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马塞里努斯是最后一位杰出的拉丁语古典史家，在西方古典史学史中占有崇高地位。在古代史家中，马塞里努斯的身世和经历非常独特，他的一生可以说是4世纪晚期罗马帝国政治军事史与思想史的缩影。通过对马塞里努斯生平的重建，有助于加深对晚期罗马帝国及其历史学家的理解与把握。
关键词：马塞里努斯;晚期罗马帝国;《历史》（Res Gestae）
阿米亚努斯?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是公认的最后一位杰出古典史学家。其《历史》（Res Gestae）位列最伟大的古典史著，自发现以来一直是有关晚期罗马帝国的最重要史料。马塞里努斯作为“最后一位伟大的古典史家”，其重要地位自近代以来从未遇到质疑。《历史》的文学价值与历史价值都极高，大部分内容为马塞里努斯原创。《历史》叙述的很多历史事件为作者亲身经历，因而留下很多珍贵而生动的第一手资料。马塞里努斯的身世与经历非常独特，其一生可以说是公元4世纪晚期帝国政治军事史与思想史的缩影。关于其生平，学术界尚无详细论述。本文拟以古典史料为基础，综合近现代学者们的考证分析，在晚期帝国政治军事与宗教大背景下重建这位伟大学者的生平。
一、身份辨析
自近代以来马塞里努斯一直是最著名的古典史家之一，然而跟大部分古代史家一样，后人对于其身世及经历所知有限。事实上几乎所有关于马塞里努斯的信息皆来自其残缺的史著，此外他还出现在当时某些著名人物的通信中。《历史》以纯正的拉丁文写就，但马塞里努斯并非真正的罗马人，拉丁语亦不是其母语，他大约在成年后才真正掌握拉丁语。在《历史》结尾，马塞里努斯总结自己的著作：
我作为一名昔日的战士和一名希腊人，奉上自己力所能及的成果，所讲述的历史事件从恺撒涅尔瓦即位延续至瓦伦斯死亡。这部著作力求真实，我从不刻意隐瞒或者编造谎言，也不对历史妄加评判。1
这是有关作者及其史著最重要的信息，其他一些相关内容与线索零散分布于《历史》的部分章节中，特别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章节中。借助于这些信息，可以大体重塑马塞里努斯的生平及其史著的原貌。
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16.9. 笔者研究马塞里努斯以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简作LCL）本为主要参考文献，本文引用的中译文全部由拉丁原文直接译出，并以通用古代文献引文格式在注释中标明详细出处。在翻译过程中为求精确，参考了企鹅（Penguin）古典丛书英译本，同时部分参考克拉克（Ch. U. Clark）本、托伊布纳尔（Teubner）本与其他较早译本。主要版本如下：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Marcellinus, Ammianus Marcellinus, Vol. I-III, LCL,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58-1982；Ammianus Marcellinus, Res Gestae. I, hg. von Ch. U. Clark, Berlin 1963；W. Seyfarth(hg.), Ammiani Marcellini Rerum Gestarum Libri Qui Supersunt, BT, Leipzig 1978。其他古典史料的版本如下：Libanius, Autobiography and Selected Letters, Vol. I-II,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Libanius, Selected Orations, Vol. I-II,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9-1977；Vergil, Aeneid: Books 7-12,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8；Tacitus, Tacitus, Vol. I-IV, LCL,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1-1952；Notitia dignitatum. accedunt Notitia urbis Constantinopolitanae et Laterculi provinciarum, Berlin 1876.
在上述段落中，马塞里努斯自称为“希腊人”（graecus）和“战士”（miles）。“希腊人”指来自行省的说希腊语者；“战士”则说明他以军旅为主要生涯。《历史》还有段记载透露了作者的另一重要身份。公元359年阿米达（Amida）城1被波斯人攻陷，马塞里努斯及两名伙伴趁着夜晚逃离，由于身为“贵族”（ingenuus）2不习惯长距离步行，马塞里努斯劳累不堪。之后他们偶尔发现一匹没有马鞍与马衔的无主战马，马塞里努斯于是骑上战马与同伴继续赶路。3在罗马，普通平民很少有机会骑马，只有富家子弟才能以马代步；马塞里努斯能够轻易操控无马具的战马，他的骑术必定相当高超。根据这段记述大体可推知：马塞里努斯出身于社会上层，他的家庭应属于高级军官与市政管理阶层（curiales，或称市政元老阶层）。4马塞里努斯对心目中理想君主尤里安（Julian或Julianus）皇帝的各项政策皆持赞同态度，唯独对尤里安增加市政管理阶层负担的举措微词颇多，5此外《历史》中指责其他皇帝压榨市政管理阶层或者哀叹市政管理阶层负担日益沉重的内容更多，6这些内容也可以间接印证作者的社会地位。
因此，要了解马塞里努斯，必须记住他的三个重要身份：希腊人、战士与贵族。7
一般认为马塞里努斯的故乡是叙利亚首府安提奥克（Antioch），安提奥克是当时罗马帝国的东方都城与东方文化中心，帝国的四大城市之一。8马塞里努斯显然对安提奥克感情极深，对这座城市颇多赞誉，称其为“东方的美丽宝石”（orientis apex pulcher），9赞赏其富裕与文明“举世无匹”（mundo non certaverit）。10《历史》中有很多章节表明作者对安提奥克的环境与文化传统非常熟悉。11此外，《历史》中两场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战争12皆以作者返回安提奥克作为结束。13近来有学者对马塞里努斯故乡的传统观点提出异议，认为马塞里努斯也可能来自腓尼基地区，他对安提奥克的感情是因为后来在那里长期居住；14另有一些学者认为北希腊的特萨罗尼加（Thessalonica）和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也可能是马塞里努斯的故乡。15不过这类观点少有人认同，主流观点依然认为马塞里努斯出生于安提奥克的富裕贵族家庭，民族上他属于希腊人，也有可能是叙利亚人。16从语言学上分析，“阿米亚努斯”应该是个源自闪语（Semitic）的名字，17《历史》中的一些记载也表明作者懂叙利亚语。18
晚期帝国时代安提奥克的最著名人物为利
巴尼乌斯（Libanius），他是最后一位杰出的古典修辞学家，在马塞里努斯时代的罗马文化界有着广泛影响，利巴尼乌斯的著述中有众多内容可与《历史》的记载相互印证。关于马塞里努斯是否曾受教于利巴尼乌斯目前尚不清楚，但两人显然相互认识且有书信往来，19有一封书信保存至今。20利巴尼乌斯还在一封写于360年的信中提到一位在军队服役的“杰出的阿米亚努斯”（ὁ καλὸς Ἀμμιανός），称其为“穿着军装的哲学家”。21关于这位阿米亚努斯是否就是后来的史学家阿米亚努斯•马塞里努斯，目前尚有争议。22
从身份认同来看，马塞里努斯的家庭应该是地位很高的军人世家。23《历史》中提到作者1 即波斯人所称的狄亚巴克尔（Diyarbakr），现代称狄亚贝基尔（Diarbekir）。
2 当时Ingenuus一词有很多含义，在罗马法中这个称谓指父母皆为自由人者，但在这里显然是指贵族。
3 Ammianus Marcellinus, XIX.8.5-7.
4 这是多数学者的观点，也有一些人持反对意见，认为马塞里努斯来自纯粹的军官阶层。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Cambridge, Eng.: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132-125.
5 主要是指尤里安颁布法令，取消一些城市的免税权，而城市的税收主要是由市政管理阶层负责。Ammianus Marcellinus, XXI.12.23, XXII.9.12, XXV.4.21.
6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IV.7.2, XXII.9.4, XXVII.7.6-7, XXVIII.6.4, XXVIII.6.18。
7 现代学者对马塞里努斯身份的研究见J. F. Matthews, “The Origin of Ammianus”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New Series, 44(1994), pp. 252-269；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22-125。
8 另外三座城市为：罗马、亚历山大里亚与君士坦丁堡。
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I.9.14.
10 Ammianus Marcellinus, XIV.8.8.
11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IV.1.9, XXII.12.8, XXIII.5.3.
12 公元359年的波斯入侵与公元363年的尤里安东征波斯。
13 Ammianus Marcellinus, XIX.8.12, XXV.10.1.
14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Ithaca &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60-63.
15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17.
16 当时安提奥克居民的上层讲希腊语，下层讲叙利亚语，语言与民族并无必然联系。J. W. Drijvers, & D. Hunt, The Late Roman World and its Historia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p. 5-6; C. W. Fornara, “Studies in Ammianus Marcellinus: II: Ammianus" Knowledge and Use of Greek and Latin Literature” Historia: 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 Bd. 41 (1992), pp. 328-344.
17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p. 62-63.
18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6.16.
19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14.
20 关于本文献的研究论述见J. F. Matthews, “The Origin of Ammianus,” pp. 252-269。
21 Libanius, Ep, 233.4.
22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25.
23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1, pp. 118-119.
本人刚刚成年（adulescens）就于公元350年左右开始了军旅生涯，1身份为“皇家骑兵队员”（protector domesticus）。2这些记载不仅有助于推测作者的出生时间，亦为了解他的社会地位提供了丰富信息。“皇家骑兵队员”这一称号容易引起误解，不少著名学者（比如吉本）把它当作贵族等级，3因为在公元5至6世纪时，此称呼确为荣誉称号与等级，并非真正军职。4但在更早时代，此称号乃真正的军职。5由于史料的混乱和缺乏，该称号的真实内涵难以完全复原，但可以肯定在公元4世纪时，“皇家骑兵队员”确实是精锐近卫骑兵队成员。6这一称号所包含的信息极为丰富，往往被众多研究者所忽略。
经过戴克里先与君士坦丁的军事改革，7帝国早期的近卫军团（praetoriani）早已不复存在，此时的新式近卫军（scholae palatinae）的组成要复杂得多。虽然《历史》对禁卫军各作战部队记载颇多，8但现代学者对于当时近卫军的具体编制并不很清楚，而且帝国东部与西部的近卫军组织也不完全相同。9综合各方记载，大体能确定当时东部近卫军包括两支轻盾部队（scutarii）、一支重甲部队（armaturae）、两支蛮族机动部队（gentiles et scutarii），一支机动轻骑兵部队（scutarii sagittarii）及一支机动重甲骑兵部队（scutarii clibanarii）。10这些部队主要用于战场，直接护卫皇帝的任务则由亲卫队（candidati）承担。11因为马塞里努斯精于骑射，他所隶属的部队当为机动轻骑兵部队，这是禁卫军中地位最显赫的部队之一。12根据纸草文献提供的证据，马塞里努斯所属的皇家骑兵队最早可能出现于公元3世纪中期，13其地位可能高于其他战场部队，仅低于亲卫队。最重要的是，这支队伍不是纯粹战斗部队，它还兼有两项重要功能，即皇帝的仪仗队与帝国的高级士官学校。14皇家骑兵队成员多为高级军官子弟，往往短期服役后就能成为军官或将领，15马塞里努斯曾提及自己与同僚的晋升惯例，16他本人的经历就非常典型。有鉴于此，皇家骑兵队成员在出身、身高、相貌以及骑术与武器技巧方面都有很高要求。17据史学家弗兰克（R. I.Frank）考证，公元4世纪的古典史料中共提及8位皇家骑兵队成员，其中五位出自马塞里努斯的《历史》。马塞里努斯时代有3个皇帝，即约维安（Jovian）、瓦伦提尼安（Valentinian）与瓦伦斯（Valens）曾在皇家骑兵队服役。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出身贵族，父亲为高阶军官。18因此有学者猜测公元349年任东方总督（comes orientis）的马塞里努斯可能正是这位同名史学家之父。19马塞里努斯的高级军官家庭背景有助
1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0.21.
2 马塞里努斯两次提到自己的军职，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IV.9.1, XVIII.8.11。
3 《罗马帝国衰亡史》第2卷第17章，见E.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I, London: Routledge thoemmes press, 1997, p. 82。吉本认为该等级为最低元老等级，即拥有该等级者才有进入元老院的资格。
4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 657-658;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31.
5 最早创建这一部队的是3世纪皇帝迦利埃努斯（Gallienus），见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p. 53-54。
6 P. Sabin, & H. V. Wees, & M. Whitb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 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305-306.
7 因为晚期帝国史料的缺乏和混乱，戴克里先与君士坦丁在晚期帝国军事改革中的作用尚难以确定。不过有些新式近卫军部队可以肯定在戴克里先时期已经组建。P. Sabin, & H. V. Wees, & M. Whitb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 II, pp. 279-280;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p. 54, pp. 100-101, pp. 103-104.
8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IV.7.9, XVI.4.1, XX.8.13, XXVI.1.4, XXVII.10.12.
9 据《百官志》（Notitia Dignitatum）记载，东部有7支近卫军队，西部有5支近卫队。Notitia Dignitatum, IX.3-9; XI.3-11.
10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 613.
11 P. Sabin, & H. V. Wees, & M. Whitby,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Warfare, Vol. II, p. 280.“candidate”一词的拉丁语含义为“穿白衣者”，可知这支部队的军装为白色。
12 马塞里努斯也提到过这支部队。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7.16.
13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19-121.
14 关于皇家骑兵队员接受的各种军事训练和文化教育，以及他们所承担的各种任务，参见F. Trombley,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Fourth-century Warfare: a protector’s approach to historical narrative” The Late Roman World and its Historian, pp. 16-26。
15 实际上protector一词在罗马帝国晚期即有候补军官之意。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 135, p. 634, pp. 637-639.
16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0.21.
17 禁卫军的最低身高要求高于普通部队，一般为6罗尺以上，即1米8左右。相关的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30-132。
18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59; F. Trombley,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Fourth-century Warfare: a protector’s approach to historical narrative,” in The Late Roman World and its Historia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 19.实际上如果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要成为皇家骑兵队员非常困难。现存晚期罗马帝国铭文材料中提到一位军官弗拉维乌斯•梅莫利乌斯（Flavius Memorius），他在野战部队（comitatenses）中服役28年后才得以升入皇家骑兵队；而马塞里努斯20岁左右就成为皇家骑兵队员。两人的社会地位显然有巨大差异。F. Trombley,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Fourth-century Warfare: a protector’s approach to historical narrative,” pp. 18-19.
19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06, p. 121.于解释他对拉丁语的熟练掌握，因为当时东方通用希腊语，只有军队与宫廷中使用拉丁语。1
因此可以推知：马塞里努斯来自身世显赫且有高级军官背景的贵族家庭，而且他身材高大、面貌端正且身体强健。古希腊有句名言，“没有健美体魄的人不可能有健全的灵魂”，这话虽然未必完全正确，但用在马塞里努斯身上却非常合适。在古典史家之中，马塞里努斯的这些素质是少有的，这使得他的著作呈现出与其他古典史著完全不同的风貌。跟那些博学的书斋式作家相比，马塞里努斯或许见识不算高深，但他的叙述单纯直率，丝毫没有史著中常见的阴郁激忿气息。读过马塞里努斯史著的人或许会不喜欢他的虚夸文风，但却没有人不喜欢字里行间展现出的作者个性。另一方面，马塞里努斯成年后确实博览群书，但他的文学功底与技巧并不算一流，哲学、科学与宗教等方面的知识也略显肤浅。2这多少跟他的家庭背景和早年经历有关。
二、军旅生涯
马塞里努斯出生于公元330年或稍后，即君士坦丁大帝统治后期。马塞里努斯在君士坦提乌斯二世（Constantius II，337年―361年）统治时期开始仕途，加入禁卫军，时间约为公元350年前后。3不久后的353年，马塞里努斯离开禁卫军，成为东方最高军事统帅乌尔西奇努斯（Ursicinus）的随从副官，这也是马塞里努斯本人首次出现于自己的史著中。4马塞里努斯与乌尔西奇努斯的关系非常亲密，乌尔西奇努斯在安提奥克拥有昂贵房产，5与马塞里努斯家族可能也有联系。6马塞里努斯对乌尔西奇努斯的爱戴与尊敬不免严重影响了相关记载的客观性，这也是《历史》公认的缺憾之一。7马塞里努斯笔下的乌尔西奇努斯总体上是位完美的统帅，由于对乌尔西奇努斯的了解基本上全部来自《历史》，8因此可以说乌尔西奇努斯借助马塞里努斯的文笔成为一位不朽的古代军事将领。马塞里努斯早年的军旅生涯大体上伴随着乌尔西奇努斯沉浮。乌尔西奇努斯受到副帝（Caesar）迦鲁斯（Gallus，君士坦提乌斯皇帝的东方共治者）信任，后来迦鲁斯被处死，9乌尔西奇努斯亦不免受皇帝猜疑。10354年，乌尔西奇努斯被召往米兰的宫廷接受审讯，11马塞里努斯伴随统帅前往。恰逢此时莱茵军区统帅西尔瓦努斯（Silvanus）遭到廷臣陷害，被迫称帝谋反，12由于乌尔西奇努斯在军中的威望，皇帝只得派遣他去处理危机，马塞里努斯也陪伴统帅前往北方执行这项危险任务。13此次兵变被乌尔西奇努斯一行人成功平息，西尔瓦努斯被部下所杀。14但《历史》对整个行动过程叙述得较为隐晦含混，可能因为乌尔西奇努斯等人采用了不太光彩的手段，尤其是利用了西尔瓦努斯对他们的尊重和信任。15尽管平息叛乱有功，乌尔西奇
1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23-125.帝国东部宫廷禁卫军将士都接受拉丁语文学教育，因此从皇家骑兵队出去的军官一般具有很好的双语能力，《历史》中有多处相关记载。F. Trombley,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Fourth-century Warfare: a protector’s approach to historical narrative,” pp. 19-20.
2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p. 75-77.
3 也有人认为是公元355年，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7。
4 Ammianus Marcellinus, XIV.9.1, XIV.11.5.马塞里努斯此时的职务为无职副官（tribunus vacans，亦可译为“自由副官”），即没有固定的下属军队，可执行各种任务的副官。
5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4.3.
6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453.
7 Marcellinus, Ammianus Marcellinus, Vol. I,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82, p. x;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07.
8 现存的犹太经典巴勒斯坦塔木德（Palestinian Talmud）中有几个故事谈到乌尔西奇努斯镇压公元351年至352年犹太人反抗，这大概是《历史》之外唯一涉及乌尔西奇努斯的史料，见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130。部分现代学者（例如E. A. 汤普森）认为乌尔西奇努斯远非一位杰出将领，马塞里努斯可能掩饰了他的很多失败。马塞里努斯对乌尔西奇努斯品格与能力的赞扬很多，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IV.9.1-2。其他古典史料对于乌尔西奇努斯军事上的失误，尤其是他在高卢期间的指挥无能略有暗示，见Libanius, Or, 18.42。相关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44-45; F. Trombley,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Fourth-century Warfare: a protector’s approach to historical narrative,” p. 21; D. Hunt, “The Outsider Inside: Ammianus on the rebellion of silvanus,” in The Late Roman World and its Historian, p. 53。
9 Ammianus Marcellinus, XIV.11.6-34.
10 按照马塞里努斯的说法，君士坦提乌斯除掉迦鲁斯的心意已决，但对迦鲁斯身边深受东部将士爱戴的乌尔西奇努斯颇为忌惮。于是他决定在将迦鲁斯召往西部处死之前，先让乌尔西奇努斯离开东部，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IV.11.1-5。
11 Ammianus Marcellinus, XV.2;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25.
12 Ammianus Marcellinus, XV.5.1-16.
13 Ammianus Marcellinus, XV.5.18-26.
14 Ammianus Marcellinus, XV.5.28-34.
15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p. 448. 12世纪拜占庭史家佐那拉斯（Zonaras）对此有简略记载，没有提到乌尔西奇努斯，见Zonaras, XIII.9.24。尤里安皇帝的著作中对此也有说明，但主要侧重于西尔瓦努斯，见Julian, Or, I.48c, II.98d-99a。整个过程的详细分析见D. Hunt, “The Outsider Inside: Ammianus on the rebellion of silvanus,” pp. 46-56。其他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41-42, pp. 45-47；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p. 27-28；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116-117。
努斯还是未能完全洗清罪名，他被指控盗用财物。1此后两年乌尔西奇努斯滞留在高卢，曾短期出任莱茵军区副统帅，2此间马塞里努斯一直陪伴着他。
公元357年东方局势日益紧张，皇帝终于决定派乌尔西奇努斯回美索不达米亚主持军务，3马塞里努斯也跟随统帅回到东方。期间皇帝的疑虑始终未消，政敌们也极力诽谤，4最终皇帝决定以升任禁卫步兵统帅（magister peditum praesentalis）的名义把乌尔西奇努斯召回宫廷，便于就近控制。5359年波斯开始正式进攻，本已在赴任途中的乌尔西奇努斯与马塞里努斯接到皇帝命令，立即返回美索不达米亚部署防御。6马塞里努斯回到司令部所在地尼西比斯（Nisibis），目睹一片黑云压城的紧张景象：
从底格里斯河7岸越过摩尔城堡（Castra Maurorum）8与西萨拉（Sisara）以及所有临近乡村，直到城市，到处是烟雾与闪耀的火光，它们数量众多，几可连成线条。这场景明白无误地表明：敌人的大批部队已经出动，越过了界河四处劫掠。9
随后作为乌尔西奇努斯所信任的下属，马塞里努斯在战争中执行了很多危险的侦察与通信任务，有一次差点被俘。10最重要的一次任务是深入波斯科尔杜埃尼（Corduene或Cordyene）省侦察波斯军队入侵动向。该省总督暗中与罗马通好，他安排马塞里努斯潜伏在高处的岩石观察，11马塞里努斯目睹了波斯沙普尔大王（Shapur the Great）率领波斯及亚洲蛮族大军渡过安扎巴（Anzaba）河12的壮观场面：
我被带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极高的岩顶，在岩顶上眺望，只要眼光够敏锐，50里13以内的任何东西，即便是小石子都能看清。
我们在那里整整等了两天。第三天拂晓，我们发现：在我们下方，整个地面的延伸区域（我们称之为“地平线”14）内布满了无数敌军。波斯国王行进在队伍最前面，他身着一袭华丽闪亮的红色戎……后面跟着各式各样拥有权威和权力的统帅，再后面是一大群不同级别的随从，他们都是来自周边民族的精锐部队，经历长期训练，能忍受极端的艰苦。15
沙普尔此番没有取道传统的西路，而是由北路进军，完全出乎罗马人预料，马塞里努斯火速返回底格里斯河上游重镇阿米达（Amida）向乌尔西奇努斯报告。16乌尔西奇努斯立即布置应对措施，17并率随从尽快赶往幼发拉底河上游的萨摩萨塔（Samosata），打算在波斯人到达前毁掉那一带的两座桥梁。18但队伍中途遇袭被冲散，马塞里努斯几经周折逃回阿米达。19之后马塞里努斯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中最惨烈，亦是决定性的战役――阿米达围攻战。阿米达坚持了73天终告陷落，城中驻军大多战死或被俘，仅有少数人趁夜晚逃脱，马塞里努斯有幸在这些逃亡者之列。20他历经艰险逃往亚美尼亚，在那里与乌尔西奇努斯汇合，随队伍回到故乡安提奥克。21
乌尔西奇努斯于公元360年被免职，22对此后一段时间马塞里努斯的情况所知甚少。不过大体能推知此间马塞里努斯依然留在军中并逐步升迁。3年后当马塞里努斯再度出现于历史舞台时，他的身份已是高级军队指挥。此间发生在帝国西部的事件极大影响了罗马帝国的历史进程，也极大影响了马塞里努斯此后的生涯及其史著。西尔瓦努斯兵变使得莱茵地区的局势更趋混乱，日耳曼人趁机入侵。23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无法单独应对帝国漫长边界上的危机，只得于公元355年末任命本家族仅存的另一位男性――其堂弟即迦鲁斯的异母弟弟尤里安――为副帝负责西部战事。24随后几年间尤里安在高卢的战争非常成功，他虽然毫无军事经验，但在初期遭受挫折后很快成为一名优秀统1 Ammianus Marcellinus, XV.5.35-36.
2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2.8;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49. 乌尔西奇努斯任职时间不长，之后被招回米兰。
3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0. 21.
4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4.2-6.
5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5.4-5, XVIII.6.1-4.
6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6.5-7.
7 当时为两国的界河。
8 位于尼西比斯以北，中世纪时犹存。
9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6.9.
10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6.7-19.
11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6.20-21.
12 即大扎布河，底格里斯河北部支流。
13 指罗里，长度约为英里。
14 即希腊语“ὁρίζοντες”。
15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6.21-22.
16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7.1-2.
17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7.3-10.
18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8.1.
19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8.7-14.
20 Ammianus Marcellinus, XIX.1-8.
21 Ammianus Marcellinus, XIX.8.5-12.现代学者对马塞里努斯在本次战役中的作用有众多分析，见Blockley, R. C. “Ammianus Marcellinus on the Persian Invasion of A. D. 359” Phoenix, 42 (1988), pp. 244-260。
2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2;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25.
23 Ammianus Marcellinus, XV.8.1.
24 Ammianus Marcellinus, XV.8.2-18.
帅。1357年尤里安率1万3千人的罗马军队以寡击众，在阿尔根托拉图姆（Argentoratum）2击溃3万5千人的日耳曼联军，3之后又数度越过莱茵河深入敌境，迫使日耳曼人屈服。4此间马塞里努斯正在高卢，可能参加了尤里安的加冕仪式及之后的部分战役。5一系列辉煌的胜利使得尤里安在军中的威信剧增，也使得尤里安与君士坦提乌斯皇帝间的关系日趋紧张。因为尤里安的家庭成员几乎全部遭君士坦提乌斯屠杀，6他自然不可能对皇帝有真正的忠心，皇帝也仅希望尤里安扮演名义统治者角色，不能容忍他拥兵自重。7这种紧张关系在公元360年公开化，拒绝听命于君士坦提乌斯的高卢军队拥立尤里安为帝，8帝国面临内战。君士坦提乌斯计划在波斯战争稍稍平息后率军西进讨伐尤里安，9但在东方的战争很不成功，10期间尤里安在多瑙河地区发动攻势，夺取部分地区。11君士坦提乌斯闻讯率大军西进迎战尤里安，12但361年11月他病死于途中，13内战得以避免，尤里安成为整个帝国唯一的合法统治者。14
尤里安皇帝在位时间很短，但他是马塞里努斯心目中的英雄与理想君主。15在位期间尤里安减轻赋税，16革除前朝弊政，17使罗马帝国的内部局面有所好转。尤里安是罗马历史上最后一位异教皇帝，其古典气质与古典文化修养更甚于马塞里努斯。他即位后公开宣布放弃基督教信仰，采取种种措施试图复兴古典宗教与古典文化。18在当时历史环境下，尤里安的事业自然难以成功。公元362年皇帝到达马塞里努斯的故乡安提奥克，他恢复异教崇拜与尊崇古典哲学的举动遭到当地基督教团体的激烈抵制与羞辱，尤里安随即反击，颁布了一些反基督教法令。19这位皇帝的种种举措使他成为西方历史上争议最大的皇帝之一。
公元363年尤里安率军进攻波斯，20马塞里努斯参与了这次远征，《历史》又开始以第一人称叙述这场战争。21马塞里努斯在战争期间的职务及承担的任务并无确切记载，他大概是负责后勤辎重舰队的指挥官，因为《历史》在叙述舰队活动时最先使用第一人称；22当罗马的辎重舰队沿幼发拉底河而下与皇帝的主力汇合后，他大概参与了之后的历次战斗，《历史》对这之后的叙述大量使用第一人称。23罗马军队所向披靡进抵波斯首都泰西封（Ctesiphon），但无力攻城，只得沿北路退回亚美尼亚。24波斯军队以焦土与袭扰战术对付罗马人，因而此次行军异常艰苦，25皇帝本人也在一次战斗中负重伤，当晚死去。26次日罗马高级将领开会推举继任皇帝，27马塞里努斯可能是与会者之一，吉本认为其中一位发言的无名高级将领28就是马塞
1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2, XVI.4;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p. 119-120.
2 今法国斯特拉斯堡，这场著名战役一般被称为“斯特拉斯堡战役”。
3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2.
4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1-2.
5 马塞里努斯在高卢战争中的经历参见R. C. Blockley, “Ammianus Marcellinus on the Battle of Strasburg: Art and Analysis in the ‘History’,” Phoenix, Vol. 31 (1977), pp. 218-231。
6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3. 君士坦丁为庶子，其母亲出身低微，理论上君士坦丁没有继承权。而君士坦丁的三个异母弟弟――包括尤里安的父亲尤里乌斯•君士坦提乌斯（Julius Constantius）――身世显赫，母亲为皇帝马克西米安（Maximian）的女儿。因此在君士坦丁诸子看来，几个叔叔及其子女是自己帝位的潜在威胁。公元337年君士坦丁刚去世，副帝君士坦提乌斯就唆使军队将其他皇族全部屠杀，只有尤里安与其兄迦鲁斯因为年幼得以幸免，但他们的生活一直受到监视与限制。前面已经述及迦鲁斯后来也被君士坦提乌斯处死；尤里安在成为副帝前正在雅典求学，极力远离政治。关于337年的皇族大屠杀，马塞里努斯史著的遗失部分应该有记载。现存的《历史》中，只有在述及尤里安死亡时简略提到，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XV.4.1。
7 R. Browning, The Emperor Julian, London: Weidenfeld & Nicolson, 1977, pp. 81-82.
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4.
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9.3-5.
10 Ammianus Marcellinus, XX.11.1-25.
1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9-10;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p. 58-59.
1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13.6-16.
13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15.
14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 120.
15 马塞里努斯对尤里安的赞誉，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 XVI.5, XXV.4。相关详细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300-316。
16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4.15;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p. 64-67.
17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5, XXII.4;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p. 63-64;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p. 129-130.
1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I.5-6; A. Cameron, & p. Garnsey,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Vol. XIII, p. 62.
19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I.14.
20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II.2.
2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II.5.7, XXIII.6.30.
22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24.1.5.有关是役马塞里努斯各种具体军职的讨论，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25-127。
23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24.6.1.
24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V.7.
25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2.
26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3.
27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5.1-3.
2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5.3.
里努斯本人。1会议的结果是近卫军统帅约维安（Jovianus）继位为帝。2约维安立即与波斯媾和，放弃了罗马控制的美索不达米亚东北部地区，其中包括北部最重要设防城市，亦是马塞里努斯曾长期驻扎的司令部所在地尼西比斯。3
三、历史撰述
战争结束后马塞里努斯返回故乡安提奥克，在那里居住了10多年。《历史》在记载公元372年安提奥克的大规模迫害时提到作者亲眼目睹的场景，此时作者的身份已不是军人。4《历史》的另一处记载中称作者在378年时仍然在安提奥克。5期间马塞里努斯可能曾数度出行，前往埃及、希腊与黑海等地，6同时留意积累素材并潜心阅读，为日后历史的写作做准备，《历史》对作者行程也有多处提及。7公元378年发生了著名的阿德里安堡会战（Battle of Adrianople），罗马大败，皇帝瓦伦斯阵亡，帝国东部的精锐部队几乎全部丧失。8同年年末至380年间，马塞里努斯动身前往罗马。9他没有走比较便捷的海路，而是取道充满风险的色雷斯陆路，大概是为了察看阿德里安堡战场，收集历史素材，10《历史》记载了大约是作者亲眼目睹的战场情景：
最后，死者中较有身份者被以尽可能适当的方式安葬。其他的死者的遗体则暴露在外，被污秽的鸟兽吞噬，这些禽兽在那段时间都习惯于吃死尸。直到现在，那里的平原上依然闪耀着死者遗骨的森森白光。11
随后几年马塞里努斯的活动未见清晰记载，他最迟于公元383年退职后定居罗马，开始《历史》的写作。《历史》中有很多言语表明作者写作时身在罗马，12其主要读者群亦是罗马人。13
像马塞里努斯这样的外乡人（peregrinus）来罗马定居，往往会跟某些罗马显贵保持密切关系，接受其庇护。14当时罗马势力最大的有两大家族，即叙马奇（Symmachi）家族与安尼西（Anicii）家族。15传统观点认为叙马奇家族与异教学术界人士关系密切，最有可能是马塞里努斯的庇护者。16但该看法因缺乏证据，遭到卡梅隆（A. D. E. Cameron）等现代学者的反对，目前已少有人支持。17《历史》提到公元384年的粮荒时，对当时罗马执政者驱逐外乡人（peregrini）的措施多有讥讽和抱怨。18一般推测作者马塞里努斯也在被驱逐之列，19而当时罗马城市长官（praefectus urbi）即为叙马库斯，20因而马塞里努斯与叙马奇家族大概没有联系。那么
马塞里努斯的庇护者就可能是安尼西家族。但马塞里努斯对安尼西家族的评价同样不高，对该家族头面人物佩特罗尼乌斯•普罗布斯（Petronius Probus），《历史》多有批评，21而且《历
1《罗马帝国衰亡史》第2卷第24章，见E.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I, p. 289。相关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27-128；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465。
2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5.4-9.
3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7.
4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X.1.24, XXIX.2.4.
5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1.2.
6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5.
7 希腊地区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XVI.10.9；色雷斯黑海地区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XII.8.1, XXVII.4.2；埃及地区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4.6, XXII.15.1。关于马塞里努斯的旅行有多种推测，也有人认为他离开安提奥克前往罗马时做过长途旅行，到过上述地区，见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1。
8 马塞里努斯称仅有三分之一的罗马军队幸存，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13.18。对此说法学者们也有争议。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3.
9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2.
10 Marcellinus, Ammianus Marcellinus I, p. xiii.
1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I.7.16.对于这段记载，学者们有较大争议，吉本认为马塞里努斯并未去过阿德里安堡战场，只去过公元377年萨里凯斯（Salices）战役遗址。该看法得到锡克（Otto Seeck）、塞姆（R. Syme）与巴恩斯（T. D. Barnes）等现代学者支持。马修斯（J. F. Matthews）详细分析了这段记载，认为马塞里努斯是模仿维吉尔和塔西佗，见Tacitus, Annals, I.61.2-3; Vergil, Aeneid, XII.35-36。此外，与马塞里努斯同时代的利巴尼乌斯在颂扬罗马军队时也有类似描述，见Libanius, Or, XXIV.4。相关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4-17。
12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IV.6.2, XXII.15.24, XXVIII.1.3-4.
13 例如Ammianus Marcellinus, XIV.6, XV.7.3, XVI.10, XVII.4, XVII.11.5, XXVIII.4.
14 有关马塞里努斯与罗马贵族间的联系，见A. Cameron, “The Roman Friends of Ammianus”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 54(1964), pp. 15-28。
15 叙马奇家族地位显赫，公元6世纪东哥特人统治意大利时期依然是最重要的元老家族。安尼西家族在4至5世纪非常显赫，从马塞里努斯时期至西罗马帝国灭亡的大部分西部最高内政职务由该家族的人把持，皇帝佩特罗尼乌斯•马克西姆斯（Petronius Maximus, AD 455）就来自该家族。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 177.
16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04-105.
17 A. Cameron, “The Roman Friends of Ammianus”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54(1964), pp. 15-28.
18 Ammianus Marcellinus, XIV.6.19.
19 相关的详细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33-141.
20 即著名元老贵族与修辞学家叙马库斯（Symmachus）。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10.
21 Ammianus Marcellinus, XXX.5.4-11.相关分析见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Vol. I, p. 142。
史》中有一段描述罗马贵族堕落的文字明确列举了安尼西家族子弟。1因此安尼西家族也不太可能是史学家的庇护者。近来有学者提出了更合理解释，即马塞里努斯在罗马的庇护者很可能是希帕提乌斯（Hypatius）。2希帕提乌斯身为皇亲国戚，地位显赫，于公元359年出任执政官，3他跟马塞里努斯一样来自东方，而且曾在安提奥克长期居住。马塞里努斯可能与希帕提乌斯关系亲密，《历史》中提到希帕提乌斯时称其为“我们的希帕提乌斯”（noster Hypatius），4而且对希帕提乌斯颇有溢美之词，5对希帕提乌斯的姐姐尤西比娅（Eusebia）皇后亦赞誉有加。6马塞里努斯移居罗马时，希帕提乌斯正担任意大利与伊里利库姆（Illyricum）的行政长官，有能力提供庇护，甚至有学者认为马塞里努斯正是跟随希帕提乌斯由东方移居罗马。7上述384年瘟疫爆发时希帕提乌斯已卸任，因而无力保护马塞里努斯。走笔至此，马塞里努斯的庇护人只能说查无实人，可归入悬案之列。
《历史》中记载的最晚事件是尼奥特利乌斯（Neoterius）任执政官，8时间为公元390年，9因而马塞里努斯大约在390年后完成《历史》写作。1080岁高龄的利巴尼乌斯有一封写给马塞里努斯的信保存至今，写信的时间为392年，在信中利巴尼乌斯祝贺马塞里努斯的作品取得成功：
我听说整个罗马都高度评价你的作品，视你为这方面的大师，无人可以超越。这不仅对你，对于身为你同乡的我们，也是无上的光荣。因此请不要停止创作，这样我们就能继续欣赏你的作品。你也不要对人们的赞美感到厌倦，你的努力会增加你的声望，这也是我们的福分。11
传统上认为这封信的收信人马塞里努斯就是史学家马塞里努斯。该说法在20世纪80、90年代遭到一些学者质疑，12但经过著名学者马修斯（J. Matthews）等人考证，传统的看法依然被广泛接受。13关于马塞里努斯辞世的时间，因史料缺漏不得而知。目前可以肯定是在公元392年之后，较可能的时间是393年至394年。
此时他的史著已经在罗马深受欢迎，他计划续写《历史》，但未能如愿。14[作者刘衍钢（1973年―），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讲师，上海，200241；赵少峰（1982年―），聊城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山东，聊城，252059]
[收稿日期：2012年1月6日]
（责任编辑：张强）
1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8.10-13, XXXI.5.10-17.
2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122;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16.
3 Ammianus Marcellinus, XVIII.1.1.
4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X.2.16.
5 Ammianus Marcellinus, XXIX.2.16.
6 Ammianus Marcellinus, XV.2.8, XVII.7.7, XVIII.3.2.据《历史》记载，尤西比娅一直保护尤里安，使他免受来自宫廷的猜疑和迫害。但按理说尤西比娅不应该获得这样高的评价，因为同样据《历史》记载，尤西比娅出于妒忌毒死了尤里安怀孕的妻子海伦娜（Helena）公主，见Ammianus Marcellinus, XVI.10.18。相关详细分析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49-150。
7 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 106.
8 Ammianus Marcellinus, XXVI.5.14.
9 Marcellinus, Ammianus Marcellinus, Vol. II,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72, p. 594.
10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54.
11 Libanius, Ep, 1063;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 55; J. F. Matthews, “The Origin of Ammianus,” pp. 252-256.
12 主要的质疑者为福纳拉（C. Fornara）与波尔萨克（G. Bowersock）等，见C. Kelly, Ammianus Marcellinus: The Allusive Historian, pp. 111-113。
13 J. F. Matthews, “The Origin of Ammianus,” pp. 267-269; T. D. Barnes, Ammianus Marcellinu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Reality, pp. 56-57.
14 Marcellinus, Ammianus Marcellinus, Vol. I, pp. xi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