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孩子,刚从娘胎里掉下来,还来不及哭上三声,更来不及吮上一口奶水,奶奶就把一盅酽茶直往喉里倒去。奶奶常说:“茶能开胃。胃口好,身体自然也好。” 这几乎成了一种宿命,我们家的人都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即使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开除出队,家里经济十分拮据,母亲只好养上几头猪来帮补家用。单是每天的猪粪,就可卖上一毛几分。即使一毛几分,母亲也必须为嗜茶如命的父亲留下四分钱,让他买来一泡四分之一两的“级外绿”,由中午一直冲泡到入夜休息。没有这泡“级外绿”的滋润,父亲或死气沉沉,神志不清,或埋天怨地,颠无宁日。我是这个世代单丁的家族的头号男丁,父亲总会让我也喝上几盅。如若母亲或姐姐没征得他同意就伸手拿茶喝,轻则遭他白眼,重则受他叱斥。
如今我也是嗜茶成瘾。许多人也许只经历过醉酒,我却是醉酒醉茶都经历过。醉茶要比醉酒难受上十倍,神志是清醒的,脑袋却不断膨胀,胸膛又像被掏空了。千万小心呀,肚里如果没有五谷和油水,过量的酽茶说不定就给你钻出个胃穿孔来!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写了后来获得省奖的中篇《茶仙》。那是为了感恩――茶滋润了我大半生,不写写它怎么行!但等到二○○六年初写《茶道无道》时,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茶与蔬菜水果一样,都具有多种人体需要的营养物质。多吃蔬菜水果而不喝茶,同样可以健康长寿。有些重要的营养指标,比如叶绿素,茶还不如韭菜。而且,茶和烟酒一样都有有害物质,其间的植物酶就与鸦片是同类的性质。只是,只要冲泡得法,植物酶就不会融化,也不会影响人体的健康。茶是以其独特的韵味吸引人的,茶文化注重的是精神上的安抚和品格上的修炼。各个地域各种文化背景的人都可以在或清冽、或浑厚的茶汤浸淫中获取或生存的、或生活的、或生命的感悟。然而,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以“茶文化”为幌子的商业炒作愈演愈烈,茶越来越不成其茶了;茶可以防癌治癌,茶可瘦身美容,喝茶比补钙更有效……茶成了宠物,成了奢侈品,成了金津玉液,茶于是身价百倍,巨大的商业利益都落在那些为如此子虚乌有的“茶文化”推波助澜的老板的口袋里。
对于一生爱茶嗜茶的我,当然要挺身而出道出真相:茶仅仅是大众饮料而已!茶作为中华农业文明对全人类的贡献,在于普罗大众都能够享受它,全世界都能够欣赏它。不论是潮州工夫茶,或是日本的茶道,还是已经西化了的奶茶,形式上是多么复杂且华丽,都不可能改变茶朴素的本质。
我还必须告诫那些已经嗜茶成瘾或刚刚学会喝茶的人:如果你有病,千万要去医院而不能单靠喝茶;如果你想瘦身,最有效的办法便是节食和跑步……喝茶和节欲,都有同样的道理。否则,玩茶如同玩物,或丧志丧身,或误人误国,这是历史已经印证了的。
如果读者能从《茶道无道》中读出这些真相和告诫,我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