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宁: 漫长的冬日正渐渐远去。窗外灰蒙蒙的。如果可能的话,妈妈今天不想出去见任何人,只想把自己藏在这份凄凉中。谢谢你理解妈妈的心情。偶尔,妈妈渴望逃往没有人迹的地方,偶尔也想进入寂静的森林。但是,生活并不允许我这样。妈妈偶尔会在梦中做这些事,或者在网上寻找普吉岛 ,然后在热带海边盖一栋三层楼的小房子。
一层出售香喷喷的特浓咖啡和面包,二层是西餐厅和酒吧合并起来的咖啡厅,三层是妈妈的办公室。等你们长大以后妈妈要移民到那里。早晨来到一层,喝咖啡,吃月形面包,然后在海边散步,到市场买些新鲜的海产品,晚上吃着美味可口的海鲜,喝着浓香扑鼻的葡萄酒,然后上楼去睡觉。每个窗外都是蔚蓝的大海。早晨弹钢琴,傍晚时分听小号,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听当地男人吹奏的萨克斯……
不过,这种空想有个特点,那就是五分钟之后就要用橡皮擦统统抹掉。因为我想起来了,现在我和你们生活的这个房子,我都懒得打扫卫生,那个咖啡厅、西餐厅和酒吧又该怎么打扫呢?倒是可以交给别人打扫,可是如果那些清洁工人让我操心,该怎么办呢?如果生意不好,如果那些咖啡、月形面包和海鲜都需要我自己解决,如果以后想卖房子的时候却卖不出去,如果吹奏萨克斯的乐手和服务员私奔,妈妈不得不亲自为客人上菜端酒,却遭到客人们的抗议,如果妈妈想吃首尔小巷里的烤牛肚和辣酱面,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那种空想用不了五分钟就自行消失了。然后我就开始想,还是在家里喝咖啡,偶尔到百货商店买瓶葡萄酒,还在我以前睡觉的地方好了。这时候,妈妈会突然感觉自己的生活太幸福了,仿佛我刚刚在普吉岛的美丽海滨吃尽了苦头。这也许是妈妈以前读过的短篇小说《鸟儿飞往秘鲁寻死》给妈妈造成的影响。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离开巴黎,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秘鲁的利马海边,经营起了咖啡厅。
蔚宁,法国的短篇小说总是那么充满诱惑。小时候读过的莫泊桑和加缪 ,他们把具有讽刺意味的人生片段呈现在我们面前,犹如切好的蛋糕,又像没有污物的菜肴那般精致,令人悲伤。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的《暗铺街》的第一句,“我的过去一片朦胧……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这个句子曾经让我徘徊了很久。你曾读过加缪的《局外人》,从早到晚独自面对着强烈的震惊。当时,妈妈看你的目光里充满了欣慰。法国小说――当代的作品我没有全部阅读,感觉那种香气似乎消失了――分明有着令我们彷徨的力量。
罗曼?加里的小说也能给我们带来这样的刺激。你也知道,罗曼?加里出生于一九一四年,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比你祖父的年龄还大。虽然出生于一九一四年,但是因为他出生在发达的法国,所以还是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时尚标本,看来作家出生在哪个国家还是很重要的。当妈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以侄子埃米尔?阿雅尔的名字写过一部成人童话《如此人生》,第二次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那个有小毛毛登场的故事……龚古尔奖本来不奖励作品,而是对作家的奖励,所以任何人都不可能获得两次。原来只要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就立刻尖锐批评的评论家们,却对他以埃米尔?雅尔的名义发表的小说大加称赞,后来颜面扫地。
不仅他这样,妈妈偶尔也想换个名字,参加新人奖的评选。这不是被奖金诱惑,也不是对获奖的憧憬,更不是出于某种虚妄的英雄情结,我只是想让那些看见妈妈的名字就大肆批判的评论家脸上无光,只是想彻底摆脱与我无关,却总是伴随我的名字的偏见,有时甚至连本质也想抛弃了。最近,妈妈连这些都不再想了。也许妈妈觉得这些偏见也是妈妈生活中的一部分,不,其实妈妈并不这么想,只是现在终于明白了,除了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没有任何办法。
是的……出生在法国,后来去了秘鲁的男人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我想他应该有过为理想献身的青春岁月,而且热爱切?格瓦拉。他的年龄是四十七岁。奇怪的是,妈妈再次翻看这本书的时候恰好也是四十七岁。
曾经在西班牙战斗,参加地下运动,后来转战到古巴,然后他来到了秘鲁的安第斯山麓,来到世事了结的海边,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为什么呢?他已经四十七岁了,值得学习的教训已经领悟了,对于什么伟大的理想,或者美丽的女人,如今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他只想让美丽的风景抚平内心的伤痕,因为风景几乎不会背叛人。
刮胡子的时候,他像每天早晨那样惊讶,注视着映在镜子里的脸。“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呀!”他用滑稽的声音自言自语。看着满头的白发和纵横交错的皱纹,一两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已经显而易见了。现在看来,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选择静静地把自己藏起来了。他不给任何人写信,也收不到信,也不认识任何人。就像所有试图与自己绝交的人,他也断绝了与别人的联系。
每天都努力与自己断绝关系却徒劳无功的妈妈,就这样怀着在普吉岛上经营咖啡厅的梦想,打开了这本书。但是,罗曼?加里看到的美丽风景却不同于普吉岛,那里到处都是死亡的鸟儿。妈妈不知道为什么鸟儿要到这里来寻找葬身之地。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人走了进来。这个试图自杀的年轻女人的身影和四十七岁的男人的身影重叠起来,刹那间摧毁了男人孤独的风景。他这样描写女人的容貌:“为温柔和苍白的脸,极为严肃的大眼睛,还有散落在眼睛里的水珠。”妈妈年轻的时候,读着这句话,同时在脑海里刻画着女人的美丽,曾经激动不已。但是现在,妈妈再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没有再试图刻画她的容貌,而是想起了下面这些话。如果罗曼?加里最近出版这部小说,我会在评论中这样说:“我想斗胆请问罗曼?加里先生,如果那是个五官怪异、皮肤黝黑、长着滑稽小眼睛的老女人,我们还会对她的自杀感到绝望和怜悯吗?你的这种资产阶级本性令人作呕。”与此同时,妈妈也在脑海里想象着读到这篇评论后满腹牢骚的罗曼?加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如果真想知道,不妨自己也去找找这样的女人。”云云。
呵呵!好了,我们再回到书的话题。
女人抬起双眸,最后的眼泪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像是在向他苦苦哀求。女人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如果您允许,我想留在这里。”
但是,他已经养成了习惯,这是第九次孤独的浪潮。这是最猛烈的浪潮,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外海汹涌而来,将我们覆盖并抛向深渊,然后突然放开我们的手。我们举起双手,张开双臂,再次浮出水面,怀着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苟延残喘。任何人都无法征服的唯一的诱惑,那就是希望的诱惑。他被静静地埋藏在心底的固执折磨得痛苦不堪,于是他耸了耸肩膀:
“您可以留下。”
他抓住了女人的手。
因为他的心里藏着某种东西,使他不停地叼住这个希望的鱼饵。他相信幸福藏在人生的深渊,也许会在黄昏时分突然造访,把光芒洒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无可奈何的愚昧。
但是,希望总是像波涛粉碎,像鸟儿死亡,像女人离开。在希望的尽头,他在虚无的深渊里粉身碎骨。妈妈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把书抱在胸前,又翻了翻书页。一切都像是幻影。妈妈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很久以前粉碎的波涛和很久以前死亡的鸟儿,还有很久以前离开的人们,他们再度粉碎、死亡、离去。
蔚宁,像妈妈这种以写作为业,以读书为乐,游泳尚未开始,也没有其他爱好的人,在某个无聊寂寞的午后,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擦擦书架上的灰尘,拿出一本曾经令我久久回味的书坐下来读。从隔壁敞开的窗户里传出了吹小号的声音。窗外的阳光是那么灿烂,可是妈妈的心却仍然游荡在秘鲁的利马海边。妈妈理解那种怀着愚蠢希望的无奈心情,也理解渴望去普吉岛,建造有咖啡厅和西餐厅的建筑的心情。这样的午后,我想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理解这种愚蠢心情的人,一类是不理解这种心情的人。如果我们这些愚蠢的人,对那些不懂得这种心情的人大打出手,结果又怎么样呢?
蔚宁,在这个午后,妈妈浑身的力量都被这篇简短的文字耗尽了。妈妈倒了一杯葡萄酒,慢慢地品尝。也许所有的游泳馆都禁止酒后游泳吧。规则还是应该遵守。
好了,希望你今天有个好心情!
(选自《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我都为你加油》,(韩)孔枝泳著, 孔枝泳是韩国当代最著名的女作家、畅销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