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天，对于父亲供养我上大学背负了多么沉重的负担，我并没有很深很真切的感受。 那时我大学毕业已经快两年了，分配在阳光矿务局宣传部工作。那天下午下班后，我到父亲的宿舍去看父亲。父亲是矿务局机关木工组的木工，宿舍里堆满了木工用具和奇形怪状的边角木料。我看到父亲的屋里过于杂乱，就顺手替父亲整理。整理屋门后的东西时，我发现了那些算式。算式是用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在门后的砖墙上的：
90-40-30-20＝0
110-50-30-30＝0
80-40-40＝0
60-60＝0
100-30-40-30＝0
……
算式很多，有半人高，每个算式前边都是一个人的名字，“李清河”、“王学木”、“刘庆子”等等。最下边还有不是算式的几行：
薛善 80
老孙 60
王小月 90
赵建林 100
我一时不解，就问父亲：“你这墙上写的是啥呀，爹？”
父亲淡淡一笑，说：“还能是啥？是你上大学时我借人家的钱，怕忘，就写到墙上了，还着记着。”
我的眼里一下涌出了泪。
我家兄妹四个，我考上大学时父亲刚为哥哥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弟弟妹妹一个初中一个高中，都要吃要穿要学费，我上大学更是每月都要靠父亲的汇款单。墙上的算式，是每个月不到110块工资的父亲艰辛负重的明证：几年来，他被迫不断向工友们举债，然后一点儿一点儿一笔一笔能还就还，生怕手头的钱被自己零挤了（“借钱要忍，还钱要狠”，这是父亲常说的话），尽管这样，我参加工作近两年了，父亲还是有几百块钱没有还清。而这些情况，父亲从来没给我提起过！记得上大学时，每次假期结束返校，父亲总要把我送到火车站，临上车时总要交代一番“要学习好，吃好，没钱就往回打信”。
那一刻，想到自己上大学后，开始还隔三岔五给父亲写封信问候问候，后来信就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了，再后来干脆都变成了“爹、钱、儿”那样电报式的短信，而在大学校园里，出于所谓“天之骄子”的虚荣，花钱方面也并不肯比别人节省一点儿，我的心里又暗自悔愧不已。
那个月底，开了工资后，我到父亲的宿舍，把积攒下来的200块钱交给父亲，让父亲把墙上的债还清。父亲脸上绽放了欣慰的笑容，可是他高低不要我的钱：“你才工作，免不了应应酬酬的，手里没钱，抠抠索索的，会让人小看咱。我就欠别人这几谱账了，慢慢还！”
大约三个月后，再到父亲的工房，我发现父亲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道结果为零的算式。而且，父亲用一个很大的“×”把所有的算式都“枪毙”了，可以想见父亲写完最后一道算式时，心里是多么轻松！
――这些都是1990年的事情了。1992年，父亲退休回农村老家了。
眨眼间，我也毕业15年了。15年来，工作，恋爱，结婚，育儿，忙忙乱乱，竟是很少回家看看父亲。偶尔回去一趟，返回时父亲送我上车，总是反复叮咛：“男子汉大丈夫，要以工作为重。我跟你妈在家很好，不要惦念！”
偶尔，父亲想孙子，也会跟母亲一起到我的家里来。父亲每次来，总是买很多很多的东西：香蕉、苹果、芝麻糖、还有大块的牛肉猪肉什么的，像走最要紧的亲戚。而在我的家里，父亲又总是言行谨慎，拘谨得像一位生客。而且，父亲担心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总是当天来，当天走，从不在我家里住，任我和妻子怎么挽留都没有用。
前几天，父亲又来了。几个月不见，父亲的白发更多了，背也更驼了，还多了个毛病：右手拿东西时总是颤抖。父亲照例掂了很多很多东西，照例吃过午饭小坐一会儿就要回家。我跟妻子送父亲到公共汽车上，妻子执意要给父亲100块钱作路费，父亲执意不要。父亲说：“你们年轻人，花销大着哩。我们老啦，要钱没用，一个月500多块退休金足够了。”然后父亲拉母亲上了车。
车开了，望着父亲的满头白发，想起父亲当年的那些算式，我顿然有悟：在父亲的心中，一直还有一道算式，这道算式永远是不等式，他自己那边儿，永远远远小于儿孙们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