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百年风雅》最喜欢的人物 [风雅人物(二题)]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烧炉   华灯初七时,他对老伴说:“今夜该升火烧炉了。”   老伴一笑:“儿子来电话,他想赶回来现场参师,学学你的绝招。”   “那局长还有炉子吗?儿子是搞城市规划的,学这个干什么?”
  “你没听儿子说局长就爱玩铜炉吗?你叫洪声远,名声远播,儿子就不能教一教?”
  他的脸蓦地拉长了。
  洪声远,字霜钟,名和字都是父亲取的。六十五年前,他在一个深秋子夜呱呱坠地,离这条小巷很远的“黄叶寺”,正好响起了钟声。熟谙唐诗的父亲,便从《枫桥夜泊》中的“夜半钟声到客船”,找到了灵感。
  洪声远在大学读的是考古系,毕业后便分配到本市的博物院工作。因对历代瓷器研究甚深,同时对明、清以来的各种铜炉独具慧眼,撰文多有创意,在五十岁时已是研究员了。他五年前退休归隐,除了职称之外,此生未领受过任何官衔,是名副其实的一介布衣。
  博物馆的同事,都说他除研究瓷器颇有见地外,鉴别、养护铜炉亦高人一筹。特别是烧炉的绝活,为世所重。
  所谓铜炉,指的是专供焚香、烘手的小巧器具,前者谓之香炉,后者谓之手炉。铜炉虽有款识却无铭文,形制和花纹都较为简单,但历代藏炉家青睐的是铜炉简练的造型和幽雅的铜色,尤以不着纤尘,润泽如处女的肌肤,精光内含,静而不嚣为贵。若如此,必长期添炭培灰,徐徐火养而成。铜色在火养的过程中,越久越好看。这是明、清文人的一份雅趣,几人能享?
  洪声远对铜炉情有独钟,博物馆就收藏了不少。他在职时,绝不允许在色泽包浆颇佳的铜炉上,用化学浆糊去粘贴标签。标签无论将来揭与不揭,“肌肤”上已落下一个“疤痢”,即便以温火养护,八年十年亦难去其痕迹。他说:“在铜炉上贴标签,与煮鹤焚琴何异?”
  对于刚出土或收购来的铜炉,污锈遍体,黯然无色,徐徐火养毕竟时间太长,洪声远敢于以猛火快速烧成。此法在清人吴融的《烧炉新语》中提及,又经他多年实践,颇有心得。
  可惜儿子干的不是这一行。
  儿子三十四岁了,是1976年的三伏天生的。天气热于炉火,他又喜欢铜炉,本想给儿子命名为“洪炉”,并取字为“畏炎”,含有莫“趋炎”之意。老伴是个中学语文教师,说这个“炉”字太扎眼,就叫“洪伏”吧,“伏”与“福”谐音哩。
  洪声远的父亲早辞世了;儿子大学毕业到了城建局,接着是结婚、生子,眼下是该局设计科的副科长。儿子常抱怨,不知这“妇(副)科病”何时能治愈。他就不明白,儿子是有专业的人,可以在学问上长进,干吗老想着当官这件事。
  八点钟了。儿子又来了电话,说他和局长刚在酒楼吃完晚饭,是陪省局来的几个客人。还得去茶楼喝茶谈工作,今晚他就不回家了,谢谢老爸的辛苦。
  洪声远冷冷一笑:“我的儿子成‘三陪’了。喝酒、喝茶全成了谈工作的借口,可悲可叹!”
  老伴说:“还不是为了混个正科长。老洪,你去烧炉吧,儿子的事比天还大呵。”
  “我是‘不求闻达于诸侯’,却逃不脱‘莫为儿孙作马牛’的蠢命!”
  杂屋间里,洪声远指挥老伴烧起一盆旺旺的木炭火。节令还是初秋,屋子里的温度猛地升高了。
  他把外衣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衫,再把袖口捋起来,然后对老伴说:“你有病,去客厅看电视吧。”
  老伴问:“你受得了吗?”
  “放心,我还不算老。”
  待老伴走后,他把门带关上,从一个小木盆里,捞起先煮后浸泡的铜炉,借着明亮的灯光细看。这是一只明代的手炉,是冬天用来烘手的,小巧得可纳于袖中,故又称袖炉。好玩意啊,作花盆状,凸雕的菊花菊叶满满地覆盖在铜盖上,端着它如同端着一盆菊花。炉身上刻着扁鹊、华佗、李时珍、张仲景等医界先贤的形象。款识是“杏林之家”。看得出,它曾是一个中医世家的传物。
  早几天儿子拿来时,铜炉遍体是污垢和绿得发黑的锈迹,哑暗无光。
  洪声远一看,就知道它的年限和质地。
  “哪里来的?”
  “是一个房地产老板主动转让给局长的,花了大价钱,两千元!”
  洪声远差点跳了起来。这东西值个五万以上!
  “爸,局长得到这个铜炉,突然有了收藏这类玩意的兴趣。他请教过一些专家,明白了铜炉之美在于铜色,要有好铜色必须烧炉,烧炉能速成者便是爸爸。局长给了我这个效力的机会,我得珍惜。”
  他本想呵斥儿子一顿,但还是忍住了。假如铜炉来得正道,为了这一件文物的存世,他何乐而不为。可两千元能买到这样的好东西吗?何况是一个房地产老板让给城建局局长的!
  但他还是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先是用铁锅盛上杏干水,在灶火上把铜炉煮了一天一夜,取出后再在冷了的杏干水中浸泡十来个小时。现在,污垢没有了,外面的一层锈壳也没有了,但还没有显出铜的原色,下一步就是烧炉了。
  他用绒布,把铜炉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小心地放在这盆木炭火前的石板地上。随即,用火钳往火盆里添上几块结实的木炭,再用扇子轻轻地扇火。火星爆裂作响,金红的火苗呼呼直窜,黑色的木炭立刻烧得透亮。
  洪声远的脸和裸着的手臂,抹上了一层金红的光彩,酷似古铜所铸。他用火钳急速地夹出透亮的木炭,一层一层架在铜炉中,再盖上铜盖(铜盖上有密密麻麻的气孔)。他在脸上抹了把汗,随手一甩,有的汗珠子落到铜盖上,嘶嘶直冒白气。
  老伴忽推开门进来,问:“老洪,关门做什么?你不是烧炉,是炼人!”
  “你不懂。炉里炉外都有温度要求。你快离开,带上门!”
  铜炉里火势弱了,再换上烧红的木炭。什么体量的炉,炉壁厚度各异,一次烧多久,添多少炭,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讲究。有的炉可以一夜烧成功,变得锃光古雅;有的一夜未果,第二天再煮再泡再烧,方渐入佳境;有的呢,怎么烧也烧不出来,谓之“哑炉”、“死铜”,藏家就只有忍痛割爱了。但在洪声远的手上,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
  洪声远烧了一夜的炉,老伴在客厅看了一夜的电视。
  天亮了。脏兮兮、汗涔涔的洪声远走出了杂屋,进了客厅。
  老伴问:“成了?”
  “没成!再煮再泡再烧,如果是‘哑炉’、‘死铜’,那是我运气不好。”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
  洪声远和儿子谈了一次话,告诉他这铜炉没法烧成,对于局长来说,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花个十年八载的工夫,日夜温火蓄养,还得巾围帕裹,不停地用手摩挲炉体,或许会重焕光彩;二是赶快退回原主――这玩意不是好东西!
  儿子的头搭拉下来,他不明白久负盛名的烧炉大师,手下怎么会出现“哑炉”、“死铜”……
  虎啸震千山
  年逾古稀的老画家高昌,阔别故乡虎山县三年后,欣然归来了。不是应县委、县政府的邀请,而是主动打电话要来,声明路费、住宿费、餐饮费都由自个儿掏,决不增加公家的任何负担。
  县委书记荒薪说:“你耐烦等两年,虎山县会更好看。”
  高昌说:“等不得了,看了报纸和电视,想得我坐立不安。”
  县长魏艾说:“我们都很忙,没工夫陪您啊,怕少了礼性。”
  高昌答:“只给我派个向导就行了,由我负责他 的所有费用。你们不陪,我更好去实地考察。哈哈。”
  虎山县在本省的西南角,从省城坐火车去也就十几个小时,高昌居然三年没来。以前,每年他必来两三次,都是县委、县政府邀请的。虎山县一直戴着顶“贫困县”的帽子,属“老、少、边、穷”地区。“老”者,革命老区;“少”者,除汉族之外,还有苗、瑶、土家族;“边”者,处在本省的边界处;“穷”者,除了薄产粮食、木材、山货外,财政收入极为拮据。
  为了稳稳地戴牢“贫困县”的帽子,省城、京城若有掌实权的大人物下来视察,县里没有什么稀罕东西款待,就提早把高昌接来,现场画张指画相赠,既不算是行贿,但画的名贵明摆着的,于是便会不断得到各级部门的扶贫救助款。除此之外,高昌只要听说县里有建希望小学、救灾、助残的消息,便会慷慨地寄钱过去。尽管他出来读书、工作几十年了,老家也没什么直系亲属。他驻进省城,曾为“潇湘画院”的院长,退休了,
  “著名指画家”的头衔没变,对桑梓之地岂能不关心?
  何谓指画?指画又叫指头画,是国画中的一个品类。画家不用毛笔,而是用指头、指甲、手掌,乃至腕、肘蘸水墨或颜料,在宣纸或素绢上作画。史载,指画的创始人,是清顺治时的高其佩,花鸟、人物皆佳,被誉为“神乎技矣,进乎道矣”。现代画家中的潘天寿,既可用笔也可用指头作画,成就斐然。高昌师法高其佩、潘天寿,以画人物和老虎见长。且喜欢作大幅,画人物神形俱妙,衣纹纯用焦墨,线条挺拔凌厉;画老虎,以指甲、指头勾线,以肘、腕印墨来表现其攫伏之势,最为人称道。
  三年前,虎山县新换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一个叫荒薪,一个叫魏艾。都是三十岁不到,是名副其实的“80后”。他们到省城开完会后,特地来看望高昌。
  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高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高昌听他们自报家门后,说:“二位的姓名很有意思,‘荒’原之‘薪’,一旦点燃,便会星火燎原。‘砹’者,是一种很有穿透力的放射性物质,什么障碍都可破毁。二位的姓名合起来,谐音‘方兴未艾’,希望你们挂帅领兵,掀波扬浪,把‘贫困县’这项帽子摘掉,我老脸上也有光啊。”
  荒薪说:“高老,这么多年来,家乡真的麻烦你了,又是画画,又是捐款。我们上任后,下决心带领全县人民脱贫致富。”
  “好。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尽管提。”高昌一捋花白的胡须,说。
  魏艾说:“在没有摘掉‘贫困县’这项帽子前,我们绝不邀请你回家乡,也决不麻烦你去作什么应酬画。靠国家拨款扶贫,那是庸人之举,得苦干、实干、巧干,把经济搞上去!”
  高昌说:“画画,捐钱,我愿意!更佩服你们年轻人,有胆有识,敢想敢干。好,我在省城的家里静候佳音。”
  末了,荒薪说:“高老,我们想最后麻烦你一次,请你画一张画,就挂在县委常委会议室里,让我们一看见画,就脸红,就心跳,就不敢有丝毫松懈。”
  高昌一笑,说:“你一定想好画题了,快说,让我画什么?”
  “远景是家乡的虎跳山,近景是花树丛中的一个摇窝,襁褓中睡着一个婴儿。题款为:‘靠国家财政哺乳,贫困县永远是贫困县。’”
  高昌蓦地站起来,向内室喊道:“老伴,快拿酒来!这幅画我想了好多年了,只是怕冲撞了父母官,没有画。你们有这种心怀,老夫要谢谢你们了。”
  高夫人拿来一瓶“茅台酒”和三个酒杯,把酒哗哗地倒满。
  高昌说:“来,两位小友,我们干杯,以此为约!这张画,我立即画好,让你们带走。”
  三个人一齐干完杯中酒。
  这三年,虎山县没邀他回去画过应酬画,也再没上门来求画去送人。
  高昌看报看电视,或者打电话找熟人打探消息,虎山县真的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发展多种经营,培育规模产业,种粮、造林之外,开辟了中草药园、水果园、蘑菇基地、蔬菜大田、野猪和野兔养殖场。并引进外资、内资,办工厂进行深加工,家具厂、竹器厂、罐头厂、腊制品厂、酱菜厂、石料厂、中药厂……同时,振兴旅游业,大搞“农家乐”,游玩、吃饭、购物。村村通公路,处处有商场、饭店、旅舍。
  “贫困县”的帽子摘掉了。
  可荒薪、魏艾没有邀请高昌回老家来。
  高昌心想:这两个年轻人野心不小,还想好上加好,要让他真正地刮目相看。他等不及了,打电话通报一声,自个儿就来了。
  到车站接车的,只有两个年轻人,他们说,书记、县长交代了,由他们陪高老参观,想去哪都行。高老满意了,书记和县长才敢来拜谒,否则,无脸见人啊。
  高昌扎扎实实参观了四天,走工厂,访园圃,看基地,问农家,虽然有些累,却心花怒放,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成团成簇。
  高昌用手机联系上了书记和县长,说他要设晚宴感谢县委常委全体同志,人必须到齐。吃完饭,他要当众展示他带来的一幅指画新作。有一个不来吃饭的,他就立马回省城去!
  晚宴设在高昌下榻的五星级“虎山宾馆”,是由一位虎山县籍的台商开办的。
  荒薪说:“高老考察了几天,你说满意了,我们才敢来。”
  “旧貌换新颜,我太高兴了。”
  魏艾说:“你请客,怎么行?我已通知办公室的人去埋单。”
  “我是代表老百姓,谢谢你们。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早把款付了。来,我敬各位一杯,你们辛苦了!”
  酒过三巡。
  高昌拿起放在身边的一个长条型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一轴画来。
  “荒薪、魏艾二位小友,请你们一个人拿住一端,展开来。”
  这是一幅四尺整宣的横幅,画的是一只立于山岗上的老虎,仰天长啸;身后是青松、翠柏、杜鹃花。画名为《一啸震千山》,还题了一首小诗:“方兴未艾致富忙,放眼故乡着新装。襁褓不留哺乳虎,雄风卷过万山岗。”
  宴会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高昌说:“常委会议室的那幅《襁褓图》,明天由我看着你们取下来,再把这幅挂上去。虎山县如今是猛虎上山岗,谁敢小看?还有,我慎重宣布,由我出资在这里建一座‘中国指画馆’,我把收藏的前人的指画作品,以及我个人历年来的得意之作一百幅,通通捐出来,让家乡有个好看的旅游风景点!”
  荒薪、魏艾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所有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标签:风雅 人物 二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