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 这一次，出门巡游了半壁江山 湖水平静如青铜镜 背面锈迹隆重 封死了回到古代的路，大海壮阔 局面失控。平原一去千里
遍布城池，人烟拥挤
我一退再退，退回艾涧
晾衣绳上移动的光阴是我的
门前蚂蚁在上树，牧羊人把一群瘦山羊
赶上山峦，遗落在山道上的羊粪球
被屎壳郎七手八脚推回家
夏天在木窗栅里持续发酵
听雨的人早已离开
书页泛黄，狼毫乍起尾羽
我守护着农历，把日子里的雨水
当成天堂里的姐妹，她们牵挂着
遗落尘世的一滴。而我懵懂，平庸
握不住手心里暗藏的玄机
拔除了芒刺，高贵和傲气
比一棵灰灰菜还低
在雾霭和烟岚里
我是艾涧安静的农妇
回来
我说离开，离开就是再一次回来
我回来了，在艾涧
小屋泊在盛夏的雨里，一遍遍
雨水冲刷着院墙、房顶，远归的人
驳杂的内心
南山贴上木格窗栅
我听见偷窥的人急促地喘息
一幅魏晋山水舒展、流动、荡漾的声音
你盘腿榻上，笔尖饱蘸的墨在宣纸上
被滂沱的雨迅疾洇开
怎么都收拢不住，意象
比心绪更早
踏上山峦、草丛、峭壁
而我始终缄默，影子形同虚设
我要说的，下年前就抵达你那里
千年前，我就在这里
涉水石
当大水淹没了涉水石
河南沿的小院游离了河北的村落
不规则的省略号也一笔抹去，一同被抹去的
还有从北方到南方过度的繁文缛节
艾涧不再吝啬笔墨，大张旗鼓
铺排烟雨江南。我安居，开始多愁善感
从一场雨里，我找到了桔梗谣
从另一场雨里，看到了倒挂的紫色花苞
有一小布袋的话要说。我把她叫做我的紫铜铃
我们一起丢弃了城堡和庄同，在魏晋，在先秦
在一幅复原的水墨画里
等着前朝的人捎来口信
当紫铜铃终于亮开空空的喉咙
夏天过去，雨水从艾涧消退
涉水石立在空阔的河床，我和水底的沙石
一起沉寂下来。我要跟着涉水石
游弋到北方，回到马尾松拂拭干净的
天高地阔的秋天
雨水降临艾涧
雨从南山上下来
降临艾涧了
雾气移开峰峦，撩拨疯长的树梢
流水披挂上岩壁――开始了一个夏天的倾注
山顶、沟壑、草尖、小野花次第举起的蕊
我的内心都满溢了
是时候请出老庄了，他干涸的砚台已被艾涧
的雨水润透
线装书里的鼾声将停
盛放他的卷轴山水已经打开
逍遥于天地之间
他的墨迹恣肆，他的衣袂狂舞
他遗失的提篮里艾涧欲滴未落
像一滴雨水，一枚被悬置的琥珀
一个小小的王国，质地清透
国土安稳，被静止的时间
放逐。我坐在透明的日子里
始终柴门虚掩，我的心里
住着我的神
当雨声消退
他侧卧檐下，鸟鸣入耳
我已人到中年，却不从鲁东南的雨水里
移动半步
多么爱
我多么爱这万顷碧浪
爱她流淌的美，爱她细碎的小时光
纯净得像最初赋予的一样
多么爱山峦、树林。爱大风掀起林涛
带我去的远方
我多么爱这万顷碧浪之上的每一个人
也爱逝去的，在岸边默默躺下
不惊动细风、芦苇和桨橹
那些松开桨橹的手指
多少人多少事消散在尘烟里
我也爱她，我接受她的旨意来到世上
她又把我弄丢了
我爱她依稀的背影
爱她留在我手心里的谶语
爱某年某月某一天，她从人群里把我唤醒
我爱她的突然降临
爱这将要到来的劫难
漫长的等待。她不来
我也爱
云朵走过天空
留在大地上的湿脚印
雨从南山上下来
那个人正在南山上闲看孤云
雨就来了。一群蹑足潜行的小兽
从山石上现身。在马尾松疏离的指缝里躲了
一会儿
又佯装吮舔野刺槐的长指甲
那个人回头的时候，雨避在了崖下
一场雨的到来，婉转，低回，一步三徘徊
沿着雨雾里垂下的软索
那个人滑翔而下。雨开始疾行
给他张开了巨大的翅膀。他裹着一场雨
带着仪仗、车辇、翠羽屏风，带着帝王君临
世间的礼乐
衣袂飘飘，掠过壁刃、丛林
就要抽穗的谷子地；举着花巴掌的一小块花
生地
斜坡上的红薯地，薯秧爬满了垄沟
尘世的烟火浓了，那个人面容渐渐清晰
我的指尖蠢蠢欲动
一千遍一万遍地描摹
他就是你呵。隐去翅翼
他一伸手就拉开了柴扉
木窗栅前，我垂目、合掌，感谢上苍
你只从我的视线里丢失一刻钟
就把你隆重送还，还有这个尘世
这个尘世的烟火、庄稼
都像最初赐予的一样
屋檐滴水，一场雨在你的宣纸上洇开
我终于明白，这场雨
是你和你的画笔招惹来的
但我不说出，我心怀感恩
已学会有节制地爱
烟火
当大地空荡
她眼神浑浊，守着一只泥灶
一把草叶，一些枝条
她自己将秃的翅上最后的翎羽
指尖上一小截燃芯
她索性翻出她自己，最后一块干柴
连同泥土里曲起的根须
一起添进灶里
她只留下一团烟火。她温热的骨头
一小块木炭――她全部的遗产
当夜读的书陷进冰凉的四壁
拿出来吹一吹：呛人的烟火散去
游走的火焰，霍霍地疼
屋顶上的旗子
如果明天早晨我还在艾涧
我还要在屋顶上扯起我的旗子
我要让我的烟囱向着天空吐出平庸日子的底气
艾涧的柴草，在艾涧的灶里
噼噼啪啪作响
三只脚的黄泥土灶
经历了夏天最毒的太阳
那时它是一块泥坯，鲜润着身子倒扣在岩上
三只脚还是三只蓬勃的乳房
我一遍一遍涂抹着稀薄的泥浆
一遍一遍，阳光的鞭子
一遍一遍。它固执地坦露
固执地像要把夏天据为己有
当冬天到来，它温顺、安静
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胖妇人
慢慢咀嚼时光留下的炭火
它总想替我――艾涧的落草者
一个越来越木讷的农妇
说出行藏和避居艾涧的爱情
淡蓝的旗子，悬挂在艾涧的风里
忽而扶摇直上，忽而消散
空空地缠上峰峦
我只是想说：我在这里
远离你们，居身遥远的艾涧
正在老去
我的旗子，它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