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近三个月，湖南太子奶集团（以下简称太子奶）创始人李途纯拒绝公开露面。 “我不想再纠缠这个事。”他说。出狱后，他身体状况很差，面部浮肿，1米8的大个子，坐在沙发上就发晕，谈话久了，便不停地用手指轻按眉间。
从商20余年后，他如此总结：“我不适合做企业，不适合做一把手。我不小心走到企业家的行列里面，耽误了我30年。”
2012年1月，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拘禁15个月后，李途纯被宣布“无罪释放”。他付出的代价是：588天的人身自由，名誉及身心都遭到摧残，家人也遭受诸多牵连和伤害，并从自己一手创办的太子奶彻底出局。李途纯的人生故事不亚于一部跌宕起伏的影视大片，有悬疑、有意外、甚至还有点血腥，他的经历中有时代的烙印，从某种程度说，也是上一代民营企业家的缩影。
产业报国梦
这个出生于1960年的湖南汉子，属于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典型一代。他从小接受的信息，是要赶超英美，要让中国在全世界站起来。
1989年30岁生日那天，李途纯从湖南省株洲市饮食服务公司经理的位置上辞职，带着一张车票和300块钱，南下深圳。
“我产业报国30年，前10年在国企里兢兢业业工作，被评为改革先行者并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算是拉开国企改革序幕的人之一，很多经验学的都是我的。”说起这段，李途纯声音提高，挺直了腰，本来就有些上吊的眉梢，因为激动，更显夸张。
打拼几年后，1993年，李途纯从银行贷款10万元，印了一批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的挂历，挂历销售火爆，他掘到了第一桶金。随后，他用这些钱四处投资，做花花公子服饰代理，开书店、酒店、录像厅，但始终没找到一个他认为值得发展的产业。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喝到了一瓶乳品饮料，敏感地认定，这是未来的朝阳产业。“当时国内外很多领导都喝这个。”
1996年，李途纯带领一班人马从深圳回到株洲，建起了太子奶工厂。建厂初期，李途纯和所有的创业者一起睡在工厂里，一住就是8个月，直到产品投产。太子奶最初的名称叫“日出江南”，当时只有一条生产线，建厂时用的大部分都是淘汰设备，老化陈旧，日产30吨，年产值只有2000多万。
这种新生饮品的独特口感很快吸引了人们。太子奶几乎占领了中国乳酸菌饮料市场，旺季时，厂门外等待拉货的车排着长队，那时的李途纯，认为自己的产业梦就快实现了。
这样发展了十年后，李途纯正在西安考博士，高盛的中国亚洲区总裁胡祖六给他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他说你不要老是坐井观天，不上市你永远就是一个小老板。”李途纯回忆道，“胡祖六说，只有上了市，资产才能放大100倍，才能成为世界级的大老板，才能实现你的产业报国梦想。”
这个美好的图景打动了李途纯。第二天，他便飞到北京跟英联、摩根斯坦利、高盛三家投行签了协议，引进风险投资7300万美元。也正是和投行的这次合作，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把太子奶逼到悬崖边上。
时隔几年，李途纯自己总结，其实他完全有机会卖掉太子奶，拿钱走人。2008年，花旗等三大投行希望能将太子奶卖给雀巢，当时雀巢的出价超过50亿元人民币，按照持股比例计算，卖掉后李途纯可以收获近40亿元。
李途纯没有同意。“我对雀巢始终怀有恐惧感”。他解释说，雀巢一线市场做得很好，太子奶这个“土八路”二线三线做得好，到处都有销售队伍，雀巢收购之意，并非想要做大太子奶的产品，不过是想利用太子的销售网络，“他们100%会消灭太子奶”。
2010年五六月间，为了防止太子奶被破产清算，李途纯走访了20多个省份的债权人，并邀请各地经销商到李途纯的家乡临湘聚会，希望像当年支持宗庆后一样，抵制外资搞垮太子奶。李途纯对于自己的那次“复出”有些激动，“不能就这样看着她（太子奶）死去”。
然而，他没能达成这个愿望。2008年底太子奶资金链断裂，株洲市政府主动提出成立高科奶业，租赁太子奶。2010年7月，正值李途纯与高科奶业就太子奶是否该破产的斗争最白热化之时，李途纯被捕入狱。李途纯在狱中咬牙坚持时，高墙之外太子奶的破产重整步入喧嚣。一个月后，高科奶业宣布“自负盈亏”经营太子奶资产。这预示着，高科奶业从友情援助方成为了资产持有者。
2011年8月，新华联-三元以7.2亿元获得太子奶完成破产重整后的100%股权，太子奶破产清算结束。如今，在太子奶面前，李途纯已成了一个外人。
出狱以来，李途纯始终夜不能寐。“做大一个企业不容易。”他反复强调。现在对他来说，虽已出局，但最关心的仍是太子奶在谁手里，谁能做得最好。
章然（化名），一位接近李途纯的人士这样解释他的心理：企业家跟普通人不一样，跟投行、政府、职业经理人不一样。“他们不想卖掉企业赚钱，他们对企业有感情，他们要的是梦想。”
过于自信
很多人都说李途纯好赌。李途纯对此虽不赞成，亦不反对，“我们就是想做成第一，别人却以为是疯子。”他说。
不可否认，这个家中长子，在经营企业时，仍然习惯性地使用父权式的家族管理方式――一切由我做主，一切由我承担。
1997年，太子奶刚成立不久，就在湖南及周边地区赢得了口碑，李途纯决心把太子奶从湖南做到全国市场去。他做了一个惊人之举：在央视黄金广告时段投下8888万元，夺得日用消费品广告“标王”。此举之所以惊人，因为把当时太子奶的资产全部加起来也不够付这笔款项，更何况，员工有半年多没有发过工资，就连去竞标的20万元入场券，也是靠借钱买的。
然而竞标时，李途纯不停地举手要价。一位前公司高管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坐在旁边的其他公司高层，腿一直不停地颤抖，结束后，有人甚至紧张得无法站起来走出门。
李途纯赢了。广告投放后，订单雪花一样飞来。“当时在红旗广场排起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尾巴，外省提货的车子，常常一等就是半个月。”据公开资料显示，2001年到2007年，太子奶的销售额从5000万元跃升到了30亿元，连续6年业绩翻番，太子奶在中国乳酸菌饮料市场占有率一度达到76.2%。
接下来的举动更惊人。占领市场后，李途纯又确定了“零风险经营”的销售策略，主要内容包括：经销商如果觉得业绩不理想，可以随时解除合作关系；经销商经销的商品如果超过保质期，公司负责全部换货。
这意味着，李途纯把太子奶的销售风险几乎全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并希望以此征服市场。
在英联等三家投行共同向太子奶投资7300万美元时，花旗银行领衔，荷兰银行等六家外资银行也共同对太子奶集团提供了5亿元贷款。这是一次风险极大的融资行为，因为李途纯签署了一份“对赌协议”：注资后3年内，如太子奶盈利超过50%，则调低投行的份额，如盈利低于30%，则调低李途纯的份额。
李途纯喜欢自己主导自己的命运，但他显然低估了国际投行的能量，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比较差。
2008年，先是全国范围的冰雪灾害天气，使太子奶失去了春节销售旺季；接着三聚氰胺事件发生，中国乳制品行业四面楚歌；后来，金融危机爆发，三家投行负责太子奶项目的负责人全部更换。三家投行也出现分歧，有的同意上市，有的希望将太子奶卖给雀巢、达能以换取现金，李途纯希望太子奶上市计划屡屡被推迟，最终失败。
李途纯选择自己主导命运，却没有想过，需要如何承担不期而来的后果。
金融危机中受创最大的花旗银行首先向太子奶要求提前收款。原来条件相当宽松的“低息、长期、无抵押担保”，被要求上调利息30%，两个月后，又要求太子奶追加担保和厂房、土地抵押。在太子奶已还贷3000余万、支付1700多万利息的情况下，仍然被花旗银行于2008年10月在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提前偿还全部贷款。
由此开始，已按长期贷款进行了长期投资的太子奶，开始面对银行的轮番催贷，太子奶一下子陷入财务危机。但李途纯一直不同意外界的评论，说他因与投行对赌而失去控制权。“对赌协议外面有很多误传。”李途纯说。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外资银行的协议长达上百页，条文细得不能再细，很多在事业顶峰的中国企业家完全没有耐心把这些全部看完。“你可以这样理解，投行的协议都是精算师算出来的，中国企业的法律顾问、财务顾问完全不是对手。”
“所以，我认为自己在重大问题的处理上，在风口浪尖时，没有把握好，还是过于自信。”李途纯事后总结。但是，如果命运倒转，太子奶成功登陆海外资本市场，人们可能又会如何评价呢？李途纯一笑，他深知中国的一句古话：成王败寇。
2008年10月23日，在经济压力下，李途纯终于在一份“不可撤销协议”上签字，约定双方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股权转让。毫无悬念，李途纯失去了对太子奶的控股权。
2010年7月，李途纯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由检察机关批准逮捕。同时，株州中院通过竞争方式，对太子奶展开破产重组工作。
坚信清白
李途纯一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原发性高血压和糖尿病，每日需服用十余种药物。羁押很快搞垮了他的身体，15个月中，他曾晕倒十余次。
然而他却十分乐观。“我坚信自己的清白。”这是他在狱中每天告诫自己的话。
在李途纯的代理律师、湖南天地人律师事务所主任翟玉华看来，李途纯骨子里是个“很有信仰的人”。在看守所里，李途纯天天都唱红歌，有时候还带领其他犯罪嫌疑人唱――这些都是伴随他长大的歌曲。
“精神状态再不好，我也坚信党中央和湖南省委领导不会让像我这样的一代企业家永远遭受不白之冤，这让我挺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李途纯事后回忆。
李途纯身上有着很深的时代烙印。“我们那代人都是唱红歌、学先烈长大的。”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李途纯开始创业，这一代中国企业家经历过“野蛮生长”的阶段，在世俗眼中带有先天的病态。“我们这一代的民营企业家遭受了诸多非议，但是我们这一代人对国家有更深的感情。”
李途纯的律师王清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李途纯被羁押时，他们曾经劝过他妥协，“但是他就是坚信共产党不会冤枉他”。王清辉2011年办了160多位企业家的移民，很多企业家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移民，但李途纯从来不作此想。“儿不嫌母丑。”李途纯说，他几次出国都是为了考察国外乳酸菌方面的技艺。
曾有媒体报道：太子奶原办公楼投资过亿元，房间的一个水龙头就5万元，廊柱上还镶嵌着宝石，房间地毯厚得走进去都站不稳。
“我不做任何辩解。”李途纯直摆手，但还是不甘心加上一句，“水龙头几百块，说是几万块。”
出狱后，清明回家祭祖，李途纯顺便看了多年资助的女童。他发起的春蕾计划资助了近2000名女童。家里人都说，他对外人好过家里人，“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的非党员”。
早在2002年，李途纯曾在太子奶签下承诺，家庭财产将无偿归于公司，他本人不领薪、不分红。直到被羁押之前，李途纯也一直承诺，将对太子奶债务终身负责，不只用自己名下包括房产在内的所有资产，甚至还包括妹妹的房产，给父母、岳父母的养老金，来弥补太子奶的部分债务。“倔，死都不服输。”李途纯家人无奈地说。
然而谁也没想到，因为一场无名的牢狱之灾，不只失去了企业，还使几乎所有的亲人和部分同事受到牵连。
“我们这代人都是勤劳奋斗出来的。敢想敢做，对社会对国家，没有怨言。”李途纯说，中国企业家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群体之一，“我们这代企业家遭到的误解很多，被扣了很多帽子。”
感性的诗人
李途纯爱看书，他说这是一种情怀。
他的家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家里床头放的都是书，“搬家就是搬书”。李途纯在办公室休息时也是看书，去机场、火车站，随手也会带本书。他说，南下深圳那一年，“我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袋书，一整麻袋书”。
即便是在看守所与死刑犯关押在一起时，他也一直在看书。他说自己在狱里读了200多本书。“法律我基本上钻了个透，这十几个月也给了我很多帮助。”因此，他的辩护、上诉，都是自己在狱中写的。
李途纯喜欢的书很多，古文、史记、二十四史，散文，诗赋等，“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东西我都爱看。”在很大程度上，是书籍拯救了他的狱中生活，阅读使他没有陷入绝望。“我们中国的企业家，就是光做企业，读书少了，也没有享受生活。”
读书几乎占用了他的全部业余时间。李途纯不爱看电视、电影，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这也使他作为企业家少了很多人际交往的途径。
“他的缺点就是太诗人、太感性。”章然告诉记者。也正因此，李途纯有些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他曾宣称“我只喝乳酸菌奶，不喝常温奶”“我只和跨国公司竞争”，这种性格也为他的发展带来隐患。
株洲市政府成立高科奶业托管时，株洲市高新开发区管委会原副主任、天元区委常委文迪波代行株洲市政府使命托管太子奶。李途纯第一次见到文迪波时就说他不像个好人。下此论断，原因却很单纯，李途纯看到文迪波办公室里的一副对联，大意是“前30年郁郁不得志，后30年翻身要夺大王旗”。
一语成谶。两年后，2011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文迪波被株洲市政府官员找去开会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从“拯救者”沦为了“阶下囚”。
文迪波被“双规”了，李途纯清白了。事态峰回路转。被逮捕15个月后，2012年1月20日，株洲检方通报不予起诉李途纯，李途纯重获自由。
“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干吗。”他有些气喘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或许回到纯真年代，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不再做企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