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做一个很小的诗人 在盛产大师的时代 我选择做一个很小的诗人 小到总是会被忽略或忘记 小到像一根从黑变白的头发
在我生活的地域
我起居自如，日复一日
向来不用担心
因为著名，被认出来
在浩淼的、波澜壮阔的词语里
我挑选那些本分的，心神安然的词
我和我的诗面貌平凡，在一切
宏大的书写里，甘拜下风
像古代那个名叫孔融的孩子
大和小之间，我总是习惯地选择小
小如一枚用力长出甘甜的浆果
一粒含住芯芽的莲子
一把盐，一声静夜里的叹息
秋天是诚实的
秋天是诚实的
果实丰盈，籽粒结实
还有茂盛之后的枯萎和干瘪
秋天裸露了事物的底细
有如某次意外
我和一位卸去妆容的名媛猝然面对
一瞬间怔忪，彼此深受打击
秋天是伤感的
植物由绿变黄的速度让人心惊
天空蔚蓝清澈。年华却已老去
尤其是。当你想到
过去的岁月，那么多
不愿回味的痛苦，那些忧伤
还有，许多重大的，被尘土覆盖
尚未露出真正面目的事情
喜欢他的理由
喜欢他不说谎
不奉承不随波逐流
不染发不酗酒从无妄言
喜欢他饮食清淡
喜欢他干净
身体总是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喜欢他像一个孩子
时而激烈时而偏执
每次争执后都一定要分出是非
喜欢他每一次经过十字路口
必要拉起我的手并执拗地断言
我至今安然无恙。全是因为他的引领
喜欢他不仅不够睿智
简直就是幼稚，经常被人蒙骗
痛心疾首后。依然轻信
喜欢他心地柔软
看到不幸或不公，寝食难安
忍不住就会满眼泪水
喜欢他经常热血沸腾
四十岁还动手打架。冲动的时候
像一只愤怒的豹子
喜欢他高烧之时
爆皮的嘴唇里
喃喃吐出我的名字
喜欢他总是对我挑剔或者担心
几十年前后左右
从当年的同学成为陪伴一生的亲人
我发现我喜欢墓地
我发现我喜欢墓地
这里的静穆，朴素
还有，大理石的那种凉
墓碑上，那些端端正正的名字
以及来至此地的人们
那种悲戚忧伤的神情
我来看祖父祖母
回味承受恩泽的时光
祖父祖母，到底有什么力量
以至于我一站到这里
就不断自省，想为他们
变得最好。成为那种
善良纯正的人
如以往一样，我也会
向他们周边的邻居致意
总会有些细节，让我心动
比如，那座刻着丈夫泣立的墓碑前
总是会有鲜花，有时
还有一只削了皮的苹果
我甚至羡慕那个女子
她到底拥有怎样的心神和容貌
以至于住进墓地里
依旧旷日持久的
经历如此细致的疼爱和深情
再不用起床，也不用熄灯的墓园
让我感到一种安全
甚至有柔情蜜意在弥散
这真正宽容和息事宁人的地方
拥有人世之外的辽阔
不动声色的，浩瀚和深
索尔仁尼琴的脸
他还活着时，这张脸就已渐渐蜡化
坐在那里，如一尊雕像
包括他打网球时的样子
也严肃、凝重，像持剑面对某种阻拦
这是在地狱里旅行的痕迹
一生穿越痛苦的代价
这是没有人愿意效仿的岁月
一个不可复制的人
额头上的血管曲折嶙峋
那是囚禁到流放再流亡的道路
目光甚至趋向呆滞，因为
这双眼睛已经看到的太多
在这样的相貌前不能停留太久
能露出我们自身的破绽
尤其是，当眼里慢慢蓄满泪水
耻辱和不安，也一一显现
索尔仁尼琴，死了
从监禁到勋章，从叛国者到英雄
死神带走了一个丢失笑容的人
这世界最后，到底都剩下了什么?
这里是异乡土地
这里是异乡土地
风物人情，却如此熟稔
街道，路灯，深色的雕花木门
“俄国。是有很多鹅么?”
我又听见了自己童年的发问
我今天行走的地方
是祖父从前家书上的地址
时光流转，有如一场预定
他的足迹之上，重复着我的足迹
他的目光之上，覆盖着我的目光
骨血的力量多么神奇
我和那个逝去的老人一样
倾心于这里的气息和神韵
秋冬之时，萧瑟中独特的肃穆和隐忍
在祖父留下青春的地方
海风正吹拂我的花布长裙
这黄昏的光线。消逝的往事
我与长眠的祖父，正隔世分享
想起他曾被叫做阿辽沙
在这里，当我被俄语轻轻呼唤
祖父，我能体验到当年
你某些时刻的某些感觉
远处，一群孩子在沙滩上玩耍
漂亮，可爱，像下凡的星宿
他们之中，或许就有她的子孙
从前，她曾大胆地向你表白
发黄的照片上，那名叫薇拉的少女
一头卷发，美如画中之人
听童声唱赞美诗
就像是雪花突然放声歌唱
这纯净清澈的歌声啊
带着雪的清白。雪的寒凉
童声的纯洁和静穆
让我的泪水喷薄而出
是什么力量找到了我
让我感觉到了灵魂的抖动
让我想抖落一切灰尘
变成一个干净的人
让我想把嘴唇守住的心事
在此时说出来
如此之美的声音
美得巨大空茫
我在这声音中变小
小到成为手中的蜡烛
以微弱的光亮
表达着自己的内心
小到像一只鸟
想用尽每一片羽毛的力量
去追随那歌声的光芒
这么多醉倒的男人
夜色在伏特加的气味里降临
莫斯科，这么多醉倒的男人
我一路走来，见识到不同的醉态
那些男人英俊高大
却在酒精的手指下
慢慢倾斜或者松垮下来
瓦洛佳，我的朋友，喜欢诗歌和烈酒
此时，正醉醺醺地向我致意
他的女友宽厚慈爱，就像是他的母亲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酩酊大醉
他说，亲爱的朋友，你不要问我
你要问问我心中的乌云
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又是一声叹息
在这一路向北的普通列车上
我邻座的一个农民
沉默了一路，滴水未进
愁眉紧锁的样子，让人不安
无法说准他的年龄
四十到五十之间
他手指粗糙，有些伸展不开
像是生下来就开始了劳作
身上一件件衣服叠穿
其实初秋的九月
没有那么寒冷
忽然，我看到他在流泪
他用粗大的手捂住了面庞
掩饰地望着窗外
男人的泪水，这么让人难受
什么样的悲愁袭击了他
我和同伴不知所措
该询问还是安慰
他在一个小站下车的时候
夜幕已经降临
行色匆匆的人中
他的步伐缓慢甚至迟钝
到底是力不从心
还是这既要抵达的地方
对他并无更多的吸引
那次旅行，一路江山如画
心思却总停在那个小站
惦记那个被悲愁袭击的男人
他难以控制的泪水和叹息
那个县
我居住的城市，许多小区
都愿以异邦之地命名
一刻钟内，我从塞纳河畔
来到金色莱茵，而后逶迤前行
跨过伦敦大道，最终推开的
是叫做纽约座的大门
开发商们如此智慧相通
一致热衷让那些砖瓦水泥
发出汉语以外的声音
就在这楼盘的一角，我看见
两个粗糙的老人，正专注地翻动着
墙角的垃圾箱。隆冬的风
也在翻动他们寒酸的棉衣
一望而知，他们来自本土
开口说话，几个词特殊的发音
让我一下知道了他们的来处
哈尔滨往北，不过百余里
那个县，农业县，贫困
许多青壮年在外打工
那个地方，盛产辛辣的大蒜
出过有名的贪官
还有，不知什么缘故
那个清贫的，连炊烟都显得消瘦的地方
出过几个朴素深情的诗人
我与梨树
我几乎是年年来到这里
看满树山梨花盛开
我认识这里的梨树多年
我自认为，我们彼此惦记
你开得多漂亮。梨树
满树淡泊的花朵，满树不飞的白蝴蝶
还有，你不知道自己的美
你的坡下，是一条安静的江湾
这是春天，万物舒展蓬勃
空气里弥漫着生殖和养育的气息
我坐在这满坡的梨树下
周围寂静无声
一簇簇往事。梨花那般绽放
难以解释的是
我想的常常都是一些好事
泪水却如风中花瓣
缓慢轻柔地，落了下来
一只杯子瞬间落地
一只杯子瞬间落地
满地晶莹的玻璃，满地粉碎之痛
我没有能力让它起死回生
从精美的器皿到透明的垃圾
这个过程之迅速
让我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