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告别 这是块向阳的坡地。旺绿的草丛中点缀着各色鲜艳的野花，风儿送来浅浅的芳香；纤细的蝴蝶自由的追逐嬉戏，尽显婀娜舞姿；几只绵羊悠闲地嚼着青草，恰似漫游的几朵白云。天空的晚霞正迅猛地燃烧，美丽的光芒直射地面，小女孩苍白的脸霎时像抹上胭脂似的红润鲜活，笼罩着梦幻的色彩……小男孩拉住小女孩的手说：朵朵姐姐，你走了，我会想你的。你记着给我写信啊！女孩用牙咬住嘴唇，使劲的点着头，美丽的大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小男孩轻触她凝脂似的肌肤又说：我以后一定会考上大学，学到真本领，赚好多大钱来咱村开工厂，你就不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班了！女孩含泪笑道：强强，姐姐相信你有出息！
村庄的炊烟已袅袅升起，晚霞的余辉极淡极轻，小女孩和小男孩一起赶着羊儿回村。
朵朵其实没有名字，因为朵朵的妈妈连生五个女孩，朵朵是第五个，她就成了多丫头，于是“多多”就被叫开了。在她六个月时姐姐“丫丫”抱她去邻村玩，有对夫妻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水汪汪的眼睛的小姑娘。这对夫妻多年没有生养孩子，决定抱养多多。丫丫已经带够了孩子，便欣然自作主张把多多给留下了。第二天这对夫妻便提了两斤肉，两斤挂面，一斤红糖，一条糕登门，算是谢礼了。多多的父亲虽然不大情愿，但想到家中还有四个女孩，别人家却没有孩子，将多多抱给他们说不准是件好事，于是含含糊糊的应允了。岂知朵朵刚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她的养母就怀孕了！当生下龙凤胎时，多多再次的成为多多！仅仅是改了姓氏而已。
养父母对多多不好，但弟弟强强却和她结下了缘分。强强说：姐姐，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朵朵。朵朵就是花的意思。强强已经是五年级的小学生了，他愈发的喜欢这个漂亮温顺的姐姐，而对自己的胞妹娇娇他却看不顺眼，他觉得娇娇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娇气难惹，朵朵就是她的出气筒。强强如果护着朵朵，她则又哭又闹的，打官司告状。强强免不了招来父母的一顿责骂，但最倒霉的还是朵朵，因为他们在骂强强的同时会拧朵朵的耳朵：都是你惹的祸！小害人精！为此强强只有在心底为朵朵叫屈，可他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每天放学，他连奔带跑赶回家，想帮姐姐做些家务，和她一起去放羊，有时带上课本，教她识字，给她讲故事，看朵朵开心的样子，他就很自豪。不过这又让朵朵受到委屈，他的父母会骂朵朵：你还想学强强那样识文断字？你不是那块料！以后别耍懒要强强帮你做事情……
就在昨天，本村一个自称在广东开大公司的阿扁回来招工，说只招十几岁的女孩子，因为他们公司的活适合这样年龄的女孩做，她们心灵手巧。强强的父母决定让朵朵去。朵朵舍不下她放的羊，舍不下她懂事的弟弟强强，可一想到强强读书要花很多的钱，而她能够为弟弟挣学费，心底就又有了另一种快乐，似乎有那么一种淡淡的温馨弥漫开来。
列车载着一群小女孩驶向遥远的南方――她们梦想的天堂。故乡的青山碧水，亲人的音容笑貌变得缥缈虚无。朵朵视线的尽头是强强拼命挥动的小手和被碾压在车轮下渐趋微弱的哭声。
这年朵朵十三岁，强强十二岁。
二、织梦
小小的作坊将一切的繁华挡在了门外。朵朵和姐妹们围坐在几张小桌边，带着尚未脱去的稚气和新生活的憧憬，开始了第一天的劳作。她们的任务就是将闪着五颜六色的金属珠子用针钉在制衣厂送来的衣服上，成为一种装饰。当然要按事先画好的图案去缝制。阿扁耐心的给她们做着示范，然后便鼓舞士气说：看谁钉的又快又好看，你们来是为了挣大钱的，是不是？那就要卖力干活！我这里有你们干活的记录，谁干了多少活，得了多少钱，我都记在里面呢――说着就举起手中的一个黑色塑料壳的小本子。又说：要是你们谁敢偷懒，不要怪我给你们的钱太少哦。都听清楚了吗？见孩子们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阿扁就挥了一下手说：大家开始干活吧！
孩子们瘦小的身影埋在成堆的衣服里，远远的看去，这里只有衣服没有人。墙上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空气被搅得热烘烘的。朵朵就想到在家放羊时河畔吹来的风是多么的凉爽且有着甜甜的味道。这里的风不凉快不说，而且夹杂着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印染衣服上的化学制剂。朵朵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尖细的针便刺破了手指，一颗玛瑙般的血珠在指尖上颤动。她赶紧把它放进口中，用力吮了吮，又继续钉那些溜光滚圆的珠子。金属的珠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晃人的眼，好像总在不停地动，很难准确的找准位置，往往一个珠子得穿几次才能穿过那个细小的孔，这让朵朵心生烦躁：这样慢，我还能得到多少钱呢？可越急越出错，她的手不断的有血珠渗出，她就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只顾埋头干活。当一个兰花型的图案慢慢清晰的在她眼前凸现时，朵朵的心里有了成功的喜悦。她左右端详了一阵，不舍得放下，又拿起另一件衣服……明显的她感觉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她想起了弟弟说的卖油翁故事里的一个成语――熟能生巧。她的嘴角浮上不易察觉的微笑。
在这些女孩中，就算朵朵比较的瘦弱，就像含苞的花朵缺少充足的养分而无法舒展开美丽的花瓣，甚至有一种早谢的迹象。朵朵当然没有这种意识，她只是埋头飞针走线，好像那些闪光的珠子全部变成了金币，落入她的口袋，她又将它们捧到了强强的面前，强强就踏着这些金币铺成的路走向成功……
对于夜晚上班白天睡觉的作息时间，朵朵还是有些受不了，好像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星球。特别是午夜之后，她的上下眼皮直打架，怎么拉也拉不开，哈欠一个接着一个，连针扎在手上的痛感也变得迟钝了。朵朵忽然又想起强强给她讲的“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便下意识的用针尖轻轻地刺了一下自己的眼皮，尽管极轻，还是有血渗出，她用手按了按也就止住了，你别说还真管用，她的眼睛乖乖睁大着，上下眼皮各就各位了。朵朵没有想到强强给他讲的故事在这儿派上了用场。老板阿扁为了防止孩子们打瞌睡，他也想了个妙招――在作坊里放着一台收放机。每到午夜，强劲的乐曲就会充斥小屋，女孩子的手似乎跟着乐曲在舞蹈，有的情不自禁的哼唱起来，用脚打着节拍。阿扁微眯着眼睛，仰躺在一张藤条软椅上，兴起时他会突然跳下来，蹦?几下。有人窃笑，有人小声议论。阿扁似乎有所觉察，便停下来喝斥道：快干活，少废话！再说话，我就把机子关喽！女孩子们就噤若寒蝉，她们可不想失去这唯一的娱乐啊！
朵朵很少叽叽喳喳，但也无法专心，因为她的身上起了很多的红斑，奇痒无比，她只想不停的抓挠，可又怕耽误了干活，这样忍耐着，可钉着钉着钉着，她的手就有些颤抖，无疑是影响了速度。她心想赶快下班吧，那样就可以用水好好的洗洗，再去向厨娘――阿扁的母亲讨要点药膏涂涂。
终于熬到了下班的时间，朵朵第一个冲进洗澡间――卫生间里的一个水龙头下搓洗了起来，连搓带抓的感觉让她的心里好受多了，她不禁长长的舒口气。接着进来的乔乔惊讶道：天啊，流血了――你的后背都烂啦！你还使劲抓？会感染的。朵朵笑笑说：我知道了，隔会我去讨点药膏搽搽就会好的。
大家陆续走进厨房吃饭――千篇一律的大白菜炖粉条，还有咸萝卜干。朵朵不想吃，可不吃又会饿，饿了就影响干活。她先要了点药膏，然后就和乔乔坐到一起开始吃饭了。可吃着吃着，朵朵就见乔乔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流，她小声问：你哭了，是想家了吗？乔乔却放下碗摇摇头说：我的眼睛好痛啊！这时厨娘看到了就说：来，吃了这个就不痛了。说着就去抽屉里取了颗白色的药片，让乔乔用水吞了下去。厨娘说：再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又有人说头痛，厨娘也取了这样的白色药丸给她吃了，说了相同的话。果然很有用处的，吃了它既好入睡且醒来后眼痛和头痛的不适感全部消失了。乔乔似乎依赖上这种神奇的药片。厨娘劝她说：这是安乃近，吃多了会上瘾的。可乔乔不管那么多，她需要的是眼下能够不痛不痒，只要不把人吃死就成了。厨娘只有叹气摇头，心里也会有短暂的不安，可想到自己儿子每年的收入――他在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作坊，心肠就又硬了起来：怪谁呢？只能怪这些女孩子天生的命不好，如果不是我们，她们还不是在家里受穷？这样一想，她倒觉得自己是救世主了。
尽管每天坚持搽药，朵朵的痒却没有根除，抓破的地方渐渐地溃烂化脓，干起活来也无精打采。阿扁见状就骂她：就你平时不讲究卫生，看把自己弄成啥样了？朵朵自顾自的挠抓，不吭声。阿扁火了：都像你这样，我的活还要不要做了？你是来白吃白喝的吗？朵朵的面子似乎丢光了，她边拿起针线边流着眼泪。让她难过的是她耽误了为弟弟挣学费的时间。她努力的将心思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
春节快到了，有两个女孩子背地里问朵朵回不回去过年，她们说准备回去后再也不来了。朵朵摇摇头说：我还没有攒够弟弟上学的学费，至少也得干满一年。朵朵一再的叮嘱她们回去千万别说实话，免得弟弟为她担心。她没有写信给强强，实在是没有时间。还有就是阿扁一再的告诫她们别去外面乱窜，说外面有公安局专门抓小孩子，抓到了就关起来或者送回老家去，到时候啊想挣钱都难了。朵朵不想被抓，她怕分文没有就被送回家，那么自己就没有脸面见弟弟了，还有爸爸和妈妈会打死她的。她乖乖的干活干活还是干活！把想对强强说的话反复地在心底说，她相信他能够听得到。
三、化蝶
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朵朵独自躺在自己的铁架床上。她的手里捏着一张汇款单凭据，那是她昨天寄回去的半年工资――八百元。顺便的她在附言上写了几句话：祝全家新年好！祝弟弟妹妹学习进步！我在这里很好，你们放心。明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此时此刻，朵朵浑身发烫，想必是发烧了。厨娘昨天临走时告诉朵朵锅里有剩饭剩菜，要吃就自己热了吃。可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吃，她只想吃颗退烧药，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燃烧起来了，她的脸颊似熟透的樱桃。她哆嗦着将汇款单据压在枕头下面，慢慢的爬下铁床摸到厨房，拧亮了电灯。在她印象里，厨娘总是将那些药片放在碗柜的抽屉里。她很顺利的找到了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了大把的药片，有大有小的全白色。朵朵随便取了两颗，放在口中，把嘴伸向自来水龙头，接了口水把药片吞了下去。可她并没有立刻上床睡觉，她站在六楼的窗口向外眺望，突然被窗外的一个场景吸引住了――
不远处，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蹦蹦跳跳的往前走，小女孩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是多么的漂亮啊！她衣服上的珠子图案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衬托出小女孩的活泼可爱。朵朵想：那是我亲手缝制的图案吗？一定是的。朵朵觉得那件美丽的衣服就穿在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识的用手摸摸自己的衣襟，出神地问：强强，姐姐的衣服漂亮吗？她听到了强强的回答：是的，姐姐穿上这件衣服看上去就是仙女！
男孩女孩已经渐渐走远了，好像他们的妈妈在叫他们呢！他们边跑边撒下银铃般的笑声。断断续续的远处有烟花在天空绽放，绚烂夺目却稍纵即逝。这里是城市的郊区，相对的比较冷清和空旷。朵朵想到大年夜在家里和弟弟过年玩闹的情景：吃了年饭，一些孩子会出去到处找那些没有燃放的鞭炮，放在小荷包里。然后躲到没有大人看到的地方，偷偷的用烟头给点着。点火的差事由强强负责，他说他是男子汉，胆子大。朵朵就捂着耳朵远远地看，关键时候会大声的喊：快跑啊强强！别炸手啦！强强会在鞭炮冒烟的当口飞奔到朵朵的身边，扯着她的衣服，歪着头等那声清脆的炸响，然后开心地大笑……
朵朵又躺进了被窝，因为她好像已经无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渐渐的她走入了梦境，她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蝴蝶的翅膀上缀满了她亲手钉的珠子图案，非常的华美。她飞呀飞，竟然飞到了弟弟的手上！弟弟用自己的手将她托住，她就停在上面。她发现弟弟的手掌比以前更宽大了，像个小男子汉了。她扑闪着翅膀，不愿离开。强强说：好美啊！她扑了扑强强的手，便又飞了起来。娇娇见了，惊呼道：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蝴蝶？莫不是妖精变的？让我掐死它！她猛然一手抓住了这只蝴蝶。强强喝道：你快放了她！你不见她在发抖吗？
我偏掐死它！看你连个蝴蝶也护着，它又不是你的朵朵！说着她一使劲，蝴蝶就不动了，让人奇怪的是娇娇的手心竟然留下一块殷红的血迹！她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强强却在蝴蝶死亡的瞬间感到心的猛烈疼痛，他发疯般的冲了出去，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喊――
朵朵，你在哪里……朵朵！泪水随风抛洒在热闹的大年夜……
厨娘发现朵朵死时已经是年初三，她的样子很安祥，如同熟睡的一般。她的一只手攥着一把五彩珠子，另一只手捏着那张汇款凭据。
朵朵，这个钉珠子的小女孩，这个用彩珠织梦的小姑娘，终于走进了永恒的梦境……
责 编：蔡祖英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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