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叫张斌的孩子，虽然他只做了我两个月的学生。 他曾经是我们初三（6）班的一员，当初是以令人担忧的成绩走进初三的，没有一门功课及格，最差的一门150分只考了26分。比他的成绩更让人忧心的是他的品行：他是学校鼎鼎有名的“四大金刚”之一，旷课打架是家常便饭，上课睡觉作业抄袭考试作弊涂改分数种种行径让老师头疼不已。更重要的是他性格孤僻行为偏执，属于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类型。听到这样的“人物档案”，我心里有点打鼓：这样的学生分到自己班里我该怎么办？
进班的第一天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张斌：个头不高，剃着小平头，皮肤黑黑的，一双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坐在人堆里不大说话，眼神阴郁，看起来不像“四大金刚”倒像只迷路的羔羊。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个坏孩子，也许他只是迷失了方向。
下课后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找了张凳子让他坐在我身边，他有点局促不安。我问他：“你对过去的自己满意吗？”他摇头。我又问：“你愿意改变自己吗？”他点头。我再问：“你有改变自己的信心吗？”他不说话。我向他伸出手：“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老师愿意给你力量战胜自己，从现在起我就是你最亲密的战友。”他抬头看着我含笑的眼睛，迟疑着握住我的手。我知道改变他绝非一日之功，不能操之过急，我决定先从学习习惯开始。我和他约法三章：上课听讲，独立作业，考试诚实。他郑重地点头，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坚定的眼神。我暗想：谁说他刀枪不入？也许只是我们没有找到打开他心扉的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动声色地关注他，寻找契机肯定他，语文课上创造机会激励他。他没有让我失望，所有老师都欣喜地告诉我说张斌像换了个人，我很高兴，但心里并不轻松。因为每次从教室窗口走过，我总会看见他大睁着无神的眼睛盯着黑板上蝌蚪一样的英文。我想他一定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强迫自己不许趴下，不能睡觉，因为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他的努力与改变带给我的除了欣慰，更多的是担忧：一个孩子天天面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该需要多大的毅力？是什么支撑着让他熬过一节又一节课？靠我对他的要求能让他坚持多久？而且他忧郁的眼神常常会让我心疼，他的心里会藏着怎样的故事？
真正了解他是不久以后召开的一次家长会。家长会结束后许多家长围着我交流孩子的情况，等我接待完所有的家长时天色已晚。我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突然发现张斌的位置上还静静地坐着一位中年妇女，那应该是他的妈妈。她在等我吗？果然等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俩时，她走过来对我说：“洪老师，我是张斌的妈妈。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刚才人多我没过来，因为孩子这么差我实在不好意思凑上来……”说着她眼圈就有点红，我连忙让她坐下慢慢说。她告诉我开学两周来孩子变化很大，变得爱说话了，回家说遇到了一位善解人意的老师，他要重新开始，不能辜负老师的期待。但是基础太差了很多时候上课如同听天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他妈妈：“他是从小就对学习不感兴趣吗？”他妈妈摇着头哽咽着告诉我，他小时候活泼听话，学习也不错。可是自从四年级他爸爸去世后，他就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不喜欢学校，而且变得特别敏感。妈妈改嫁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在家里和继父关系也很僵，继父老骂他丢人现眼。有几次他对妈妈说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妈妈，他早就离家出走了。
他妈妈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我的心揪紧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安慰的话语。我理解这位可怜妈妈的苦衷，我也读懂了那位孤独孩子的眼神，原来他面临的不仅是学习的失败，更多的是内心的伤痛迷茫。我有能力医治他的伤痛吗？我的心上像压了块石头似的，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无眠。
几天后的一个午休课，我突然发现张斌不在班上，问了班里的同学也无人知道，正准备打电话询问，初二的一位班主任气冲冲地把他揪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张斌中午到他们班上寻衅滋事，扬言要打他们班的一名学生，幸好老师来得及时，才免去了一场恶战。初二的老师走后，我搬了张凳子让他坐下来，他满脸通红一直低着头不看我也不肯坐。我说：“现在办公室没有其他人，我们能谈谈吗？”他不说话，我又问：“为什么找人打架？”他瓮声瓮气地说：“我对不起您，我接受惩罚。”我笑了：“老师没说要惩罚你呀！看来你是真的改变了，懂得自我批评了，不过我只想知道打架的理由。”他突然抬起头：“老师，我不想上学了。”声音不大但如平地惊雷，我愣住了。我知道此刻说教是无效的，只有用爱去唤醒爱。我问他：“你舍得让妈妈伤心吗？”他的眼眶立即就湿了，我知道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根弦。我说：“你知道吗？上次家长会你妈妈和老师谈了很久，她流了很多泪，我想你是个男子汉了，一定不忍心让妈妈再为你流泪，是吗？”他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指着窗外的太阳：“这个世界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阴冷，你看，窗外的阳光那么温暖。爱你的人很多，除了妈妈还有我们，特别是我――你的战友。”我看到他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我扶着他的肩膀说：“男子汉要学会担当。”他抬起含泪的眼睛对我说：“老师，我错了。关于打架的事，我在班上检讨，检讨书我明天写在随笔本上交给你，行么？”我点头答应。
第二天随笔本交上来时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张斌的本子，翻开来发现竟然是写给我的一封信，第一句话是：“老师，我愿意把心里话全告诉您，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您值得我信任。”他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倾诉了自从爸爸去世后他的苦痛。从小爸爸是他的靠山，爸爸离开后他就特别自卑脆弱，觉得孤立无援，觉得低人一等，他害怕学校，总觉得老师会同情他同学会嘲笑他。每次打架都是因为别人提起他的家庭，昨天打架就是那位同学说他有个后爸。他深爱着妈妈却让妈妈因为他抬不起头来，他现在特别想改变自己好好学习考上高中，让妈妈能够开心地笑一次，但是基础太差无能为力，他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他在信的最后问我：“老师，你知道一个人在黑夜里走路的感觉吗？谁能告诉我路在何方？”
看完他的信我心里堵得厉害，在这个孩子孤独成长的历程中他多么需要一轮明月啊！我提笔在他的本子上写上这样一行文字：“孩子，人生漫漫，每个人都会经历伤痛和迷茫，我们都是一边受伤一边长大。老师愿意送你一轮明月，让如水的月光涤去你伤痛的记忆，让如雪的清辉照亮你迷失的方向，直伴你迎接明天的太阳。”
随笔本发下去时我看到他的眼睛像珍珠一样晶亮，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阳光暖暖地包围着他。
过了些日子，他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因为他继父要迁回安徽老家，因此全家都要跟过去，张斌也要带走，已经帮他联系好新学校，到新学校读初二。我很为他高兴，能有一个崭新的生活，有一个全新的起点，这样的机会应该是他期待已久的。
那天晚上放学后他到我办公室交作业，临走时对我深深鞠了一躬。他走后我发现他的作业本里夹着一封短信：“老师，明天我就要离开您去安徽上学了，我不敢和您当面告别，我怕自己会哭。考取了高中我一定回来看您。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因为我遇见了您，是您让我学会长大懂得担当。您放心，我再也不会迷失自己，因为有您送我的一轮明月。谢谢您，我的战友。”
合上信，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我的视线有点模糊。我知道此刻这一轮明月正照在他回家的路上。
如今快一年过去了，今夜又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这一轮明月会一直照亮他前行的道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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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插图：娄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