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年，生计耗尽我所有的浪漫情怀 关心一本书的折扣与一支铅笔的毛利 比某位亲人的生辰或忌日，似乎更有现实意义 我一直想放慢脚步。无奈光阴总跑得飞快
农历十一月廿二，又到了我回去看望母亲的日子
阳光像一床软软的羽绒被
晾晒在九十九间的大埕上
老屋也被熊熊燃烧的金银纸的热填满
我的妈妈，她衣着单薄，经年的微笑空洞而乏力
我木木地望着她，一句祈祷的话语也不忍说出
这些年，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个亡者的庇佑
关心房价的涨落与私底下微乎其微的小忧伤
我的妈妈，漫长的一年她只挑其中的一天
只挑一天中稍纵即逝的这个片刻
让我记起……
二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一念之间啊，我把整座故乡都给丢失了
妈妈，我再也找不到那条躺下就能摸到星光的石板凳
再也找不到那株把梦想染得发紫的桑椹
首先是土地被开发了
然后我在镇上买了房子
为了还债，我把时间也掰成一分两分来用
现在，我像一个十足的守财奴一样吝啬
钱舍不得花，爱也舍不得说
夜深人静了，偶尔我会数着白灿灿的华发
悄悄地往埋在体内的一只保险箱里
藏下厚厚的一叠忏悔……
三
原谅我人到中年，还显得这么矫情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个没人疼的孩子
抱着空荡荡的心脏四处向人要糖吃
妈妈，今年冬至我突然想吃家里煮的汤圆
一个个，搓得圆溜溜、软糊糊
当它们从红糖熬制的甜汤里
探头探脑地浮上来时
我看见那个挂着清鼻涕，小手冻得通红的孩子
像一只馋嘴的猫，倏地钻入我的身体
我紧了紧衣襟，怕他从此逃掉
再无踪影……
四
有人跟我说：龟山上将建起一座公园
若干年后，东山村恐怕得全部迁移
我的身体已经从村庄离开
我的心，莫非也要从此远走他乡……
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末，有一回
我伙同几个同学爬上龟山，摘大队的荔枝
被当场抓获，吓唬要扣家里的工分
在空旷的大队部，我的眼泪哗哗流淌
检讨书上我写下：请不要告诉我妈妈，因为她病了
――我的妈妈，她终于等不及与我告别
当我从一场噩梦中骤然惊醒
悲伤的恸哭使得那个冬天的黑夜凝固、结霜……
五
我父亲吴锦堂，祖籍同安
曾当过小学教员，死于肺痨晚期
留给我一本彩图版《福建本草纲目》
定价：5.98元
母亲林秀荣，本地人。侨属
上小学时，我分到过好几支漂亮的圆珠笔
有人告诉我：那是你舅公祖送的
你没有兄弟，姐妹六个
她们不但是我的姨，她们全是我的妈妈
那年三姨走了，我哭得比你走时更惨……
妈妈，哭是一种情感宣泄的最佳方式
遗憾的是，我正在日渐丧失这种朴素的技能
六
未来即未知。明天是忽明忽灭，闪烁的一天
只有过去的，才是可靠的
不要指责我未老先衰，在怀旧的胡同里
一路走到黑
文圃大道正在改造，24米街也在修葺
龙泉华庭一期封顶，凤山工业园五个项目剪彩
我已经腾出一部分器官来接纳疾病与意外
我还准备了一些小情绪以应对阴晴冷暖
妈妈，我永远清晰地记得这些小路――
经过一株老龙眼树，一口池塘，就是姥姥家
拐过七道田埂，三条水沟，就是咱们的菜田
去大姨家，要穿过一条铁路
去四姨家，要路过一座庙宇
妈妈，我永远记得你的手是暖的
声音是清亮的
牙齿多么白，头发多么黑……
七
我十三岁就知道悲痛是因为缺失与不完整
二十五岁后我了解到：爱是一颗烟火缭绕的心脏
直到今天，我的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
我总算明白了一点生命的现实意义
妈妈，我会做饭、洗衣服
把狭窄的地面面积演绎成窗明几净的立体的体积
我是一个有缺点的人。我也是一个完整的人
当这个世界不知不觉把许多宝贵的东西丢失
妈妈，我还在一点一点地从外面捡回――
一副纸牌、一盒针线、一只被掏空的饼干盒
八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后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把妈妈想成过去
再后来，我们坐在高高的楼房里面
把谷堆想成往事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坐在高高的怀念上面
把楼房想成消逝的岁月
等世界与我擦肩而过，我和亲爱的妈妈可以隔世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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