出来,放回清水之中,看看它有否变化。然后,我重新坐回沙发,作为乔循的唯一听众,以敬慕不已的神往,追随他已经融入其间的幻境。暗暗自卑,我缺乏足够的颖悟,让音符贯通地在体内游走,彻底麻醉心神。因为对那条鱼的牵挂,我明白自己还被阻隔着,并未与乔循同在音乐搭建的海市蜃楼之中。我甚至对乔循怀有歉意,因为辜负了他对我的期待吧。所以除了中间一次假装上厕所再次观察病鱼之外,我再没有离开过观众的岗位。
  当乔循结束了他预定中的最后一个曲目,我的情绪还在倾慕和感恩中荡漾。令我愉快的是,鱼的状况似乎比演奏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我迷信地认定,不止盐的药用功能,还有乔循的音乐,共同治疗着它。我喜悦,并且叮嘱乔循,隔天再进行几次盐浴,估计可以痊愈。
  “你只知道关心这条破鱼,根本不关心我的演奏,破坏了我整个晚上的情绪。到底是这条鱼重要,还是我重要?”乔循以一种我极为陌生的口气和表情继续说道,“它让我厌烦透顶。”
  我错愕不已,丧失语言和行为上的应对能力――当乔循把水盆里的鱼“哗”的一下倒进马桶,毫不犹豫,按下了宣判的冲水阀。水流旋转,几秒钟之内就把那条鱼吸附到地狱之中。它在将屎尿之间烂掉眼睛和金红的尾巴。
  
  7
  
  为了捍卫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我们习惯为偶像寻找理由和借口――即使屡屡碰壁,也依然要从迷宫中选取一条几近不可能的路线让对方逃离困境。
  爱的美德常常冲突于理智,我们会为自己的天使添加他从来不曾拥有的翅膀。并且,在感情中,我们会错用许多形容词,乃至把反义词当作近义词使用。把盲目当勇敢。把怯懦当温柔。把粗暴当作果断。梦中闪现的男人露出微笑,他究竟是和蔼的王,还是诡异的巫师……等待吧,谜语会蜕掉斑斓的外皮。
  
  8
  
  我并未刻意窥测,还是遇上了他的秘密。也许所有秘密都携带能量,它们和债务一样,消耗着背负者的体力。无论是掖藏巨款走在街上的人,还是犯罪后逃离现场的人,脸上常常会流露出秘密暗中释放的气息。乔循的气质里,包括了寡言者的沉稳自制,也有益于守口如瓶地保存秘密。
  他的时间表严格限定,我们只在每周三见面。除了分享彼此身体,我乐于为他做各种家务。尽管乔循生活能力很强,因为钢琴和家具无不光可鉴人,唱片乃至放在高处的书籍都不染尘灰,我还是一再擦拭、洗涤和晾晒……看着他的衬衫在微风里轻摆,我心怀满足。他的钢琴,他的提琴。他的乐谱,在五条河道里游动的神秘蝌蚪。乔循在书房里看书,我希望自己生有猫科动物的肉垫就可以蹑足走动时毫无声息,对他不造成丝毫打扰――把自己贬到女仆位置,似乎更适合表达对他的敬仰和倾慕。
  我的手指拂过他的藏书。他涉猎广泛,从文学到哲学,从雕塑到建筑。我在他这儿第一次看到春宫中的浮世绘图册。热烈交媾的男女,姿态复杂,表情沉迷。既有乱伦中的、又有群交狂欢中的道德破坏。即便对粗鄙的性,他也抱有百科全书般的、学术式的了解兴趣;乔循谈论时的冷静,更显示凌驾其上的控制力。我没有同样的超脱,那些图片容易让我联想起具体的欢爱,只是耻于向乔循言及罢了。
  一天,乔循接到电话有事出去,让我在家等着。我把熨烫好的衣服收进衣橱……然后,发现了底层的像册。那是无法与他分享的旧时光。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他的父母、朋友和路过的人。他的演出和旅行。我像条溯游的鱼,逆时针拨动表盘,进入乔循难以被触及的往事。
  底层的相册。底层的秘密。夹在相册之中,我看到两张签署着不同名字的离婚判决书,共同点在于被起诉者是同一个人:乔循。
  
  9
  
  乔循不是谁的犯人,不必全程交待,但也无需蓄意标榜自己从无婚史吧?他的语感和表情,娴熟,泰然自若,他乐于塑造自己的“纯洁”历史。根据乔循的描述,可以推测他迟迟不婚,既是因初恋对象故去而拖延下来的痴情,又是由于高度讲求婚姻质量而造成的审慎。他的谎言看起来格外正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隐瞒婚史。因为他的脆弱,不愿面对自己曾经遭受的失败和打击,骗自己到信以为真的地步?因为他的孤独,对自己小心捍卫,没有准备让我或者其他人来分享和分担他的秘密?因为他的尊严?因为他的功利?无论怎样,乔循秘密消灭了他的婚姻,消灭了婚姻中的女人,消灭了由她们所象征的某种羞耻。
  他的形象需要借助谎言来维护。他不知道,那个包裹起来的那个核是会发芽的。他有一个谎言,就会生出更多谎言。
  当我在画展意外结识乔循前妻,我震惊于她与乔循的概括大相径庭。她并未受过高端的专业训练,但秉赋惊人,无论是色彩构成,还是画面所传达的内在观念,都让人印象强烈。作为一个正被瞩目的画家,她并不故作姿态,相反,聪颖豁达,身上有种因自然从容而形成的性感气息。虽然和她几面之缘,算不得深入了解,但我还是觉得乔循撒了谎,因为,他甚至严重歪曲她的长相。
  当乔循得知我发现了他的离婚证书,发现了起诉书上那些从来未曾设想会运用到乔循身上的贬义词,他沉默两天之后的解释,把自己的处境描述得如同《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在乔循的回忆里,画家前妻虽不至癫狂,但也有种男人式的骠蛮,她势利,自以为是,缺乏对乔循的基本理解,言谈举止自恋式的优越感令人生厌。之所以不再提及这桩婚姻,因为如今前妻事业正隆,倔强的乔循不愿有攀附之嫌,所以才缄口不言。隐瞒的理由看起来很充分,如果不是偶然认识了乔循的前妻,我会全部听从,并且更加怜惜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心生疑窦。他的前妻从不谈及乔循是非,顶多感慨“时过境迁,多说无益”,对于婚姻光彩磨蚀掉之后的污斑和锈迹,她不着一词。她的态度不仅出自教养,也是念及旧情而对乔循的保护策略。
  一种复杂的好奇驱使着,我找到了乔循第二个前妻。这个女人无论相貌还是口齿都格外伶俐,她怀着激烈的反感概括乔循:自私,虚伪,滥情,他不是个出色的指挥,但他的手不能带来的职业安慰,都靠他种马般的生殖器来弥补了。她与乔循所言同样背道而驰。乔循说关系破裂因为相互之间绝对的隔膜和陌生,这个南方女人冷笑着说:“乔循说得肯定与事实截然相反,因为事实太不利于乔循了,会破坏他自我塑造中的理想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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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定被瓦解的神话。神话中,人不能去碰触善恶树与生死树,否则就会失去伊甸园的极乐。所有的敬仰里,都包含着必须的禁区和盲区。我们之所以毫无障碍地歌颂神明,歌颂史诗中圣徒身上非人的神性,或许,因为无从得知他们的秘密。有时我觉得地狱不在别处――古老地狱之所以在上帝的威怒里依然完好无损,因为,它恰恰,藏匿于天堂的中心。
  最美的身体才诱人淫乐,最无邪的脸才杀人不眨眼,最优雅的手,能使暴力显得无辜。我为什么会怀疑乔循,既然他看起来那么得体?是不是唯有坚如甲胄的教养,才能藏好一颗血肉模糊的受伤的灵魂?
  
  11
  
  猎艳之徒,并非状若少女幼稚中的理解。什么态度和举止轻浮,什么承诺闪烁不定,那种处处留情、声名在外的男人说来说去还是一种初级状态的花花公子。真正的渔猎高手,看起来每次都是深情的,他被自己打动,才能彻底俘虏他怀中的女人。纵使阅人无数,每个经过中的女性都心怀巨大的、满足感中的错觉,因为他擅于发明崭新的“史”的意义来命名这些女人:她是“最”纯洁的,她是“最”性感的,而她“最”善解人意……她们占据他心中的某一个“最”,换句话说,他在不同的领域为她们封后。如果这些女人的国土不接壤,就不会发现她们信以为真的专情后面乔循的破绽。
  我继续发现自己也是乔循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分母,如果说我是他的星期三情人,他的工作日和周末还有其他女人的陪伴。更让我痛楚的不是这个事实,而是他蓄意扮演的专情角色――如同为了掩盖婚史,他所强化的独身。我不知道自己这么脆弱不堪,我以为能一直昂扬,以为风雨过后就能见到彩虹,以为爱能让人变得既坚强又勇敢。我沮丧地面对考验,暗自投降,认为乔循或许是那种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人,或者了解还不如无知。他娴熟到可以技术地爱女人,而毫无技术的痕迹感。
  我继续发现,他在情场之外也有许多难以自圆其说之外。他缺少真正的爱人和挚友,是因为,两者必须建立在真正的了解之上,而乔循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他陶醉于自己臆造的品质完美并以此示人,他的自恋需要太多观众作为支持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乔循并不懂得爱,或者说他太爱自己,其他人不过起到道具的点缀作用。
  乔循看似淡泊,并非本性,而是受挫者的自我捍卫。乔循不甘,但他的不甘是以不屑的方式来表现的。他不屑于成功者的财富和荣誉,他甚至不屑于以自己的才华去争取机会。或者,他隐藏着一种未获成长的脆弱,使他需要长期栖身于怀才不遇的形象之中――宁可在命运不公的舆论保护里瓦解未来,也不愿在暴露他实力的挑战机会里失手。他其实畏惧直接面对通往艺术至境的艰难考验,而更愿意在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内显示能力――比如女人。
  乔循在女人身上消耗了太多的热能,唯有女人的偏宠,把薄情命运亏欠于他的做出部分偿还。他频频享受被簇拥,享受性能力和性魅力持续不断地被证实。他需要循环往复的柔情安慰,他需要一再地被渴慕。他自己,则缺少内在的贯穿深情。乔循天生具有猎人的习性和品质,这和园丁的性情不一:不是为了爱和灌溉,不是为了栽植和生长,猎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杀伤力和命中率,不惜对准他并不需要成为食物的牺牲品,不惜毁灭它,仅仅为了得到虚幻中至高无上的满足。当我得知那个关在精神病院的女友再也没有得到乔循的探望,我心生凉意。如同他饲养的金鱼,它们及时或迟到的死并不给他带来情感和情绪上的干扰,鱼只是他的伴儿而已,一旦他喂养的手降临,金鱼就集体朝圣般地仰起脸……剩下的时间,那些习惯沉寂在水底的女人,她们的嘴,鱼一样无声开合,像默声中的歌咏练习。乔循不认为,她们有任何需要尊重的叙述能力。
  我记得乔循前妻在激愤最后,那句突然的轻声感叹:“若非哀凉入骨,岂忍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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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疑窦丛生,并且越来越多的证据不利于乔循,但我依然在往事的惯性里难以自拔。我反省自己,是否对态度上的变化出于一己之私的报复,因为他的欺骗伤害了我?我必须毁灭曾经的英雄,陷他于不义,才能挽救自己破损的自尊心吗?优雅自制难道只是乔循结实的面具?难道需要鱼死网破才能看得清幻相?乔循或许只是多情而不是滥情,他的种种策略或许只为自我保护而无心伤及他人。他有弱点,但把乔循设想得完美本来就是苛刻。经常在截然相反的判断之间游移,我感到疲惫和消耗。这株由我亲手栽植的虚妄之花,脱落着叶片,渐露荒凉本质。
  需要更多一些时间,才能体会出乔循的冷漠。我不知道乔循怎么克制情绪,因为他对他的老年团员骨子里反感。他们的体味,他们的话题,他们不得体的热情,乔循掩藏了他的轻视,来面对这些无法与之分享艺术至境的人。当然这些以生命最后能量讴歌的人也不无用处,作为指挥,乔循喜欢他的领主地位,他乐于享有对他人的操纵快感。
  为了口感的鲜美,乔循冷水下锅,螃蟹的爪子抓挠蒸锅的盖子和沿口,他让我和他一起倾听因濒死而生发的韵律感。他说行善就是恰逢其时,包括让他物及时去死。我不安,因为从乔循的表情上,我察觉一种他支配螃蟹去死和支配我去倾听的双重快意。
  乔循洁癖严重。他厌恶一个姑娘,仅仅因为她的经血弄脏了他的床单。我暗自怀疑乔循讨厌人味儿,他的努力目标,似乎就是把自己塑造为一个缺少低劣生理气息的高尚圣徒。乔循说他并非对经血难以忍受,而是这个姑娘对体液的潦草处理方式让他恶心,让他觉得她脏。我的视线转移到乔循贴在墙上的剧照上,那是歌剧里统治奴隶的威严君王……我畏惧于金字塔上的人王,他们强烈的杀菌能力,潜伏着被表面正义允诺的残暴。完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有可能制造最冷酷的血腥,因为,他消灭“一切害虫”的杀生向往。
  对事物,乔循怀有百科全书式的探究兴趣;但对人,他并无真正热情。这并不妨碍他理解音乐技巧。我们误以为,必血脉投入才能领悟艺术――其实,一个画家描绘栩栩如生的温暖女体,他同时可能厌恶接触任何女人;科学家在显微镜中洞悉细胞结构,知道科、目、支、属,但他也许对花粉过敏,不能忍受一枝靠近的鲜艳百合。
  限制乔循艺术才能的最后障碍?熏也许正在于深层的冷漠。他也有怜悯,但他的怜悯更像是显示优越的方式。他缺乏足够的智慧,抵达终极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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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的汁液流下来。流过花瓣上细细的经线,顺着硕大饱满的边缘,流下黑的泪滴。
  终于见识到了乔循的盛怒。我终于观看了他的现场,他有非凡的模仿能力,如果以一个优秀乐团来衬托,一定不露破绽。但他的大师痕迹有点重,相对于老年合唱团演唱的歌曲,乔循的动作显得夸张,装饰色彩浮离于内容需要之外。我斟酌了用词,委婉地表达了看法。乔循如此虚弱,竟然承受不了几个形容词。虽然我已做出心理准备,他满怀寒意的仇恨目光还是让我陌生和颤抖。乔循的不满集中释放,他嘲讽我的附庸风雅和装腔作势,说他早就难以忍受我身上那种低贱的女仆味道,他说和我在一起,只是由于他特别的善意和耐心……我盯着这张不停开合的诅咒中的嘴,这张驱散所有温情的脸。乔循太慌了,已经不计后果,只为达到速效的伤害效果,让自己重新夺回优势立场。
  他并不虚伪,只是善于随时为自己发明适用的道德。他不会宽恕别人,只有宣判所有人都有隐形的罪,他才更确认自己正作为唯一的法官,与抽象的权威为伍。
  愤恨之下,乔循把我送来祝贺演出的鲜花,一一浸在书法练习的墨汁里。
  他把它们变成了服丧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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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听到宏亮之音,听到教堂顶端的上帝摆动他强有力的钟形舌……他拥有绝对权力,因为他容不得怀疑。
  上升到明亮处的高音,冲开胸腔的血路,让我们忘我歌颂:神的威仪,歌颂他死亡般不容撼动的永生。合唱团的队员微微屈膝或含胸,而后又扬头,有限度地顿挫身体――看起来,我们像祭坛上的烛焰,跳荡着,小小的献身激情。虽然心怀杂念,但在藏身于高亢而统一的歌唱里,我们澄澈如婴孩。
  我们跟随指挥,他的手臂优美起伏……那个不说话的人,他控制我们,引导我们,我们的声量、情感和旋律将隶属于他的沉默。我们不过盲众,烘托着,他是唯一的理性严谨的舞蹈者。但我们心存隐忧,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爱。他拥有模拟的身份,像神甫,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是否一个冷酷的主宰者。他的高傲,究竟是因为他体会到了神启的瞬间,还是阴暗灵魂在发出低语般的密令。
  而谁又能越过指挥,揣测幕后更大的指挥者?
  背景乐轰鸣,蒙面人的唱诗班开始滚动喉结;而死神的剃刀频频转向,如同圆舞曲中灵活的指挥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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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以后,我在一个聚会场合远远望见了乔循。对我来说,他早已不再是连绵着的偶像,我好像遥望到他孤寒的晚年:他老而瘦,像旧表上的指针,曾经漂亮的腹肌变成是勉强的皮下脂肪。这是篡夺神位的代价吗?我愿他的骄傲能坚持到最后。
  我还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如何试图不留痕迹,像个作案后的凶手,小心擦除印迹。我慢慢清除在他生活里的微小证据,清除不小心落上的每个指纹。
  还记得,那最后的旷野般的晚上,独行的我如何在恐惧中突然放声,像毒蛙一样鸣唱,将夜色中的珠宝葬于洪水。远处,隐约传来,低沉的弦乐,我觉得大提琴其实能用来做一副盛敛孩子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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