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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潘向黎   生于福建泉州,现居上海。著有小说集《无梦相随》《十年杯》《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白水青菜》和散文集多部。获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
  
  一句能令万古传(上)
  
   一读唐诗,总觉得满纸珠玑,满目琳琅,其中的千古名句不胜枚举,出自一流大诗人之手的自不待言(这也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一流大诗人的主要原因之一),还有不少出自不那么鼎鼎大名的诗人之手。这些诗人的名字,往往就因为那一两句诗的永久生命力而成为不朽。
   比如初唐的王湾,他的生卒年不详,诗作大多散失了,《全唐诗》中也仅存其诗十首。但是其中有一首《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写他初到江南看见万里长江和早春景色。中间两联,尤其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将他的名字闪闪发光地镌刻在了中国诗歌史上。
   当时的燕国公张说就十分欣赏这两句,将它题写在政事堂上,每每以它作为好诗的典范。直到晚唐,诗人郑谷还在自编诗集卷末题道:“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表达了对这两句诗的无限景慕。这两句诗气象阔大,一个“生”,一个“入”动感十足:美丽的海日诞生于黑暗的残夜中,但终将驱走残夜的黑暗而给人光明。萌动的春意显现于残余的旧年里,却已经入主旧年的残余而示人生机。这两句,绝在构思奇特、令人耳目一新却又毫不雕琢,妙在写时节、状景之中充满了哲学的意味,新旧交替、希望永存,给人韧性的启示和乐观的鼓舞。
   这样的诗人还有刘希夷。他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写流年似水、红颜易老,充满了对人生和生死、时间的深沉感叹,“年年岁岁”与“岁岁年年”的回环反复,表现了时间的绵逸悠长和大自然的永恒不变,读起来充满了音乐性,也使这两句诗更富于艺术魅力。前人有“妙绝一时”的评价,其实倾倒的岂止是一代的读者!
   这两句凄美婉转的名句还有着两个绝不浪漫的传说。其一是: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也是个诗人,刘希夷刚刚写完这首诗,还没等向外界展示,被宋之问读到了,宋之问因为喜欢诗中的这两句,苦苦恳求将这两句诗的著作权让给他。刘希夷不肯,宋之问勃然大怒,派人用土袋把外甥压死了。其二是想出这两句之后,诗人自己也觉得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即所谓“诗谶”,但觉得生死由命,加上不忍割弃,还是保留了下来,结果一年后,诗人果然被害。(见《大唐新语》《本事诗》)。这些故事未必能信,但都说明了这两句诗极高的艺术价值和人们被它感动的程度。
   韩?是中唐“大历十才子”之一,但是他的名字得以流传,要归功于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这是他的《寒食》诗中的第一句。写寒食时节到处鲜花盛开、春光明媚的景象,若写“春城处处皆飞花”便落了寻常笔墨,诗人用“无处”“不”两次否定来强调,极写春花之无处不开,春色之无处不染,生机流动,暖意融融,有和风拂面、花光照人之感。前人对他有“意气清华,才情俱秀,故发调警拔,节奏琅然”的评价,确实非虚。
   关于韩?也有一则轶事。韩?中进士后多年闲居,已到暮年,有一天半夜,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开了门,来人祝贺他“新擢驾部郎中,知制诰”。驾部郎中是掌管皇帝车马的官职,知制诰是负责给皇帝写诏书布告的官职,这在当时是较为尊贵的职位。韩?不敢相信,便说:“必无此事,肯定是弄错了。”坚决不肯接受。当时正好有一个江淮刺史和他同名同姓,中书问皇上把这个官职给哪一个韩??皇上(德宗)御笔将“春城无处不飞花”全诗写了一遍,然后批“与此韩?”――就是说:给写了“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可见对这首诗的欣赏。这首诗的本意众说不一,有人认为只是对节令风光的描绘,有人认为是讽刺当时特权阶层,有人认为是讽刺得志君王对高洁亡灵的亵渎。但是描写寒食佳节和春天景象,意象之美,情韵之丰,诵之唇齿生香,有没有深意倒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一句能令万古传(下)
  
   在唐代诗人里,陈陶绝不算响亮的名字。但是他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却是哀感顽艳、催人泪下的名句。边防将士为了抵御入侵的敌人,奋不顾身地征战,几千人在一次战役中全部牺牲。可怜那无定河边的尸骨,还是妻子春闺中日日想念、梦中常常相见的人。第一次读这两句,我就心脏收缩,掩卷不忍再看。温暖而精致的春闺,荒凉的无定河,梦中依然年轻英俊的丈夫,河滩上无人收埋一任枯朽的白骨,如此强烈的反差,如此残忍的对比!命运已经从希望的巅峰直坠绝望的谷底,而女主人公还浑然不觉,还在痴痴地盼望和等待。这样的悲剧,具有跨越时代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我认为,若以“句”为单位衡量,控诉战争的残酷和苦难,唐诗中无出其右者。只此两句,便可以和《三吏》《三别》等重量级长诗相颉颃。
   赵嘏因为《长安秋望》中的“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一句之佳,骤得大名,赢得了“赵倚楼”的美名。但依我看,“长笛一声人倚楼”不如他的“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楼感旧》)。“长笛”句写的是数声长笛声中,孤客倚在楼头,确实富有画面感,也充满了诗的暗示性;但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写月夜的江水和夜空,纤尘不染,缥缈空灵,又蕴含着对去年一起同来看月的人的追忆,暗示着思念的无处不在,诗意的迷茫弥漫在天地之间。比起“长笛”句更幽美,更有意境,更自然浑成。
   曹松也是一个生卒年不详的诗人,一生穷困,到七十多岁才考取进士,是当时被人嘲笑的“五老榜”之一。但是他写下了一句不朽的诗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己亥岁》)。诗人在这首诗中写道:请你不要说什么封侯的伟绩了,成就一个将军的功勋要付出万人生命的代价。将这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揭示得如此明晰、有力,触目惊心,“一将”与“万骨”,“功成”与“枯”强烈对比,高度概括,直刺心肺,发人深省。
   还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许多人都把它归于晏几道名下。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词中名作,而且将这两句化用得意境浑然,有升华之功。但是这两句的确是另一个诗人的原创――唐末诗人翁宏。写的是:落英片片飘落的季节,孤独的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在霏霏的春雨里,成双成对的燕子,轻快地飞去飞来。抒发的是这样的清愁:燕子双飞,人却独立,芳华将尽,良辰难再。翁宏的全诗意象纷杂,语义不够流贯,所以作为整体的作品,当然是晏几道高出许多,但是这“能令万古传”的一句,著作权是翁宏的,还是让我们为这位唐代的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击节喝彩吧。
   想到张九龄,我有点犹豫,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他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诗人都显赫,而且显赫太多了。他是当时一个著名的贤相,人称“曲江公”,他的人品和官声俱佳,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是我还是明知故犯地写下张九龄,因为他的一句诗实在太好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边的大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我所想念的远在天涯海角的友人(可以引申为普天下所有互相思念的人),此时此刻也望着这同一轮明月。这首诗的题目是《望月怀远》,这一句之中,“望月”和“怀远”皆出,“景语即情语”,海上生月,月中皆情,皎洁的月光,空阔的大海和深挚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天、地、人浑然一体,无阻无隔,无边无际。其实不需要贤相、曲江公这些名声了,只凭这一句,张九龄就应该千古留名。
  
  谁在思念谁
  
   大诗人王维留下的名句不少,但是可能哪一句都超不过这一句的深入人心:“每逢佳节倍思亲。”千百年来,这句朴素而深沉的诗都被重复成了一句口语、一句俗话,几乎忘记它是唐代的句子,也不觉得是诗了。这句诗出自《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人写它的时候是十七岁,想到这一点,现在的那些天才少男少女似乎也没什么可骄傲的)全诗如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是重阳节,古人习俗在这一天要登高,插香气浓烈的茱萸以求延年益寿。诗人作为客居他乡的游子,在节日里特别思念亲人,并且认定兄弟们一定也会因为少了自己而觉得惆怅、失落。这种易地而处的写法,与其说是一种构思,不如说是人性美的天然流露――当你真挚地思念着什么人的时候,你往往会确定对方也在思念着你,并且为对方忍受相同的思念之苦而生出怜惜。这不是诗人的高明的技巧,而是一个思念中的人近乎本能的感受,诗到真处,自然人人有共鸣。
   最令人思乡、思亲的佳节还数除夕。可是天宝九年(750年)的除夕夜,诗人高适却因为军务远在居庸关无法回家,于是写下了《除夜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他也是不着重写自己多么想家,而是设身处地揣想亲人思念自己,感情更加深沉,回味更加醇厚。《唐诗品汇》有“客中除夜闻此诗者,无不凄然”。的记载,可见其感人。清沈德潜《唐诗别裁》认为:“作故乡亲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是非常精到的评价。
   相似的还有杜甫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王建的“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行见月》),白居易“想得家中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冬至夜思家》)。宋人范希文在《对床夜语》里说:“白乐天‘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语颇直,不如王建‘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有曲折之意。”这话历来不被认可,因为白居易写家里人在念叨自己,其实是自己在想念家人,这已经是“曲折”了。我私下认为,白居易这两句比王建似乎还更流畅自如一些。
   这一向被归纳为“主客移位”“侧面落笔”“从对方着墨”的传统手法(即明明是自己对对方有所举动或者思念,不直接描述,而是从对方下笔写来),这固然可以说是一种精湛的表现手法,但是我相信更主要的是真实感情的流泻――想念亲人,马上为亲人着想,知道亲人也在想念自己,于是自己苦苦思念的同时,切身感受到亲人对自己的思念之殷之切,于是更加思念起来。思念往往都是双向的,像这样反过来写,好像思念从去处又反弹了回来,于是去处成了来处,分不清谁在思念谁,谁更思念谁。感情的况味自然深了。
   以上诸例都是侧重写亲友思念自己,也有不偏不倚正面写双向思念的,比如杜甫的《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这首诗大意是:李白啊,你的诗歌超凡绝伦,你的才华卓尔不群。你的诗歌论清新就像庾开府,论俊逸好比鲍参军。此刻你遥望渭北春天里的树,就像我眺望江东日暮时的云。什么时候我们两个才能一起端着酒杯,再来好好地讨论诗文呢!
   请注意五六两句。这两句似乎是一般的景色描写,但是“渭北”是杜甫所在的长安一带,“江东”指李白正在漫游的江浙一带地方,这两句一并列,就从写景变成了写情,而且写的是思念、离情:我遥望江东,只见日暮的云彩(看不见你),而你翘首渭北,有茂密的树木遮住望眼(望不到我)。其实说的是:当我在渭北思念江东的你,也正是你在江东思念渭北的我之时。清代黄生在《杜诗说》中说:“五句寓言己忆彼,六句悬度彼忆己。”这两句,看似平淡的写景,其实是浓烈地写情,同时将两个互相思念的大诗人也剪影出来,不愧是历来传颂的名句。明代王嗣?《杜臆》引王慎中语誉为“淡中之工”,沈德潜称它“写景而离情自见”(《唐诗别裁》),都赞赏不已。
   杜甫深深地思念李白,只要他写下来就一定是好诗,要命的是他还这般优美地写了李白思念自己,这样一来,仅仅感动就不够了,于是,“春树暮云”成了后世的一个典故、一个成语,意思就是:想念远方的朋友。
  
  “下马饮君酒”送别的是谁?
  
   诗人进了官场常常郁闷,但是不进官场也不愉快,绝不轻松。孟浩然四十岁那年,到京城考进士“不第”,黯然回襄阳,临别时写了一首诗《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考试不中后冷落无聊,更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想到要归隐而去,却又不忍和故人分开。有权有势者谁肯伸手相助?像你这样的知音在世上少得可叹。看来我就是应该守着寂寞,回到故园坚决地隐居起来。
  一枝笔写出了几层感情:遭遇挫折后的辛酸,深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淡后的怨愤,和知己情谊的深厚,彻底归隐的决心。这样出自肺腑的感情,除了口衔宝玉而生,从小到大“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任谁读了都会感动。而且明白李白笔下“红颜弃轩冕, 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 迷花不事君”的孟浩然经历过怎样的心理过程。
  作为世上几乎唯一的知心,王维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送孟六归襄阳》)劝他索性归隐,而且不是暂时的调整而是永久的“良策”,而且不但不要再来挤科考的窄门,连献赋之类的举动也都不必了,一句话,彻底地远离仕途,远离尘嚣,忘却功名,在田园中找到真正的安宁和快乐(“醉歌”“笑读”)。
   这样不留余地近乎“淡漠”的态度,可能有两个原因:孟浩然素有归隐之志,只是还未能完全放弃对仕途的念想,王维深知这一点,所以趁势“劝退”。孟的性格与世疏离,即使进了官场也是难有作为,反而自苦,对于官场早已厌倦的王维不愿意看到朋友误入“歧途”自投罗网,所以态度坚决地劝隐。
   态度自然是正确的,但是诗却难说是好诗,尤其是出自王维之手,总觉得有点泛泛,少了意境。我一直觉得他的另一首是送孟浩然的,或者说,用这一首送孟浩然更好――《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临别再叫你下马请你喝酒,问君这一去要去哪方?你说因为不得意,要回到南山边隐居。你只管去吧,我们什么都别再说了,山中的白云没有穷尽之时,足以助你忘却尘俗,自在洒脱了。
   依然是淡淡的王维式的语气,但境界大不同了。这里面有对失意友人的关切,有对友人归隐原因的交代,然后是很高明的安慰,为心有不甘,半带无奈的归隐指引了一个脱俗的让人向往的前景。难怪前人纷纷赞叹:“第五句一拨便转,不知言外多少委婉。(李攀龙《唐诗广选》引蒋仲舒语)”“此种断以不说尽为妙,结得有多少妙味!(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妙远(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我总觉得这是送孟浩然的。内容太贴切了,情调太合适了。当然,王维题目里未写明被送别者姓名的诗不止一首,至少还有一首《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内容是隐于泉石者送“弛鹜功名之士”(《诗境浅说》),显然不可能是写给孟浩然。
   每次读到《送别》,我都会想:这是送孟浩然的。那一片“无尽时”的白云,是王维用来安慰孟浩然的,也是对尘世中的得失计较的终极解药――世间的荣华富贵,都有尽时,有的甚至转眼成空,真是值得如此执著吗?像白云一样自在漂浮、舒卷随意,才是最好的精神归宿。
   然而,我居然一直错过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中的一句“此疑送孟浩然归南山作。”后来终于撞见这句话,不禁大喜,如拨云见日,从此就拿定主意,认定《送别》就是王维送孟浩然的,疑也不疑了。在我,这个疑问可算解了!不是学者的我,已经不用继续“小心求证”了,我只为我的心。
   孟浩然和王维的赠答,读得出他们的情谊,也读得出他们对尘世的同而不同的态度以及各自的处境、性格、趣味。王维是真正超脱而清淡,孟浩然则是两种不同价值观还在纠结,深受环境和处境的影响,在焦虑中寻找着内心的平衡,更像当代的知识分子。
   《送别》究竟送谁,其实无关紧要。“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一颦一笑呼吸可闻
  
   从来没有喜欢过这首诗,但有一天对着它,突然笑了起来:“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 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
   这首诗题目是:《寄左省杜拾遗》。作者是岑参――没错,竟然是以边塞诗著称的岑参。初读时,觉得豪气入云,出语奇峭的岑参,写出这样中规中矩、带着颂圣气味的平庸诗句,实在是扫兴的事情。然后明白了这是说反话,是高级的牢骚。但还是不怎么喜欢,之所以笑起来,是因为注意到这位左省杜拾遗是杜甫,突然意识到岑参和杜甫居然做过同事,而且他们的班也上得那么郁闷,也要朝九晚五,也会无所事事,也无奈地交换职场牢骚,和今天我们上班时在MSN上会说的一样。
   唐肃宗至德二年至乾元元年(757―758年),岑参和杜甫同在朝廷供职,都是谏官。岑参任右补阙,属中书省,杜甫任左拾遗,属门下省,居左署。“分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意是:我们一起疾步向前走上红色的台阶,朝会时在天子面前分列两边。早上随着皇帝的仪仗队威风八面地进宫,晚上官服上带着御炉的香气回到官邸。看到花落悲伤自己的两鬓已经白了,见到飞鸟又羡慕它能展翅高飞。如今这明君当政的太平时代没有什么弊政,我们自己都觉得进谏的奏折越来越少了。最后两句是反话,不是没有弊政,而是天子不听忠谏,文过饰非,限制言论,谏官自然无法尽到责任。抱怨的是年华迟暮,虽然身居本该救民利国的官职,但只能白白浪费时间和才华,内心忧愤地过着充满陈规陋习的乏味日子。
   岑参和杜甫是同事,而且他们也会私下发牢骚。一下子,这两个文学史上我心目中的巨人,变成了正常身高的常人,而且离我们很近,近到看见他们的眉心的纠结,听见他们沉重的叹息。
   另一首让我觉得有趣而拉近距离的是韩愈《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水部张员外籍”当然是诗人张籍(写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巧妙拒绝权贵拉拢的那位),他是韩愈的学生,韩愈和他交情很好,好几首名作都有他的身影:《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白二十二舍人不是别人,正是时任中书舍人的白居易――不用介绍了,除了写了《长恨歌》《琵琶行》的白居易,没有第二个白居易。
   韩愈和张籍、白居易约好一起曲江春游,结果张籍来了,白居易没有来。于是韩愈说:虽然天气有点阴,到了傍晚也就转晴了,蓝天白日映照着楼台。曲江涨满了春水,千树万树开满了花朵,美景如斯,你有什么大事要忙,就是不肯来?写明媚景色在前,抱怨朋友爽约在后,不但有遗憾有失望,而且暗含揶揄:就你是朝廷命官,难道我们是布衣、闲人?我们都能及时而来,偏偏你就不能放下俗务,辜负了朋友之约和良辰美景?想象被埋怨的白居易的表情,让我觉得有趣而可爱,而对朋友的“错误行为”耿耿于怀的韩愈就更加可爱了。
  
  唐宋诗人的绰号
  
   名、字、号以外,诗人往往有一些别的名号,比如李白是“诗仙”“谪仙人”,杜甫是诗圣(其作品是“诗史”),刘禹锡是“诗豪”,李白和王昌龄又分享“七绝圣手”,王昌龄还是“诗家天子”……这些都是时人或者后人给他们的美称、雅号,是评价性的,正式而庄重的。
   绰号则是对一个人略带戏谑的称呼,一般人被起绰号往往是抓住某一个生理或者性格的特征(常常夸大),而诗人被注意的特征往往与诗作内容或者生活有关,因此也别有趣味。
   比如,骆宾王被叫做“算博士”,这是因为他在诗中喜欢用数字作对。看看他的《帝京篇》就知道他获得这个“头衔”不冤枉――仅在这一首诗里,就有“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等句。
   “算博士”还可算不褒不贬或者亦褒亦贬,诗人被起绰号更多的是持欣赏态度的,比如赵嘏因为《早秋》中有“长笛一声人倚楼”,人称“赵倚楼”,可谓一句成名;温庭筠文思敏捷,八叉手而成八韵,人们便称他为“温八叉”;“草圣”诗人张旭则因为性格狂放而时称“张颠”,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他“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说的就是他大醉中以头着墨然后书写的可爱狂态;郑谷则因为一首《鹧鸪》而成了“郑鹧鸪”(关于郑谷,还有一个特殊的称呼――一字师。他建议齐己将《早梅》中“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的“数枝”改成“一枝”,而成了齐己的“一字师”)。韦庄则因为长篇叙事诗《秦妇吟》通过一个少妇的自述,写出了动乱年代人民的痛苦,影响很大,因此有了“秦妇吟秀才”的绰号。许浑,因诗中多用“水”字,人称“许浑千首湿”。僧人贯休,以诗闻名,其诗有“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万山得得来”句,被人称为“得得和尚”。
   给诗人起绰号的风气,不但唐代如此,宋朝也如此。词人张先因“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三句得号“张三中”,又因“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被称作“张三影”;宋祁因为写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诗句,便得了一个异常美妙的绰号“红杏尚书”,秦少游清新婉丽的《满庭芳》中“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一句名句,更给他带来了“山抹微云秦学士”“山抹微云君”的风雅称号(后来他的女婿范元实在酒宴上被人问“公亦解曲否”,都用“吾乃‘山抹微云’之婿也”来回答,而且“众人皆惊”,可见秦少游词的影响之大)。
   词人贺铸晚年的一首《青玉案》曾名动一时,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广为传唱,贺铸也因此成了“贺梅子”。
   词人张炎,其《解连环?孤雁》词广为流传,人皆称之“张孤雁”。又曾因写《南浦》咏春水一词,被人称“张春水”。
   当然,有的绰号就不那么好消受了:与骆宾王同为“初唐四杰”的杨炯,因为喜欢在诗文中用古人名字作对,当时的人就笑他的作品是“点鬼簿”(唐人很风趣,给作品也起外号)。五代后蜀的王仁裕,写诗万首,时人称他“诗窑子”,可见前人对非艺术的批量生产从来是不认可的。
   还有更糟糕的。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为人苛刻,性格多疑,偏偏这位仁兄“少有疾病”,所以防闲妻妾甚于防川,有在门口窗户上散灰的这样接近专业刑侦人士的举动,闻名遐迩,被人叫作“妒痴”,后来他致仕(退休)时曾加礼部尚书衔,故又称“痴妒尚书李十郎”。起这么可笑的绰号还不要紧,人们干脆用他的名字来命名一种疾病,把妒忌成性、多疑成癖就叫作“李益疾”。这位颇有才华,“不坠盛唐风格”的诗人,终于因为心理疾病而被钉上了另一种耻辱柱。我总觉得他的“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颇得杜甫《赠卫八处士》神韵,因此为这位诗人感到悲哀。
  
  有一种牵挂不需要回答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的这首《杂诗》不愧是千百年来流传不衰的名作。二十个字,浅显得如话家常,却别开生面,匠心独运,结尾有问无答,含不尽之余味,正是诗家高手的手段。
   当然这也有源头。陶渊明的《问来使》:“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陶渊明对来使问了三个问题,菊花长了几丛?蔷薇长出了叶子了吧?兰花已经吐露出香气了吧?最后是一个充满向往的揣想:等我回到山中去的时候,酒应该已经酿熟了。一切提问和想象围绕着山中的花和酒,略去了其他日常化、世俗化的细节,凸显了隐士高洁超然的情怀。王维应该是受了陶渊明的影响,但是提问的内容更少了,少到只有一项,只问梅花,不及其余,删繁就简,高度浓缩,更有诗意,更富韵味了。
   和这样的功力相比,唐初的王绩,几乎是“失控”了。“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哪后开?”从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新树、茅斋宽窄、柳行疏密一直问到院果林花,还意犹未尽,“羁心只欲问”。虽然写出了游子思乡的心情,但是缺乏选择,没有重心,缺乏“爆发点”,诗味也不足,难怪往往被作为失败的例子来和王维作对比。
  王绩的这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中,我只喜欢“羁心只欲问”这一句,确实,对故乡的思念其实是千头万绪的,事无巨细都令人牵挂,不论问多少项,怎么细细描述都不足以让人得到满足,真是越问越急,越饮越渴。理虽如此,但写诗毕竟是艺术,提取和锤炼是必须的,如果选取得当可以说是越少越好(当然这个选取最难最见功力)。所以,轻轻地问一句“梅花开了吗?”,就胜过了絮絮叨叨,细大不捐的一大堆问题。
   但是原因好像不仅如此,对于故乡的提问,似乎有回答的总不如没有回答的好。
   无名氏的《十五从军征》:“道逢乡里人,‘家里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也是久别故乡的人对乡人的问讯,而且有问有答,回答得还很详细,却因为太实在而失去了想象的余地。王安石显然领会了王维的妙处,也努力模仿,他的“道人从何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也绝不芜杂,只把“梅”变成了“松”,两者轮廓仿佛,但是细细品味,总觉失其神韵。原因不是别的,正是有了这个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一答,王维式的含蓄没有了,王维式的空灵也不见了。王维清新而飘逸,王安石则质朴而近“木”了。
   不答比答好,有的诗更进一步,连问也不问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渡汉江》)这是快到家乡的奇特而纠结的心情。“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杜甫《述怀》),这是战乱中不能回乡,亲人离散时牵挂到恐惧的心情。同是太想问而不敢问的矛盾心情,前者还属于微妙,后者则已经归于痛苦。
   答或不答,问或不问,对于故乡的爱和牵挂,永远是游子心中的萦绕而不解的情思,没有人可以给出完美的回答,因为没有一个回答可以解渴。因此这种提问其实从来不需要回答。
   真正的解决方案其实只有一个――回乡。请看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题》:“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诗人在暮年回到了故乡,乡音未改,湖光依旧,往昔的荣华富贵比过眼云烟还轻,所有的牵挂得到彻底的满足,心灵得到了彻底安慰。一个多么幸运的人,一个多么好的归宿。对于所有远行人、思乡客来说,贺知章是一个完美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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