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分手信 > 正文

花火绣|打上花火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鲍尔吉?原野 生于呼和浩特市,蒙古族。一级作家、编审。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现居沈阳。出版《掌心化雪》等多部散文集,并获多次大奖。       就是这么个“九死还魂草”,我以为它能救人呢?我已经采集来六棵草,在窗台上晾晒;又把它分成九份,给朋友四份,我自己借此抵挡五次譬如说山崩地裂的事变。它的学术名字叫卷柏,这个名字好,比较朴实。九死还魂草,这个名字叫的太大,太不着边际。我还纳闷,中国有这种牛×草为什么没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有一个笑话说,某地屡发拦路强奸案件,公安局从外地聘请一位丑而彪悍之烈女,夜半马路巡游,把强奸犯全吓跑了。可见姿与色之间有奥妙。公安局授予这女的“综合治理先进个人”称号,发了三千块钱。
   冯小刚看上去不像周润发那么聪明,但据说他“离大师只差一层玻璃纸”了,他的牙齿令人生出好奇心。人类作为食草与食肉类动物,牙齿由门齿(切割)、尖齿(又称獠牙,撕咬)和臼齿构成。人类肠子的长度也证明他的食物主要是谷物和植物纤维类。听冯导在电视里说话,感到他满口全是尖齿,这是中小型食肉动物的特征。他的头像一只豹或猞猁,其下腭坚定有力,可以拖一只一百公斤的野猪跨过两道山梁,这才是新新人类。
  
  二十二
  
   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会无由地想起一件事,没人让我想,是脑子自主浮现这件事的画面,像没有放映员的电影放映机沙沙地放起一场电影,观众只有我一个人。
   人常说触景生情,树尤如此,对我不管用。我很少因为什么参照物而想到往事。十年前,我走过许多景点,黄山、九寨沟、张家界,有的景点我记不起来名字,也许还有茅山,什么印象都没留下,比看一场电影留下的印象还浅。我甚至问过别人,九寨沟在哪个省?好像我在炮制一个根本不可笑的笑话。拿着我在九寨沟的照片问我自己: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电脑合成的吧?
   一次,我坐火车去忘了名字的一个鬼地方。由于我国火车坐席按旅客面对面的理念设计,旅客只好无端地促膝谈心一般与不相干的人面面相觑。我对面是个穿白亚麻褂子的中年人。他的褂子上惹眼地印了好多汉字,草书的武、陵、寿,也有魏书,寿字占一半。
   中年人不为自己身上这件褂子而惭愧,反而研究我的脸。我从他目光看,他探究了我的一额一鼻、双颊双耳。有顷,他竟然像猫那样歪着头看我。看吧,这不怪他,火车票款里可能包含了相互观赏的份额。
   他开口:你多大岁数?
   我如实告之。
   他惊讶,不像,你比你岁数至少年轻10岁。
   我说白活了。
   我的答复令他不安,他反复解释看上去年轻并不等于白活。
   我说,一个人年已50,却像45岁。那5年哪去了?活丢了?这不是白活吗?
   他说不是,他说什么我已经忘了。总之他解释年轻跟白活是两码事。我几次打断他,说他这件寿衣好看也没打住他的话头。
   从记忆的意义说,我确实白活了,没记住名山大川。旅行社组织游客理应先考察他们的记忆力,拿几张画片让他们辨认,包括念一段绕口令让他们复述。许多人忘记了旅行的经历,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那些拼命记忆景色细节的人,比如记得第一天所乘面包车的座位号、记得导游发的矿泉水牌子的人,也白活,他们一定记不得生活中更有趣的东西。
   另一些时候,有些往事不约而至,突然闯入脑海,逼真如昨。不知道脑子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晰。我记起有个被晒成灰白色的红塑料报箱的扁投递口长出一棵青草。报箱是废弃的,约要刮五个春天的风,里边才够长出草来。草开放着高粱米大的并蒂小白花。白花像说,报箱这回有用了。这是在北京的干面胡同,报箱下边的门墩被磨得光滑深黑。夏季一点点闷热的风,让报箱草的两朵花晃动,像一手拎一只灯笼。
   这回我想起另外一件事。
   有一年夏天,我去舍宾。舍宾地处长白山余脉,植被丰富,有山有水。山的名字叫流苏,是满洲语或锡伯语,意谓“野猪后丘靠近尾巴的肉”。少数民族语言挺神,信息量太大了。“流”是“野猪后丘”,“苏”是“靠近尾巴的肉”,以一当十。当然这是汉人的解字法。黑龙江满归林业局之“满归”,汉语的意思是晒鸡巴的地方。满归两个字不能分拆,那就是干那个的地方。我在舍宾的一个肉铺问:有流苏吗?老板拿手背蹭蹭鼻子,说没有。你知道什么是流苏吗?他说不知道。不知道就说没有,真是。他说我就是不知道。舍宾的河叫茶水。这个名也挺别致。
   我去舍宾是为了学习知识,兜里只带了一本书,不是《人类哲学手册》,而是上海辞书出版社的《绘图儿童植物辞典》。我一直为缺乏基本的植物学知识而感到自卑。虽然我认识菠菜、葱和杨树,也认识鸡冠花,但还是没办法了解大自然。作为一个人,我不想在缺少植物学知识的状态下混生活,以至如奥斯特洛夫斯基宣称的那样――白白度过一生,却不知草木之名。这本儿童辞典介绍了藻类、菌类、地衣、苔藓、蕨类、裸子、双子叶、单子叶植物7大类309种植物,其中我认识的只有苹果、杏、黄瓜、蒜、西瓜、柿子十多种,剩下的都糊涂,譬如九死还魂草、漆树、金鱼藻、沿阶草、大麻、巴褂木,认识吗?不认识。这本书有彩图,可以手捧着书在田野里辨识花花草草。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况且,这本书由大生物学家谈家桢主编,弗得了。
   我对房屋中介的人说,帮我找一间可以看见流苏山和茶水的房子。中介说太好办了,茶水刚好从流苏山脚下流过,就像特意为你流的。那儿是师范小区,空房多了。
   我租这间房子是三楼,东窗可以见到绿意葱茏但并不高的流苏山,茶水(一说查水)驮着山的倒影日夜流过。
   第一天我认识了几种植物。那种名字最离奇、最具武侠精神的草(蕨类)被我在茶水河边的秃石上找到――九死还魂草。它的叶子像芝麻一样小,也像柏树的鳞片,黑褐色。河边的羊倌告诉我,干旱的年代,它的小枝蜷缩成枯黄色,跟死去了一样。遇到雨水,它立刻变绿,叶子也打开了。
   就是这么个“九死还魂草”,我以为它能救人呢?我已经采集来六棵草,在窗台上晾晒;又把它分成九份,给朋友四份,我自己借此抵挡五次譬如说山崩地裂的事变。它的学术名字叫卷柏,这个名字好,比较朴实。九死还魂草,这个名字叫的太大,太不着边际。我还纳闷,中国有这种牛×草为什么没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中国人发现的治疗疟疾的青蒿素已经与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失之交臂,它挽救了成千上万的非洲黑人的生命。中国人发现与提取青蒿素是在“文革”中,没申报诺奖,也没有学术论文,直接造福黑人类了。卷柏不过就是卷柏,它还是很厉害,把水分和光合作用之间的关系搞到了极致,向卷柏学习。
   我见到了芝麻,一米多高,身上有茸毛,身上七八个胳肢窝结满芝麻。放羊人说,把芝麻籽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小芝麻会像杨利伟跃出太空舱那样蹦出来。一棵大树开紫花,但没有丁香的香味。翻书后知道,此乃苦楝树,木材可制乐器,果实酿酒,树皮能驱人体的蛔虫。我小时候,或者说赤峰第七小学学生的小时候都在肚子里养了不少蛔虫。六一儿童节,不知哪来的人在操场上为我们发塔糖。吃了塔糖,我们全进厕所蹲下拉蛔虫。现在没听说谁有蛔虫,影星也没拿蛔虫炒作自己。这是说,我们吃的水果蔬菜上的残留农药已经让寄生虫无存身之地了。人连虱子也不招了,苍蝇变得软弱,飞不了太远就要蹲下歇会儿。印度班加罗尔大学――亚洲大学排名第三,比中国任何一所大学的学术地位都高――经过5年的跟踪调查发现,世界上蜜蜂数量少了。蜜蜂们何故少了?班加罗尔大学的科研人员讲,是由于手机的广泛使用,干扰了蜜蜂头部导航仪的磁场,它们在懵懂之余,黯然死去。此说如成立,移动和联通每年应拿出其暴利的20%赔偿蜂农,也使我们这些非蜂农在有生之年继续见到蜜蜂――这种极为美妙的小生物。蜜蜂少了,但市场上的蜂蜜产量比过去增加了一千多倍,这是谁酿的?蜂蜜场老板趴在花上酿(泻)的蜜?都是他妈拿白糖熬的。
   到舍宾前,朋友向我介绍了一位朋友,舍宾当地人,女子,名刘垂。刘垂在电话里热情承诺向我介绍舍宾风情,我说我想得到有关植物学的指导,她说没问题。刘垂在当地农科站工作,是沈阳农业大学的硕士生。传说她长得很漂亮。
   到舍宾的第二天晚上,我在房间里接到了刘垂的电话。那些年还没流行手机,电话打到我房间的固定电话上。
   玩得怎么样?她在电话中问我。
   很好,茶水边上有一片芝麻地……
   她打断我,我昨天就给你打过电话,你不在, 你太太或你女友接的。她没告诉你吗?
   没有啊?
   她没说刘垂来过电话?
   我想了一会儿,我没带太太女友来呀?我一个人来的,我没有女友。
   别解释了,你没女友我也不给你当女友。你真的没接到电话?
   没有啊,房间就我一个人啊,你可能拨错了号码。
   刘垂与我核对座机号码,没错,就这个号。
   她说她明天再打过来。
   第二天晚上6点,我在房间里整理乌拉草的标本,这是在水洼里薅来的,三棱形的秆细而坚硬,顶上有几朵寡白的花。
   电话――你好,我是刘垂。
   你好,刘老师。
   我下午4点打过这个电话。
   我上山了。
   一位女士接的,她说他不在房间,还说不知你干什么去了。
   女士?怎么会有女士在我房间?座机上方有一幅年画,一位绫罗绸缎的古代美女挎一筐仙桃含笑而立,她下来接的电话?
   我回答,我房间没人,只有我自己。
   你又来了。她说。难道我说谎不成?说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听出她口气不满,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这是谁呢?
   她哈哈笑了,是谁你还不知道啊?
   我说我真没见到这个人,我情愿跟她见一面,我……
   她说,这样吧,我昨天和今天都是4点钟打的电话,你明天4点哪儿也别去,在屋里等我电话。
   就这么办了,我一定要认识这个天外来客。在电话中,我还问了刘垂一句:这个女的长什么样?事实证明这话问得很愚蠢。刘垂说,我还想问你呢。
   撂下电话,我想这个事和这个人。
   一、这个事存在吗?我认为不存在。就像永动机和尼斯水怪不存在一样。如果相信这个事的存在,以后就可以随便相信什么事的存在,譬如相信希特勒还活着,他正在大兴安岭的国营林场养老院里打麻将。还可以相信王家岭矿难的工人全没有姓名,相信男人的阑尾可以分泌麝香。我觉得刘垂给我打的电话是邮电线路出了一点小毛病――串线了,我也有理由相信刘垂拨错了号码。人常常会连续拨错一个电话号码。
   二、我不信一个人会在每天下午4点钟到我这间临时租的房子里替我接电话。如果有这种可能,我宁愿相信以后有许多植物,譬如纺锤树、罗汉果、肉苁蓉和捕蝇草都会到我房间接电话。
   我想了想,给刘垂打了个电话,约她见面。她说不必了,明天等我电话。
   第二天下午4点钟,座机像高压锅冒气一样鸣响,我接电话――刘垂。
   刘垂说,怎么会是你?
   我说我也希望是别人,可惜没人。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刘垂说,这其实是你的私事,你跟什么人在一起跟我都没关系。“没关系”这三个字很重,听起来像“没男女关系”。
   我说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说,你权且当我没说过这件事,然后安心研究芝麻。芝麻的茎下半截是圆的,长到上面就变成了方的。祝你开心。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我个人认为,刘垂说,人还是诚实一点比较好,女人比较在意男人是否诚实。
   我刚才还在想芝麻为何由圆长成方形,再听她口风,我成了不诚实的人。在她想象中,我领6个女的蜷居于这间斗室,她们接了电话,我却不敢承认。我跟刘垂解释不清楚,我也不想再解释并希望忘记世上有一个叫刘垂的人。她爸为什么给她起名叫“垂”?她爸有胃下垂症?她妈生她的时候她爸到市场买了一盆垂盆草?我没见过垂盆草。谈家桢这本儿童书说,垂盆草是肉鼓鼓的小草,每一轮叶子是三片,不怕干旱还可以治疗肝炎。
   算了,刘垂草木皆兵。见到她,一定向她承认我正与作风不好的女人姘居,以后不允许她接电话,我和这个女人以后都要做诚实的人,至少敢承认接过电话。
   可是,这个女人在哪儿呢?会不会真在我房间里?柜子里挂着空衣架,抽屉里有一张纸,上面印着:“菜籽油,早喝早健康。”我如果喝一瓶菜籽油,能不能找到那个女的?上面没写。写字台的抽屉是漏的,所以里面也没有这个女人。外屋有一个简易煤气灶,一个液化气钢瓶和一台玉兰牌抽油烟机。我往抽油烟机的管子里瞧了瞧,没人。拿铲子敲了敲钢瓶,也没人。碗橱里扣一个红塑料盆,厕所墙上挂一把笤帚。我搬凳子往马桶水箱里看,水里浮一塑料球。我觉得水箱里应该有一封塑料布包的信,用砖头压着。信中说明这一切并捎带说明世上其他难解的谜团,可惜没有这封信。那么,这个接电话的女人是我采来放在窗台的瓜叶菊变的吗?这一束瓜叶菊的花朵有白也有蓝,还有异色镶边,很奇怪。我拿这束花扑打电话机,问:瓜叶菊,你会接电话吗?用女声?
   我巴不得屋里有个女的,可惜没有。
   我在茶水河畔见到一棵野菊,银灰色,它的茸毛贴在茎上,叶子裂出细片。我手边没带儿童植物辞典,不知这是什么草。还有一种植物,有长柄的叶子。揉它的叶子,散出一股浓烈的腥味。这是鱼腥草,泡一下可以吃。我每天辨识一到两种植物。来这里4天了,记得的只有最后认识的――鱼腥草,原来的都忘了。没忘的是南瓜、葱、豆角。
   下午4点,我回到住处――师范小区二号楼4单元301室。进屋,我急忙退了出来。我可能进错屋了,一个女人坐在沙发前接电话。我退回门口,又下楼到单元门口,确认我确实没走错门,开锁进屋。
   屋里――如我所料,人没了。
   我想到了一个词,叫“匪夷所思”,简直是土匪蛮夷所思。我要从头捋,首先确认这个世界是唯物主义的世界,虽然唯物主义这个词乖巧并乖张,但基本表达了世界与事物的实在性。我不认同世界的武侠性、悬疑性、惊悚性、阿加莎?克里斯蒂性、不着边际性、胡说八道性。那么,那个女的上哪去了?她来过我的屋吗?她跟接刘垂电话的是不是一个人?
   我开门进屋,走三步,站在那儿朝沙发看,沙发边的茶几有一部电话。当时她边打电话边看自己的指甲,但是她没了。我上前握了握电话听筒,看热还是不热,没觉出来,观察听筒的指纹也没瞧出来。肉眼看当然看不出指纹,要用胶纸采集。采集也没用,没法对比。
   我走几步,问:女的,你在哪儿?“女的”有点儿不像话,我改称:打电话的小姐,请问你在哪儿?
   有可能――这种可能很大――我刚才嚼的那种草,让我中毒并产生幻觉。我急忙翻开《绘画儿童植物辞典》找,找那个银灰色长立毛的草。找到了,它叫“除虫菊”,会使蚊子神经中毒。
   我见过蚊子在蚊香的香气中旋转,徒劳拍翅,没见它咳嗽,蚊子也没吐。神经中毒?越南人民遭受过美军神经毒气的荼毒,使他们忘记了越南语的声母和韵母,改说缅甸国惮邦人的话。朝鲜军方储备大量神经毒气。我觉得出现耳鸣声,牙变得沉重,带动上眼皮沉重起来。我需要睡一会儿觉,虽然――我以为除虫菊还不至于杀死一个人――还不到睡觉的时间。
   睡了一小会儿,我听到客厅里有说话的声音,女声。我用手堵住耳孔,再松开,声音忽远忽近,这证明不是除虫菊给我造成的幻听。我仔细听:
   “我上小学时在校门口栽了一棵桃树。那时候,如果有人问我长大做什么?我就说开拖拉机。6岁,我从禾秆堆里拣出挂着稻谷的穗子,收集成小捆拿回家,再次打谷,喂我养的三只小公鸡”。
   嗯?我起身,这是电视的声音吗?客厅里没有电视呀?我慢慢走到门口,见一个女的――就是她――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说:
   “四年级,我眼睛出了毛病。他们把我的小人书都锁起来。哥哥用自行车带我去邻县看中医,开的药是禾花雀的粪便掺上甘蕉渣”。
   是时候了。里尔克的诗曾经这样说过,夏日曾经盛大,把阴影投在日晷上,让秋风吹过田野。我在心里说,是时候了,我跟你来个面对面吧!我整了整衣衫,我记得我脸上带着笑容,向她走过去。
   她根本没看我,或者说没想看我,她在电话中说:
   “小学离集市近,中间隔一条铺碎煤渣的泥路。路旁有高大的相思树,树上挂着苦瓜藤,结着纺锤形的小果,果实尾端开着淡黄的小花。我从山上可以看到石阶下的教室,有几个男生模仿电影《少林寺》的动作,摆一个白鹤亮翅……”
   你好,请问……我问她。
   她摆摆手,示意我别说话。接着说:“我每天晚上跑到别人家帮着烧火,听大人讲鬼故事……”
   这还不算鬼故事吗?我必须打断她。这是我的房子,这比鬼故事、少林寺都重要。我……这个……
   她把手指放在唇上,提高了声调:“过年的时候,我踩缝纫机,一踩踩到半夜,给全家每人做一件衣服”。
   请你停一下,我说。
   她用手指沙发,让我坐下。
   她说:“我家乡有一种树叫木麻黄,这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叶子像针。我们用竹耙子搂落下的树针,有时也偷生产队的西瓜。我外婆是地主,她常常在我袖子上绣一朵荷花之类。她告诉我吃饭不要说话,坐下两腿要并拢,睡觉只能笔直地躺着……”
   我觉得她说得挺有意思,坐下听。
   “后来转学,到了黄泛区。这个地方因为黄河改道冲刷,土地非常肥沃,一场雨后,遍地都是蘑菇。在树林里可以捉到蛇,拎它尾巴一抖,蛇全身骨头就散架子了。所以我特盼着见到一条蛇……”
   她30岁出头,不知道跟电话那边的什么人说话,也许口授电视剧大纲呢。这个女人穿一件无袖连衣裙,颜色如暖瓶木塞那种泛白的褐色。她两只脚交叠一起,左脚5个趾头动来动去,像给右脚的趾头表演。说话时,她低头看自己脚趾的动作,膊肉雪白浑圆。继而用手拂耳后,把贴着肉的头发拨开。
   我觉得她的长相和她口述的自传都很好,坐着听她说到天黑也很有意思,比观察植物茸毛的方向更有人情味。“咕――”,我的肚子响了,那个女人吃惊的抬头看我。响声从肚脐始,向上窜至乳突,咕――噜噜噜噜噜,好像鲸鱼向海平面吐泡。我想了想,这串声音属于E调的大三合弦。咕――,又来了,比刚才那串多了一小节,即两个噜。女人再抬头,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来不会这个。咕――
   我起身上洗手间依法释放这些音符,肚痛,还是除虫菊在搞鬼。我在洗手间盘桓了10分钟方系上裤带。到客厅,那女人和她的脚趾再次消失。
   唯心主义让我给摊上了,这就像摊上了飞碟和非典一样。任何见过飞碟的人都是不幸的。你说你见到了飞碟,别人觉得你脑子进了水,而且不是纯净水。我看看天花板,没再检查抽屉什么的。她是从哪儿走的呢?
   我匆匆下楼,跑到小区门口,也没见其芳踪。右面的茶水和流苏山还是老样子,左边是立满电线杆但没架设电线的大马路,空空荡荡。有一位老年妇女牵着比她还老、肚皮蹭地的狗在墙根走。她化装成了老年妇女?别瞎扯了。
   回房间,我接着想这件事,想这件不合逻辑的事对我有什么危险。我想,只要把门锁好,不嚼除虫菊,无论多么离奇都不妨碍我什么事情。我锁好门,干脆把写字台堵到门口,睡觉。
   梦里,我跻身于一场战争。是什么战争,梦没说。即使不在梦中,打仗的人未必知道自己参加的是什么战争。我爸过了好多年才知道他参与厮杀的作战行动叫解放战争之辽沈战役。他只知道打过沈阳、四平、杨杖子和小梁山。那时落后,阵地并没立牌子,上写“解放战争→辽沈战役→黑山阻击战→杨杖子战场”,像现在部队演习那样。骑兵部队东奔西突,当然他们的长官知道作战意图,士兵只是厮杀而已,抽空抓个刺猬在火上烤,吃过跟猪肉一个味。我(在梦中)参加的战斗比我爸的战事高雅。从我穿的军装看,好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波兰战场,我穿灰哔叽镶红条的制服,枪管上带一面小蓝旗,旗上有黑熊图案,显然这是枪骑兵。我爸连枪骑兵是什么样都没见过,他是四野骑兵二师的土豹子,而我已经当上了枪骑兵。我参加的战斗也比我爸的战争高一辈――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是二战。做梦有做梦的好处,省钱省事。我双手开(或叫驾驶)一架双管重机枪,黄铜的枪身在阳光下耀眼,枪口喇叭形的。这架重机枪好像由萨克斯管改装,民转军,枪身的按键还没来得及拆除。我说过,这是一台双管铜机枪,由两把萨克斯焊到一起,管长。一排黄铜子弹从右边顺进来,按1号键,单发,按2号键,连发,我把10根手指全按在键上,子弹像泻肚一样撒满波兰的土地上,放射着蓝光和粉光。既然子弹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狂射呢?山下并没有敌人。原来说斐迪南大公的一个近卫旅在山下当我们的敌人,全没了。子弹打在桑树上,树下变成紫色的海洋,桑葚汁浸透了长满沿阶草的土地。
   我当时想,萨克斯管的键和孔是按西洋音乐十二平均律设定的,它怎么能变成击发器呢?这时候,一位戴熊皮帽子留两撇黑尖胡子的士兵从下面爬上来,往我喇叭形的枪口里扔进一枚手雷……
   “醒醒!”我正等着被炸死,有人拽我的被单,一个女的站在我床边。因为战事倥偬,我已经把白天那个女的忘了。我问:你是谁?
   她压低声音:别说话,起来。
   我起床摸了一下她胳膊,她说别这样。我只看她是不是活人,胳膊有没有软组织和骨骼。如果她胳膊是木制或硅胶制品,我就不客气了。
   我起床转了两圈,没找到内裤。她手指,在那里。好像是她的内裤。
   我穿戴好,问她干什么?
   她说下楼。
   干什么?
   下楼说。
   为什么跟你下楼?
   她转过脸看着我。她的眼睛很深沉,领口露出韭菜叶宽的透明乳罩带。你不愿意帮助一个有困难的女人吗?
   我愿意。
   那就下楼吧。
   我搬开写字台,开锁(锁上被我绑了两圈铁丝)。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
   这不算什么问题。
   下楼,我问你要去哪里?我声明我不能跟你去杀人、捉奸或绑架儿童。
   这是另外的的问题。
   我们出了大院门。风从茶水吹来,带着蛙鸣和潮湿的气息。
   我问,你是白天打电话那个人吗?你为什么上我房间打电话,你是干什么的?
   你这些问题很幼稚,你不觉得吗?你为什么不问星辰围绕太阳转的理由是什么、河水为什么向东流、四清和“文革”之间有什么关系、林彪埋在了哪里、吴法宪为什么通过空政文工团女演员传递毛泽东的手札?
   林彪埋哪儿了?
   外蒙古,她回答。
   我跟她并排走,星星在天上嘲笑我跟一个不明真相的人行走。
   你不怕我是坏人吗?我问。
   你不怕跟我走就好,她答。
   难道她是黑社会会员?驻会干部?我说我不走了。
   她说进这个院就可以了。
   院里有没有带尖竹签的陷阱以及空中垂下的大网?我边走边看路边有无砖石,必要时拣过来自卫。
   好了,你回吧。她在一栋楼门口停下,谢谢你。
   我陪你上楼吧。
   不。
   我返回。墙角突然窜出一条白狗,我飞奔,狗追于后。由于狗比我多两条腿,越追越近。我猫腰假装拣砖头,狗怏怏站脚,留恋地看我,及远,用鼻子在空气中闻我的味。
   回房间,是晚上11点40分。我看了屋内的一切――床铺、沙发、窗台九堆9死还魂草,一切如昔。那个女的是从哪儿进来的?我开窗,这是三楼,窗外并没有攀爬的痕迹。这个屋子会像候车室一样随便出入吗?一战的手雷塞进喇叭形重机枪口,炸还是没炸?
   终于,我发现立柜与昨日不同,它与墙壁间的缝隙多出1公分。立柜立于东墙与南墙之间,我以手拨动――立柜缓移,它竟然带轱辘。随之露出一个门洞,没包门口也没安门,遮一个蓝布帘。布帘那边是另一家,此女从此处出入焉。
   我明白了,这两套房子是一家,挡个立柜两家住,就这么简单。我慢慢用手挑开帘子,身子离帘很远,我怕一只藏獒冲出来咬到我鼻子。那边漆黑,不见五指。在这团漆黑里面,还藏着多少女的呢?
   这类女的吓人,可以吓跑强奸犯。有一个笑话说,某地屡发拦路强奸案件,公安局从外地聘请一位丑而剽悍之烈女,夜半马路巡游,把强奸犯全吓跑了。可见姿与色之间有奥妙。公安局授予这女的“综合治理先进个人”称号,发了3000块钱。我在四处游历的所谓笔会上也见过这样的女人,上海的、河北的都有。对她们,即使用最好的词加以赞美,也只是剽悍而已。她的姿与别人的色不搭界。如果她们不写作而去巡逻,都能领到公安局发的奖金。
   我把写字台和煤气钢瓶堆在立柜边上,用钳子掰掉立柜靠墙一面的轱辘,基本上睡成了觉。
   第二天,我去中介退房。我问中介,我住的屋子跟邻居是一套房吧?中介头都没抬,说是,门让立柜挡着呢。
   是的,刘垂说对了。生活中所谓奥妙都称不上奥妙,所有的悬疑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你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离开房间的早晨,我的手已经碰到了帘子,想上那边看看。看看又怎样?拉开帘子,地上也许并排躺着6具无名尸体,我将陷入新的疑惑。有些人不断地探索真相,了解事情的谜底。我刚好相反,我愿意直至离开这个世界都保持对它的无知性,了解得越少越有乐趣。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进这个屋打电话?她的小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半夜去了哪里?这些事如那女人所说,都是幼稚的提问,是她的事,和我的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二十三
  
   现在,我在山上,扎伊诺和王贺敖浩在我身边。
   大炮走火,把下山的道路崩没了,四处都是绝壁,我们――包括山下的兔子、田鼠、蛇和拉拉谷都下不去了,只有鸟可以自由飞翔。早知道解放军来这手,此生不如托生为鸟。我们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山是被炮崩掉的,手里没有弹片。官方可以解释为“由于西太平洋暖湿气流影响,加之地心高密度脂蛋白血尿酸的增加,格萨尔王靴子山产生自爆”。
   一个人死在山上是什么样子?人由于缺少饮用水和食物造成各器官衰竭。他们躺在山上,任凭风吹日晒不皱眉也不龇牙,骨骼之间的关节液减少,软骨退化,身材变小了。他们皮下脂肪消耗殆尽,皮肤只剩下处女膜般的一层薄膜。马蛇子带领蜣螂进犯他们的尸体,先从内脏开始吃,蛋白质丰富。他们的肌肉作为蛋白质前体已经被消耗掉了。扎伊诺消耗得慢一点,他肌肉多。还有什么?他们的骨骼没什么意思,指甲和头发也没什么可吃的。王贺敖浩的眼睛大而湿润,可供屎壳郎吃三天。他们静静地走了,临走前并没有吞噬彼此的身体,保留了人类的一点点尊严。略可欣慰的是,他们结束了在地球上的排碳生活。城市人从睁眼睛、吃饭、喝水、穿衣、开电脑都离不开排碳。做爱不排碳,但受到种种(主要是钱)的限制,做前需要排更多的碳,吃、喝,买镯子。
   我不怎么悲伤,甚至有一些幸灾乐祸。为什么产生这种心理,我自己完全不能解释。我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这从外表看不出来。有人不加调查研究就妄评我是个聪明人,真是无知。我以前那个单位的人有50%认为我是傻子,他们奇怪一个傻子怎么能进单位上班呢?他们在我面前以各种表情和语言戏弄我,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字问我认得不?我只能默默而笑,强化了他们的结论:傻子。其实我辜负了他们认为我是傻子的那段时光,我何不借傻子这个评判往他们抽屉里塞几只死耗子,或者往他们茶杯里放点泻(春)药?还是没傻透。单位另外49%的人认为我不傻,有精神病。对头。傻是先天性智力发育障碍,精神病是后天疾病,有一百多种。他们把这两项分得很清楚。有1%的人认为我智力、精神和神经正常,是一个比较可怜的人。承他们的好意,但我确实不聪明,做过好多傻事。好在我不负责指挥建造航母,也没指挥过航天飞机升空,不然的话,麻烦大了。蜜蜂看上去聪明,其实它很傻。为什么要采蜜?采那玩意儿干啥?采完不也让那个老娘们儿(没指妇女,指蜂后)祸害了吗?冯小刚看上去不像周润发那么聪明,但据说他“离大师只差一层玻璃纸”了,他的牙齿令人生出好奇心。人类作为食草与食肉类动物,牙齿由门齿(切割)、尖齿(又称獠牙,撕咬)和臼齿构成。人类肠子的长度也证明他的食物主要是谷物和植物纤维类。听冯导在电视里说话,感到他满口全是尖齿,这是中小型食肉动物的特征。他的头像一只豹或猞猁,其下腭坚定有力,可以拖一只100公斤的野猪跨过两道山梁,这才是新新人类。我是比较低级的臼齿类动物――旧人类,喜欢吃点小米粥和生菜梗以及生柿子椒,不足与人道也,也不违人道。
   山下的景色真好,不崩掉下山之路,如何静心观察此处的风光呢?凉爽的风从南边吹过来,有的草露出叶子背面的深红色,有的草射出炫目的白光。草把潮湿、带霉味的气息吹到山顶,里面混杂老鼠和蛇身上的气味。大地为它的宽阔和平整而骄傲,现出悠闲的意态。云的阴影从草原爬过,草在风的推动下捕捉这些边缘清晰的阴影。草们仿佛手拉着手,形成分层的涡漩,云影跑没影了。
   王贺敖浩和扎伊诺研究并争执了各种各样的下山的方法后,沉默了,各靠着一棵松树乘凉。扎伊诺伸出双脚,探路者牌登山靴上爬满了黄蚂蚁。
   我们这座山――前面说过,它像一个矮腰靴子――炮火把系鞋带那部分有路的山崖搞掉了。我们位于靴口部分――离地面大约有四五十米高,山顶长着松树、榆树和草。王贺敖浩说,他准备用松树枝扎一个翅膀,绑在身上跳下去。他问扎伊诺会不会摔死。
   肯定会,像生鸡蛋一样。
   如果我把肚子瘪回去,说着他低头看自己瘪回的肚子,体重会不会减轻10斤?
   不会。扎伊诺给他讲重力加速度的道理,王贺敖浩不懂。
   如果抓一只蜜蜂扔下去,会不会摔死?
   死不了,它飞了,扎伊诺说。
   抓一只蚂蚁扔下去呢?
   也死不了,它太轻了。
   王贺敖浩打算把榆树皮剥下来搓一根绳子,顺下去。扎伊诺告诉他榆树皮搓不了50米的绳子。
   王贺敖浩说,我真想把身体卸下来,一块一块扔下去,先扔脚,然后是腿、胳膊,内脏用衣服包好再扔,扔脑袋的时候让我老婆在下面接着。这样,重量轻了,东西都摔不坏了。
   扎伊诺说,你扔生殖系统的时候不要被挂在树上,被鸟叼到遥远的地方。
   哎呀,卸不下来呀,都怨我妈,不把我生成组合的。王贺敖浩拔自己的头,叹息。
   把你生成组合的,你妈还省劲,一天生一件,晾上。我说。
   扎伊诺坐起来,严肃地说,我们下山的方法只有两个,其他都是妄想。我希望你们俩认真听取我的意见,动用关系帮咱们下山。
   第一,让军人、森林警察、海事部门和播撒农药的部门派直升机把咱们接下山,我会支付费用。
   第二,请消防救援队,专业登山运动员上山搭一条绳索,咱们顺索下山。
   扎伊诺说得很正确,可是我不认识军队-农药-海事-登山的人,我让王贺敖浩给他老婆打电话。
   王贺敖浩说了半天说不明白,把电话给我。他老婆德力格尔玛说,你们让海军开船接你们?你们在哪儿?谁要喝农药?
   我说,你快来吧,我们在皮靴山。
   过了半个多小时,德力格尔玛来了,一个小红点,变成一匹马上的红衣人。渐大,戴蓝色解放帽、穿红运动衫、骑雪青色大不流士的德力格尔玛出现在山脚下,她黧黑的脸仰望我们,很羡慕。
   王贺敖浩扯大嗓门连比画带哭地说明我们的处境。我们虽然看上去高大,但和死刑犯一样活不了几天了。德力格尔玛大哭,她试图爬上这座山与我们共存亡,却多次出溜下去,她毕竟不是潘多。她问怎么办?王贺敖浩告诉她去找镇政府和解放军,他们来看到我们就明白了一切。
   德力格尔玛打手机,不一会儿,来了一群牧民,有老人和孩子。他们手搭凉棚看我们,老人手捻玛尼串,好像我们坐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沉没还好了呢,我们可以下来,可惜山不会沉。镇干部也来了,说跟旗里和驻军的领导都报告了,等待通知。镇干部说他打北京114找海军司令的电话,人家没告诉。扎伊诺说你笨蛋,不是海军司令,是海事救援直升机。他们喊,你们饿不饿?争先恐后往上扔烙饼、苹果和矿泉水,这些东西没到半山腰就落下了。扎伊诺指着说,王贺敖浩,你看到没有,这就是牛顿所发现的重力定律,它在格萨尔王皮靴山仍然应验,这就叫普世真理。
   王贺敖浩说,如果在你肩膀上安个驴头,你就是一头外国驴。
   他们不知疲倦地向上扔,有的东西扔到了山缝里面。有一个小伙子从怀里拿出一只弩,箭头插上烧鸡“嗖”地射来,扎伊诺说卧倒。烧鸡裹着利矢从我们头上射过,落到山的那一边。
   王贺敖浩说,报复,他的马踩了我的西瓜,我骂过他。
   暮色庄重的降临,仿佛这是一次庄重文学奖的领奖典礼。站在山头,看到天边先黑下来,一道蓝灰色的躺雾堆在地表,它头顶还有金与橙勾结的混合光束。光束后来变为白金甚至灰白色,大地的雾霭化为带有紫色的蓝,河水拼命闪光,好像它要被淹死了。星星从头顶最高的地方露出脸庞。夜空纯净而远,薄了许多,至少比白天薄了70公里。山下的人影渐渐模糊,看不清他们的脸。从山上看,他们身体比例不对,每人都像压缩饼干。山下点起了篝火,一共三堆。
   他们在喝酒。王贺敖浩说,酒味掺着火炭味、夜晚的青草味传了过来。
   我多么想喝酒啊!上帝啊,让我喝酒吧!扎伊诺双手捧在面前,在祈祷。我做尽了坏事,我骗过瞎子的钱,我往聋子耳朵里塞过爆竹,虽然震好了他的耳聋症,但这也是犯罪。伟大的安拉,你是唯一的主宰!我从有钱人的炕毡底下拿走了钱,放上一泡狗屎。我给别人拔牙的时候往他嘴里点了避孕药,以至他生不出孩子。我做尽了坏事,我知道今天是你清算我的日子,我全都领受,但他们两个比我干的坏事还多。主啊,赞美你!把我们仨弄到山顶一起受惩罚,包括大炮走火都是你的智慧,这说明作恶的人即使逃到皮靴山也会受到惩罚。我以为这是可以随便撒谎、骗人的地方,但仍然没逃出你的目光。上帝啊,我已经忏悔了我的过失,他们两个还没忏悔。他们中国人总认为真理在他们手里,总爱生气,惩罚他们俩吧,也别放过我。
   不对,王贺敖浩也用双手捧在面前,说老天爷呀,他说得不对,你不能相信外国人说的话,他可能正在心里用外国话骂你呢。老天爷,我知道此刻你就在头顶这颗星星里听我说话。我脱下皮袄包着两只羊羔走了50里路,没让它们冻死。我把学校屋顶的瓦都换成了新瓦,孩子们不会被雨浇湿课本了。这些你都看见了。我在乌丹镇买下坏人卖的所有老鼠药,免得猫咪和乌鸦吃了死老鼠接着死掉。我把老鼠药弄到山里浇汽油烧掉了,呛的我三天说不出话来,连骂人话都不会说了。我……
   上帝啊,扎伊诺抢过话头,你不要相信中国人说的话,他们曾经说奶粉里没有三聚氰胺,后来是你让他们的谎言败露了。上帝,我做的坏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在德里兰的公共汽车上把一条蛇装进了女人的皮包,我在女厕所灯泡上画了一幅下流图案。上帝惩罚我吧,饶恕他们两个,让他们继续在世上作恶……
   谁他妈两个作恶了?我气愤地质问扎伊诺。
   你用这种口气问上帝吗?
   我问你!
   算了,中国人。我看到你们扁平的鼻子和脸就想到了馕。上帝啊,我想吃馕,我需要用馕和酒弥补我的不坚强。
   老天爷,王贺敖浩说,我比他更想喝酒。我明白过来了,你把我骗到这个山上就是惩罚我喝酒的毛病,我喝酒打过德力格尔玛。成吉思汗说,醉酒的人有腿走不了路,像一个瘸子;有嘴说不清话,像一个哑巴;有耳听不到别人问讯,像一个聋子;有手握不住东西,像一个傻子;有眼看不清道路,像一个瞎子。哎呀,这说的就是我,我喝了酒之后又聋又哑又瞎又傻。如果你救我下山,我以后再也不喝白酒了,最多喝一点啤酒。乌丹产一块二一瓶的鲜啤,每顿不超过一瓶。我不会骗你,因为你是老天爷。
   王贺敖浩拽我衣襟,你快说吧,我们俩把老天爷和上帝招来了,你不说会后悔的。
   我说什么呢?我也做了许多坏事,不好意思说出来。我说,老天爷、佛祖、上帝、安拉和世上所有神灵,你们好!还说啥?已经说你们好了。你们都看到和听到了,我……祝你们晚安!
   我说不出什么,我已经忘了许多事情。而且,我认为一个卑微的人向神灵提出要求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可能还没得到这个资格。假如我们下不了这个山,最后风化于斯,我对人世当然有许多眷恋,尤其不放心我的家人和朋友,我不愿他们为我悲伤又不愿他们忘记我。我的消失会让许多人感到离奇,解释不清楚。别人说不清格萨尔王皮靴山是怎么回事以及我们怎样上山而下不了山,炮弹更会让他们感到不真实。还不如说我们仨被外星人俘虏了。天上的星星大了起来,星星还会大吗?是的,星星大而多情,风从它们的脸庞吹过,使它们一晃一晃像眨眼睛。虫鸣来自遥远的地方,十有八九来自星星上面。山下的篝火熄灭了两堆,余烬如铁块逐渐凉下去。有人唱起了蒙古民歌,极为悲炝,像河水打着涡漩冲撞岸边。王贺敖浩手指攥紧了袖子,准备拭泪。扎伊诺忏悔之后,脸庞在夜色中十分柔和。我想起许多歌,小时候和年轻时候唱的歌,它们一并涌来,与我告别。
   我最早会唱的歌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在幼儿园学的。我对着幼儿园的高墙唱了许多遍,越唱越想家(我是长托),逃回去三次。我还会唱《骑兵进行曲》的旋律,这也是赤峰七小的校歌,没有词。咪哆来咪咪,咪哆来咪咪,嗦嗦哆来咪――。这是第一乐句的前四小节。第二乐句,来哆来来来,来哆来来来,嗦嗦拉哆来――,激昂。唱这个歌你一定要用小碎步往前捣,像战马走过检阅台,马头被缰绳高高勒起。我奇怪,当年我们站操场上唱这段无词歌是为了什么呢?没歌词怎么受教育?我还会唱安代舞的旋律,也没词,老师直接教唱――拉多来咪嗦,哆来哆拉嗦拉,嗦拉哆咪嗦,拉拉嗦哆拉(休止符)哆来拉(休止符)哆来拉(休止符)哆来咪来嗦咪嗦来哆,拉哆来咪哆(休止符)拉嗦拉来哆拉――。注:休止符这节骨,右手执手绢向天上扬,跺左脚,越使劲越好。哆啊咪呀,写在纸上没意思,把谱子写下来才好。但美文杂志社的排版系统没有打谱软件,使我的才华减少了一小部分。安代是哲里木民间乐曲,与萨满教有关,围着篝火跳。也有人说它是调情的舞蹈。爱什么舞什么舞,我会唱的歌多了。夜色越发稀薄,远处山峦的边缘勾着一抹白光,山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角。

标签:花火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