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年元月14日，陈强到村里来游说招工。他说他在江苏连云港包了一家塑料厂，因为那边不好招工，特回故乡来招一批工人，如果有人愿意去，他出车费，以后再从工资里扣除。他说月薪800块钱，每月中旬发，绝不拖欠工资，做满三个月按件计算，最少也有1000多元，厂里包吃住。当时他还说，他当了老板，有钱了，他怎能忘记生他养他的故乡？他要带故乡的人一起富裕起来。大家都赞扬他有出息，不忘本。于是，我们一行34个人于3月22日跟他踏上了江苏连云港的火车。
我们到达连云港是25日晚上10点左右。陈强把我们交给一个叫胡老三的人。听口音，他绝不是我们贵州的。胡老三把我们一行人叫上了一辆货车。大家都很累，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凌晨5点，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胡老三把车停下来，大喊大叫：“喂，快下车，快下车！”我们蜂拥而下。两只大狼狗汪汪地叫着跑过来。
那是什么厂？明明是一片荒地！我们只看到两台搅拌机和一个工棚立在那里。大家的心都凉了，嘀咕着说陈强是骗子。胡老三凶巴巴地吼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快点，大家准备吃早饭，今天就开工！”
吃过早饭，我们34个人被分成3个队。我们那个队10人，就留在那片荒地上打混凝土，另外两队各12人，被胡老三的车拉走了，他们要去哪里，我们不得而知。
第一天上班，我们就吃尽了苦头。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把我们分成两个组，一组负责一台搅拌机，从早上7点半开工，一直干到中午12点才放工吃午饭。那饭菜简直难以下咽，青菜加萝卜，没有一点油腥味，白生生的米饭味如嚼蜡。
吃完饭还不到半刻钟，黑大个又催我们开工。有人说，歇一下嘛。他骂开了：“老子花钱是买你们来干活的，不是拿你们来当太爷养的！”
他妈的，陈强这杂种，竟把我们卖给黑皮当牛当马。我心里暗骂。
下午开工的时候，阿三已叫苦不迭了。他跟我堂叔说，他快撑不住了。堂叔是他的亲姑父，跟他说：“坚持下去，明天再想办法。”阿三还是因为动作不够快而被黑皮踢了两脚，并凶狠地骂道：“你这小混蛋，想偷懒？不想活啦？”
阿三的眼睛溢满泪水。堂叔的眼里也快要冒火。其他的人都低着头干活。他们分明很害怕，一个个干得更快了。
这夜，大家都精疲力尽，倒在地铺上打起了呼噜。堂叔悄悄地爬到我和阿三身边，摇醒我们俩，说明天趁吃中午饭时逃跑，他再想办法跟我们会合。阿三说要趁夜逃走，堂叔反对，说工棚外有两条狼狗，别说逃，恐怕连工棚都走不出去。事实上，堂叔的分析是对的。
二
第二天，大家照常起来上工。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和阿三进了离工棚十米外的厕所，看到黑皮也进工棚吃饭去了，就冲出厕所拼命地直向北方跑。堂叔曾跟我们说，只要跑到有公路的地方就不怕了，可我们俩跑了大约半个小时，也没看到公路和半个人影，而后面已隐约传来摩托车声、狗叫声。阿三不知是怕了还是累了，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带着哭腔说：“我，我的腿没力气，爬不起来。”
后面追来的真的是黑皮，竟还有堂叔。我们不知道堂叔怎么会跟黑皮在一起，也许黑皮买通了堂叔。黑皮追上我们，把车停下来。那条狗也因为它的主人没下命令吧，乖乖地蹲在地上吐舌头。但是，我们立即发现，黑皮脸色苍白，露出万分恐惧的神色。堂叔在他后面用一把尖刀抵住他的腰，从他身上取走那根电棒，命令他把手上的钥匙丢给我们，把那条狼狗拴在摩托车上。
堂叔下了摩托车，照着狗头一电棒，那狗倒在一边。他顺手又给黑皮一棒，黑皮也当场昏倒。我们用拴狗的链条把黑皮绑在摩托车上，就逃离了那是非之地。
当我们逃到有公路的地方时，难题又摆在我们面前：只有阿三身上的200块钱，要从连云港坐车到贵阳，显然连一个人的车费都不够。
堂叔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阿三：“你堂姐不是嫁来江苏吗？你晓得他的地址不？”阿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堂叔说，到火车站再想办法。可到车站后，阿三借上厕所之机，竟甩开了我和堂叔。堂叔骂他没良心，发誓从此不认这个外侄。
堂叔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可全，你没有身份证，现在我们俩又没钱，看来，我们惟一的办法就是乞讨回家了。”我说：“我听你的，叔。”
堂叔耐心地跟我说：“我们家乡是在太阳落坡的方位再偏左一点，走铁路要顺这个方位。每到一个站，如果有火车停下来，要仔细看上面有没有贵阳或重庆或昆明的字，如果有，就跟着那火车的方向走。”
走了一天，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小站。堂叔叫我在站上等着，他去找些吃的回来。我害怕他也把我甩了，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他说：“可全，我怎么放心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呢？而且，我一个人回家的话，怎么有脸见你爹娘？”又累又饿的我就安心地在那小站上等，可等了一天，堂叔居然没回来。
三
我一个人沿着铁路从旭日升起一直走到日落西山，累了就坐在路基上歇一会儿，渴了就趴在河沿上喝几口水，饿了就拾车站人家丢下来的食物吃。路人都以为我是个疯子，躲着我。当一个人落魄到那样的地步，就别谈什么自尊了，只要能保住一条命回家，就是最大的尊严。
又一个夜晚，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倒在铁路边的草地上睡着了。我梦见妻子抚摸着我的脸，心疼地说，你瘦了……醒来却是一只狗在用舌头舔我的脸，还偷吃了我辛苦捡来的食物。它看见我醒来，叼着我的一只烂鞋狂奔而去，消失在夜幕中。我向着那只狗跑的方向追去，大约追了一个小时，却不见了那只狗的影子。又要过一座大桥，我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着。
有人拦住我，我抬眼一看，是两个兵哥哥。原来，那是武汉长江大桥，他们在执勤。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哪里人。我说，我是贵州的，从连云港回来。他们跟我要身份证，我说没有，然后把我的遭遇说给他们听。其中一个兵哥说，他也是贵州的。他还问我是贵州哪里的，我说是纳雍的。他叫我先跟他们住一晚，天亮再想办法把我送上车。
第二天，那个老乡兵哥果然带来一个肩扛两颗星的干部，说那是他们的指导员，还说他有事，指导员会带我去上火车的。
指导员帮我买好票，硬塞给我100块钱，告诉我那班车的终点站是贵阳。
我上了火车，还来不及回头，指导员已消失在人群中。
现在想来，是那条狗帮了我的大忙，带我找到了好人，不然，我不知何时能回到家。后来我还时常梦见自己不知白天黑夜地在铁路上行走，像个游魂。对我来说，那是一场恶梦。
题 图：李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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