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我是个乡下人 我不是紫檀的妆台，我是 一根原木，一棵深秋的红高粱 出于恭敬，我见到土地就脱下鞋袜 我能说出每一样农作物成熟的日子
它们的花朵朴素而羞涩
以风为媒，在田野上举行集体婚礼
在城里，我是个乡下人
我像渔夫一样关心天气
如果下雨，我首先联想到庄稼
当白色的云朵像瓦块似的在天上排列
我总会产生晒粮食的冲动
我知道牛喜欢玉米的绿秸秆
羊不爱芦苇和茅莓
兔子吃的豆科植物种在山坡上
我没有连根拔起投奔我的县城
提起笔来，我下意识画出的总是
一丛风中的草
在乡下，我是个城里人
我涂抹红嘴唇和绿脚趾
脸上遮盖着肉色的晚霜
穿高跟鞋，戴眼镜，并露出
一大截脖子，绷着裤子
走路，经常沿着高速公路回来
我有一个乳名和一个学名
分别活在乡下和城里
我在两个名字里
分裂着、突围着。痛着、病着
为了皎洁的月色失身于工业文明
为了我对我贫贱的村庄不负一点责任
为了每一亩地的收成
我都没有分享的资格
夜深沉
我突然迫切地想念我的父母
黑夜的兽群蹲伏在四周
它们的目光深沉而肃静
台灯有些虚弱，用一段杏黄色的光阴罩着我
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会迫切地想念我的父母
我多日没有看见他们
没有同他们一起坐在暖炕上长时间地闲谈
我不知道整天都忙些什么
每当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们
他们在村子的北头居住
喝退溜进院子的野猫
互相搀扶着种玉米、刨地瓜，照料十四棵梨树
开花
自从我像一只翅果从他们的枝头飞离
他们每天都戴上花镜数药粒
父亲用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
母亲在心中瞒着病情
我从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烦恼
我多年没有为母亲染一回白发
在那风和日丽的天气
用牙刷蘸着颜色像画一幅国画
母亲坐在小竹凳上，多么端庄
我多年没有同父亲一起灌溉庄稼
蓝色的胶皮带子像蓝色的动脉通向麦地
我没有蹲在地头，像父亲那样
取饮一瓢流经田垄与田垄之间的渠水
我没有什么出息。不想去奋斗
我不是怕黑，我只是难得这样头脑清醒
突然迫切地想念我的父母
突然迫切地需要他们的爱
十四岁的未来
我们母子之间做出种种假设
我说：“不要爸爸吧，咱俩一起多么好。”
他说：“不，要爸爸好干活。”
我说：“那么不要妈妈吧，你们俩一起多么好。”
他说：“不，要妈妈好做饭。”
我说：“那么不要你吧，你最麻烦了，什么用处也没有。”
他说：“不，我有未来。”
我心中一阵茫然，摸了摸未来的脑袋。
散步了，我的未来在我的前面
步子迈得宽阔，我说：“我追不上了，你背着我吧。”
我的未来立刻就把脊背给我
我一个鱼跃，像扒火车那样跳上去
我的未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他太瘦了，脊骨像锯齿一般
一下一下地割痛我的胸口
他说：“等我长大了，抱着你!”
我于是神魂颠倒，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额头上的青春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