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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诉是什么意思_控诉之夜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公审封建把头冯克进之前,北门区政府召集北门镇的码头工人,在轮渡码头对面的空场地上开了个说理大会。讲起来是“说理”,其实就是“控诉”。会议由新成立的码头工会具体负责,区公安分局负责押解罪犯和维持治安。会议是下午召开的,到后来,台上和台下的工人、家属都乱了,大伙儿都很激奋,一迭声地喊叫着,要把冯克进拉下台去枪毙掉。公安人员强拉硬拽,才把局势稍稍稳定下来。
  我也参加了那个控诉大会,但我没有像在场的码头工人和家属那样激动。我没在码头上干过工,对冯克进盘剥、迫害码头工人的事情缺乏直接的认识。我恨冯克进和别人恨的不是一回事,我恨得酸楚、绵长,恨得如缕不绝。两年前,冯克进娶了第七个老婆,而这个姨太太,就是住在我家斜对门的卢小云。
  那天是个大阴天,要下雨又下不来的意思。北门区刚刚解放,区政府还没有一间像样的会议室,控诉大会只能选在空场地上召开。那空场地,泥地上落下不少煤渣,周围只有几棵树,叫悬铃木的,也不大;当然现在长大了,又高又壮,叫法国梧桐了。人多,整个一块空场地,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工会专门从街上的益群饭店借来一张八仙桌,摆在空场地上靠轮渡码头的一侧,算是主席台。很简单。
  冯克进被揪到台上,向大家低头认罪。几个码头工人,都是事先做好工作的,先后登台,站在八仙桌的旁边,向冯克进“说理”,说得声泪俱下。受迫害太深了,有机会控诉,也真是不容易。我大哥是工会小组长,和区里派来的领导、工会负责人坐在八仙桌边的长条凳上。我大哥其实是坐不住的,在别人“说理”的时候,他总要站起来,叉着腰,在八仙桌边走来走去,神气十足。我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伸着颈子,冷眼看他。我大哥是大家公认的二流子,前阵子选工会干部,好几个人都不愿意干,因为有人说,蒋介石就要反攻大陆了。我大哥自告奋勇,干上了小组长。
  会议开了整整一下午。临晚的时候,我大哥竟然扯着嗓子提议,把冯克进的七个老婆统统揪来,揪到台上来陪斗。公安人员觉得场面已经很乱,这样太不安全,意欲制止;可台下的人呼声很高,都说揪出来,揪出来!群众的力量比海潮还汹涌,工人们当即行动,去了冯克进家。几个大小老婆就被吆三喝四地揪来了。当然只揪来五个,三姨太和六姨太已经亡故,想揪也揪不来。台上一溜排开五个女人,场面也煞是可观。
  我伸长颈子,往台上看。其实所谓的“台”,和我站的位置一般高。我最想看的就是卢小云。看到低头认罪的卢小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卢小云长相喜人,长圆脸,就是家里太穷,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去做冯克进的七姨太。卢小云小我一岁,我们自小就在一起玩耍,后来大了,懂事了,才慢慢避开。要说有没有那层想法,也说不清。然而有一天,冯克进突然把卢小云娶进他家的深宅大院,做了他的七姨太。听到消息,我像是被人从背后夯了一闷棍,心里顿时就跟闹地震相似了。我突然感觉到,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变成了卢小云的影子,离不开她了。
  当时我真的不理解,卢小云才十七岁,干吗要嫁给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去给他做小?邻居们知道后也议论纷纷,都在背地里谈论。有说小云是从糠箩掉进了米箩,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说小云是落入虎口,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也有的说,小云岁数小,和那帮女人搅在一起,冯老爷即便对她好,也架不住一帮女人的折磨,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但是,女儿才去给人做了小,卢家就现出了富相,草房推倒了,盖起了三间大瓦房。虽然里面空空荡荡,从气势上也能把邻居给镇住。有几回,小云的妈都戴了金戒指,在北门镇的大马路上招摇,惹得不少人窥看。那阵子,我跟丢了魂似的,整天垂头丧气,一回到家,就把头埋在裤裆里,再也抬不起来。
  站在台下,望着已经难得一见的卢小云,我先是迟钝,然后才开始活泛,再后来想法就很乱,很纷杂。我主要想的是,等人民政府一枪崩了冯克进,我就找机会和小云好好谈谈,把她娶回家,做我的媳妇。可我又担心,怕邻居们说她贱,好端端的一条汉子,干吗非要娶一个被恶霸睡过两年的女人?还有,就是和一个被枪毙的恶霸的女人睡觉,会不会像戏台上说的那样,以后会有恶魔附体,折自己的寿?当然,我还担心,我跟小云摊开话题,她会不会不答应?想到这个问题,我即刻就释然地一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现在的卢小云,已不是当初的卢小云了。
  
  我要说的是这天的后来,出了乱子。
  天黑的时候,控诉大会差不多要进入尾声了,可是,很突然地,中午喝多了酒的张敏义―― 一个码头工人――在台下憋了一下午,终于忍不住了,蹿上台,嚷嚷着说,金元当初应该是他的人,是被冯老爷抢去的,现在要枪毙冯老爷了,金元还是该归他。金元就是四姨太。台上的金元,显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见汉子朝她冲来,也不管五花大绑的冯克进就站在跟前,就要与那汉子离开人圈。维持秩序的公安人员立刻上前,制止他们。汉子粗手粗脚,百般吵闹,说金元是他的人,他不让她站在台上出丑!台上台下便又乱了。这一乱,围成圈子的“主席台”就不复存在。很多人奔到八仙桌边,去劝张敏义;有些人趁着乱,往几个女人身上胡乱地摸。
  我大哥就是在这时候趁乱把卢小云带走的。
  事后排查,大家才想到,当时众人在劝张敏义的时候,我大哥也在劝,但劝了几句,他就溜到小云跟前。他一把拽过小云,要把她拽出人圈。一名公安上前去,问他要干什么。我大哥说,她是阶级敌人不假,可现在场子太乱,情况紧急,他是工会小组长,他要保证不出差错。与乱哄哄的群众相比,公安人员实在太少了,就那么七八个人,既要维持秩序,又要看押冯克进,忙不过来。七推八搡之间,公安人员已经被痛苦的、愤怒的、激越的以至幸灾乐祸的群众彻底淹没了。
  张敏义终究没能把四姨太带走,倒是我大哥,把七姨太卢小云掳得不知去向。这个消息是在后半夜才得到证实的。因为那时候,冯府的五个女人,只有七姨太没了踪影,而我大哥,就像是七姨太身上的一个部件,也不知所踪。大家分头行动,去找人。可不管怎么找,终究找不到。问题是,我大哥趁乱把卢小云带出人圈,是大家都看得真切的。
  我也参与了夜晚的寻找。如果说别人在寻找的时候心情已经相当复杂,那么我的心理,肯定更像打翻的五味瓶,乱作一团。我对大哥太了解了!我知道,大哥的鲁莽其实是做给人看的,鲁莽的背后,是贪婪,是无赖。以前我大哥是有家室的,就因为他的浪荡和无耻,大嫂弃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累赘――七岁的女儿。所以,我在寻找大哥的时候,脑子里老是留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大哥比卢小云大十五六岁呢,他是看着小云长大的,从这个道理上讲,他对小云也不该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可什么叫“不该”呀?冯克进比小云大上五六十岁呢,他不还是把她弄过去做了小?
  我被自己荒唐的想法搅得很悲观。
  我的担忧终于一步步地得到应验,接近事实了。一连两天,大哥都没露面,仿佛从地面上消失了一样;而监视冯家女人的工会同志反映,七姨太也始终没有音讯。想到我在前两天曾经考虑过的迎娶小云进门的想法,不免荒谬;这样的女人,如今更加不堪了,我怎么还能跟她成亲?
  直到第三天中午,卢小云才幽灵似的出现在冯府门前那条青石板路上。见到她的人都说,七姨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以前作威作福时的风采已经没有了,恍恍惚惚,不成个样子。冯府宅大院深,如今已隔成一间一间互不相干的房子,成了码头工人的住房,也成了工会办公的场所。自从冯克进被人民政府抓捕后,他的女人和儿女们,由政府作了临时安排,在冯府的西南角辟出几间房子,归他们居住。下人是一概被打发回去的,新社会了,不能还受冯家的剥削;虽然有的下人觉悟低,不愿意走,但还是被撵了出去。
  七姨太尚未回到自己的住处,就被工会的人带去讯问了。
  后来我听说,讯问的时候,卢小云什么也不讲,只是迟钝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身子还在打着抖,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这下可把工会的几个人急坏了,他们太想知道七姨太这两天的行踪了,太想知道这两个晚上她是怎么过来的。然而讯问如同对牛弹琴,后来他们只能泄气。大伙儿都知道,七姨太并不是跟谁拿架子,她实在是不敢公布两天来的行踪。显而易见,受人威胁了。
  直到这天傍晚,我大哥才正式出现。我大哥膀大腰圆,甩着一双胳膊,走路一摇一摆,是有意夸大了动作的幅度。自鸣得意,无所谓。那模样实在是可憎。瞧他在路上满不在乎地与人打招呼,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家门,我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
  
  我是在公审冯克进的前一天,才找到机会和卢小云单独讲话的。
  工会同志在冯府办公,每天都有码头工人进进出出,一些帮闲的人,也出入其间,鱼龙混杂。我既不帮闲,也没有公干,所以虽然如今这深宅大院已是房门洞开,我也难得进去。除了没有理由,我还有一种心怀鬼胎的感受,不大好意思。可那几天,我就像丢了魂似的,时常在冯府后院外面的青石板路上转悠,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祟。那条路背街,人少,那后门又是常年不开的。我望着高砌的、已显斑驳的围墙,眼里流露出的,肯定是落魄、无奈、无所适从的神气。
  然而,在公审冯克进的前一天下午,在那条路上,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细长瘦弱的男子,很年轻,比我还年轻,胳肢窝里夹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裹,走路轻飘飘的。瞧他瘦的那个样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我在那儿转悠,他也在那儿转悠,两个人就难免面对面地碰上几回。从男子紧张急躁的神色上,我能感觉到,他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办。受了他紧张情绪的影响,我也无端地有点紧张。我想逃离这背街的小路,但不知受着什么力量驱使,很突然地,我主动上前问话了。
  “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心跳得厉害,所以要先发制人。
  “我认识你。”男子声音很轻,有点胆怯。是北方口音。
  我顿感诧异,怔怔的,半天才说:“你……怎么会认识我?”
  “我表姐家住你家斜对门,以前。”男子提醒我,“我和我娘来过两次。”
  “是卢……卢家?”我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男子点头。
  我将心慌意乱传递给他,他连喘几口气,反而把气息调匀了。他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了我。他语速极快,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告诉我说,卢家出个姨太太,解放了,一家人担惊受怕,也顾不得小云了,逮个机会匆匆地离开北门镇,回了老家,可那边也是天翻地覆,这趟他来这边办事,姨娘特地嘱托他,看看小云还在不在,如果死了就算了,要是没死,留下这地址,给小云。他指一指蓝布包裹,说刚才他去冯府,还没进门,就被人拦下盘问了,吓得他没敢说实话,扭头便走,现在他不晓得还能不能联系上表姐。
  我一颗绷紧的心顿时松开了,我说:“这里面是什么?”
  男子说:“是表姐的两件衣服,里面有地址。”
  “她还要你带衣服来呀?”
  “姨娘说了,她现在是阶级敌人了,衣服都被人扒光了。”
  “这也不至于。”我轻轻一笑,“那你把东西给我吧,我帮你送。”
  “可我还要见一见表姐,大老远来了。”
  “那不行,你表姐现在被政府管制起来了。”我说,“明天还要公审冯克进,一审过,就要当场拉出去枪毙掉!”
  男子惊道:“那我表姐,会不会被枪毙?”
  我说:“不会,五个老婆一齐枪毙,那不要乱了套啦!”
  男子将信将疑,见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也没办法,就把包裹递给我。
  将要离去时,他嗫嚅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哥你叫啥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我说:“钱有喜,小名小喜子。”
  男子笑了,说:“你一讲,我就想起来了。你哥叫钱有根,小名大根子。大根子,小喜子。”
  
  这一刻,卢小云站着,我已经面对着她,坐在矮板凳上了。
  屋子太小。冯府原先的厨房拿玉米秸隔成了四间,卢小云没有孩子,带六姨太的女儿住其中一间;六姨太亡故多时,一解放,这孩子就没人管了。因为我的突然登门,卢小云把孩子支到了外面。
  刚才在来的时候,我夹着包裹,心思忐忑地绕到冯府前门,却故意摆出清闲的、不在乎的样子走进院门。一位工友见到我夹在胳肢窝里的包裹,刚要提问,我已率先喊出一声四叔,大模大样地便迎着他走过去了。我毕竟做贼心虚,离开四叔,紧走几步,便猫了腰,鬼祟地奔向冯府的西南角。
  卢小云叫我坐,我其实是不想坐的;坐在小矮凳上,我如坐针毡。虽然心里想着小云如今已经一败涂地,不能与我般配了,但真的与她面对而坐,我还是不大敢看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小云的脸模子,喜欢她的眼睛,也喜欢她的嘴巴子;只要见到她,我就自卑,特别地没有底气,好像自己连一摊狗屎都不如。
  可我又不想即刻走开。我不能肯定以后和小云见面的机会还会不会很多;这其实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特别想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我觉得,那个夜晚对我来说实在是重要。
  这两年,受着冯府的熏陶,小云的神态举止已经大有姨太太的风韵,一姿一势,既有举重若轻的一面,也有谨慎小心的一面。虽然这一年来,因了冯府的累带,小云已显出一点憔悴相,但因为裹在几个妻妾之中,倒也不容易看出来。然而现在,站在我对面的小云,又别是一番难堪。她的半边脸明显是浮肿的,腮上竟然还有印痕。
  虽如此,我仍然能够感觉到,见了我,小云其实是打心里高兴的。
  我说这包裹是你表弟送来的,里面有老家的地址。我的话还没说完,小云就木讷地伸过手来,要捂我的嘴。我顿时明白了,这个不隔音的小屋子,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放下包裹,小云指着小板凳,示意我坐下,我便木木地坐下。小云顾不上跟我讲话,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包裹往床底下掖。除了床底下,包裹仿佛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
  我坐在那里,屁股很难受;小云其实也不希望我坐得太久,我能看出来。我几次都张开了嘴,可我不知道应该讲什么。老实说,要我谈别的什么,我也谈不出来;而我最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件事太使我刻骨铭心了!那个夜晚,或者说,那两个夜晚,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大哥,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见我不说话,小云也不说话。
  玉米秸那边有声音传过来,是拾掇锅碗的声音。
  我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强咽了几下唾沫,强迫自己说话了。
  “我大哥,那天……”我压低声音。
  本来我想绕个弯子,可话一出口,一点弯子也不绕了。
  “你大哥――”小云不敢看我,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晕过去。
  “他对你……”我急迫地问。
  小云四下瞧瞧,声音急促起来:“你……你就别提了……”
  “我要提!我就要问这事!”我声音低沉,但语气肯定。
  “你……你想干什么?”小云一张脸已经变了颜色。
  我再压一压声音,却是大胆狂妄地说:“我想娶你,所以我要问!”
  小云紧张极了,站在那里,身子竟抖动起来。
  我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站起身,身子倒像是被人推着似的,不由自主地走出门,站到门外的过道上。小云跟出来,脚步有点摇晃,左右看看,然后看着我,是既想留我说话又不敢开口讲话的意味。我愣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赶紧走开,还是留下来跟她继续讲话。
  “有喜哥,我要是……不死,以后再跟你说。”
  我愣怔着,大脑像是麻木了。
  “你大哥……”她欲言又止,终于咬一咬牙,“他是个恶人。”
  “他……怎么对你啦?”
  “……都说冯克进坏,他比冯克进……坏多了!”
  “他……他对你……”
  “你别说了,你赶紧走。”
  有人从前面经过,特意看了看我们俩。小云忙给我递眼色。我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极不情愿地后退两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冯府。
  
  这个白天连带这个夜晚,我都心神不宁。一个谜一旦被解开,它的能量是巨大的,简直大过了天。我明明知道那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我就是不想认可它。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不是你想不想认可的事。在为我大哥感到羞耻、感到无地自容的同时,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渐渐地根深蒂固。
  看小云那痛苦的样子,我就能猜想到,我大哥是多么的“下三烂”。由于我大哥的无耻,在小云内心的对比中,冯克进那样的大恶霸,反倒成了有情有义的人。虽然冯克进娶了那么多老婆,我大哥现在连一个老婆也没有,但在小云的眼里,冯克进还是要比钱有根好上一百倍。
  问题是,我这边出了麻烦。我的脑子里至此出现了障碍。我突然想,我不能再打小云的主意了,这一辈子也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大哥上过她的身,使她当了一回他的女人,我现在要是再打她的主意,那跟乱伦有什么两样?
  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着,折磨得死去活来。越是折磨,我越是要想,想得痛苦不堪。
  我恍惚觉得,我可能要出事了。
  
  次日公审冯克进,场面很大,白纸黑字的横幅标语特别醒目。不过冯克进的几个老婆都没有被揪来陪斗。正式场合,不能乱套。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公审后,冯克进被拉到江边的野地上,一枪毙了命。
  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事。
  晚上大家都在庆祝,像过节似的,闹了大半夜。然而,到了后半夜,我们钱家突然出了一件事,我大哥在睡梦里竟遭了暗算,左边的耳朵被人用砍刀生生地砍掉了。凶手显然是要下黑手,刀锋直奔我大哥的脑袋而去,但我大哥还算灵活,半梦中一个激灵,脑袋猛地朝边上一闪,保住了性命,但丢掉了那只耳朵。凶手想必是第一次作案,一瞧那阵势,慌了神,想补第二刀,可我大哥已经坐起了身,嗷嗷乱叫,凶手只好扔了刀,夺门而逃。我大哥那时候耳朵被连根削去,正疼得厉害,坐起后便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根本顾不上去追人。这就耽误了捕捉凶手的时间。待旁人听到动静,乱成一团前来帮忙时,凶手已不知去向。
  公安人员即刻介入案件,进行调查。
  刀是砍刀,劈柴用的,一查,是我家后面隔了好几家的杨寡妇家的。那杨寡妇是个老寡妇,七八十岁,老眼昏花,走路都不稳当。公安人员登门,杨寡妇特别镇定,也特别麻木,说我要杀人干吗,我连筷子都拿不动了,我还有能耐去拿刀?再问,就怎么也问不出下文了。
  僵持之际,一个叫丁老五的跳了出来。丁老五是我大哥的结拜兄弟兼赌友,他报告公安说,这事肯定是冯家七姨太干的,前阵子钱有根刚对她实行过专政,她小葱水嫩的,哪能受得了,肯定采取报复行动了。公安人员问,钱有根对她采取了什么专政?丁老五嘎嘎大笑,说这事不好讲,就是男女专政吧。待公安人员回味出这话的真实含义时,丁老五已经吆上几个人,把卢小云五花大绑捆来了。
  当我得知卢小云被捆到公安分局的消息后,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我大哥丢了一只耳朵倒没有使我震惊,非但没有震惊,说句心里话,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快活劲;可小云被抓起来,我就受不了了,小云那样的一个人,哪能受得了折磨呢?
  卢小云还真被关了起来,是不是遭了毒打我不知道;不过,在她进公安分局之前,丁老五倒是把她好好地收拾了一顿。我是通过邻里们绘声绘色的转述得知的。那是丁老五的成果,一连几天,丁老五都在向大家炫耀,炫耀他收拾那女人的本事。
  大哥的脸一下子就肿起来,肿得像皮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上去也像是没救了。那几天,我撇下大哥,去码头,去扛大包。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讲我无情无义呢!我二哥和我三哥,一个当年被抓去当兵,死在外面,一个得了肺痨,不治身亡;家里剩下一个小侄女,也就是我大哥的女儿,由她陪着她那个死鬼的爹,我想也就足够了。但扛大包的时候,我老是腿软,好几回都坐到了地上。工友们便笑话我,说有喜你是被蛔虫啃空了肚子,还是被女人掏空了身子?我知道我是心虚,心里紧张,就想,我一定要挺住,要坚持。
  后来的消息也是从丁老五那边传来的。他说别看七姨太弱不禁风,她可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公安分局照死不承认。公安问她,她就说,她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哪敢拿刀去割人耳朵?公安人员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态度便有点动摇。可这时候,一个经常去工会帮闲的人突然插进一杠子,说想起了一件事,前不久七姨太收到一个包裹,把它私藏起来了。公安人员顺藤摸瓜,想到了那可能是一部经过伪装的电台,说七姨太既然是阶级敌人的七姨太,她自己也算是阶级敌人,她还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一个蓝布包裹演化成了敌特分子的电台,案件突然升了级,变得重大起来。公安人员如临大敌,坚定了一个信念:阶级敌人虽然不敢杀鸡,但是敢杀人!如此,小云待在公安分局后院的看守所里,像是遥遥无期了。
  
  我就是在这时候铤而走险的。
  这一天,我来到区公安分局,报告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我大哥钱有根的耳朵,是我用刀砍下来的。
  我故意摆出鲁莽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还特地学大哥旁若无人的架势,在进公安分局的时候走路大大咧咧。其实我是虚张声势,我的心跳比兔子奔跑得还要快。
  听了我的自首报告,公安人员惊呆了。那一刻,他们想的肯定是,这家伙,一个毛头小子,跟他大哥能有什么冤,能有什么仇呢?他干吗要动刀砍他大哥?目瞪口呆之后,公安人员一脸狐疑,表示出百分之百的不信任。
  “你干吗要砍你大哥?”
  “他对我嫂子不好,对我侄女不好,我看不下去。”
  “这是什么理由?……这不是理由。”
  “那你们要我拿什么理由?”
  “你总要有一个――起码,让我们感觉到很像是理由的理由吧?要不然,你怎么才能说服我们呢?”
  老实说,我还真没想过要找一个像样的理由呢。看来,这是我的失误。
  公安人员为了弄清情况,决定再去找钱有根。纵然他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为了办案的需要,他们也要力争让他开口讲话。
  可是,当他们赶到我家的时候,一个消息就像是与他们的脚步竞赛一样,比他们到得更早一步。这消息便是,我大哥苦熬了几天,终于在这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在公安分局待了两天两夜,在里面也吃了一些苦,但吃得不多。虽然吃的苦不多,但我内心还是受着巨大的折磨,这折磨,主要来自于卢小云。后来我还是被公安人员放出来了,原因很简单,他们觉得我不仅和钱有根是亲兄弟,而且我们兄弟都根正苗红。虽然我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跟真的差不多,可他们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更为有力的证据。
  放出来是为了处理家里的丧事。这个话题没意思,我不想多提。
  倒是,出来后的我,受到的折磨仿佛更大。那折磨就像坚硬的棒击,差不多要把我击伤击垮了――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卢小云失踪了。
  在我被放出来的前一天,卢小云已被放回家了。可在冯府,那天夜里,卢小云突然不知所踪。虽然工会的同志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底下逃出去的,但事实情况是,卢小云确定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这是一个注定没有下文的故事。
  许多年以后,中国经济发展,政治祥和。有一阵子,兴起了撰写回忆录的热潮。一位早已退休的省级领导正好赶上了这股热潮,也动笔写起了回忆录。在写到一九五○年那起事件的时候,他提到了一个叫卢小凤的女人,是北门码头大恶霸冯克进的七姨太。这位大领导直面人生,写出当年他对卢小凤无以遏制的情怀,那情怀实际上就是一种单相思,因了那份单相思,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朝他的大哥举起了砍刀。然而充满戏剧性的是,公安机关并不认同他的自首,很快就把他释放了。
  他写道:如果今生还能见到她,哪怕只是见上一面,我也就知足了。
  回忆录出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主攻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生读到了这本书。他很惊讶,特地回了一趟北方老家,去找他的奶奶。见到奶奶,他便问,可知道一位叫钱夕的老领导?奶奶想了半天,摇摇头。孙子说,这领导原先可能是北门镇的人,是从副省长的任上退休的,他写了一本回忆录,中间提到一件事,跟你以前讲给我们听的几乎一样,就是名字不一样。这孙子于是帮奶奶回忆,聊起了奶奶当年讲过的那件事。
  孙子提到了三个人,一个叫钱夕,一个叫卢小凤,还有一个叫冯克进。孙子说,会不会是因为写书的需要,他在书里给自己改了名,也给别人改了名?
  老太太不置可否,只是麻木地一笑。
  第二天,孙子一觉醒来,去奶奶房间,发现奶奶已经死了,是一觉睡过去的。
  这件事似乎偏离了我们叙述的轨道。但如果你一旦知晓,研究生果然一语中的,钱夕就是当年的钱有喜的话,那么,也就不存在偏离的问题了。这小伙子的猜测是对的。只可惜,人海茫茫,那位名叫钱夕的作者最终也没能见上卢小云一面。其实何止是没见到,事实上,他还间接地促成了卢小云的突然亡逝。
  而这一切,他自己,竟一无所知。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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