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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故国主要是哪个人

时间:2019-01-2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郑敏说,她过了四十岁才到美国,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就是说,她已六十开外,但看不出来,说她只有四十五六,是没有人不信的。我想这得益于她的朴实。朴实能让人显得年轻,听起来不可思议,事实却正是如此。郑敏跟我们交谈,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英语或某个英语单词,但那张脸,那身穿着,都是中国式的,甚至可以说,是她离开中国时的样子,她的面相也便固执地停留在那时候。
  在洛杉矶下了飞机,郑敏来机场接我们。之后将近十天,她都陪我们同行。在洛杉矶待了三天,便穿过广袤无垠的西部高原,从加州进入内华达州、亚利桑那州,再折而向西向北,进入北加州的旧金山。除去在宾馆休息,待在车上的时间很长。一辆中巴车,我坐倒数第二排,郑敏坐最后―排,我希望静默地欣赏一下美国西部风光,想象一下斯坦贝克在这片土地上写《愤怒的葡萄》时的情景,但郑敏总是打断我。她太想说话。她说自己刚到美国时,生活很难,打两份工,白天一份,晚上一份;当时她租了一个白人的房子,当然不是整套,而是一间,每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逼窄的房间里,就立下宏愿:五年之后,我也要买这样一套住房!
  听她这样说,狄更斯一句幸灾乐祸的话,猛然间从我记忆里蹦出来:让那些发财人去国外受苦吧。
  可郑敏当时算不上发财人,她从安徽来美国,是因为有亲戚在美国,亲戚不断蛊惑她,等她真的到来,却没给她任何切实的帮助。她把自己劈成两半,进毛纺厂当织工,进餐馆洗碗刷盘,苦的确受了不少,但受苦的时间并不太长,只用了三年,就把那个白人的房子全部买下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有一千多平方米。到洛杉矶的次日,她领我和另外两人去她家参观。晚上九点过,雨密密实实地下,郑敏驾着私家车,水雾模糊了视线,雨刷清扫不及,她便不停地扯纸巾擦挡风玻璃。我坐在副驾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离我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一种气味,形单影只的气味。去她家参观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而且相当盛情,本意是邀请我们一行十人都去,结果愿意去的只有三个。
  她说,洛杉矶是个少雨的城市,一年能下一个星期就不错了,你们一来,老天爷也感动,下个没完。
  这是真的。我们下了飞机,雨就跟随黄昏降临,昼夜不停。分明是冬天,却到处听见雨声。直到我们离开洛杉矶的那天清早,太阳才装精装怪地从大海上升起,把这座雾蒙蒙的城市照得透亮。
  郑敏的家在洛杉矶西郊的富人区。掩映在森林中的别墅,多为浅灰色,很低矮,这大概与洛杉矶是地震多发带有关。林木之间,松鼠自由穿梭,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孔雀,在花园里高视阔步,偶尔抻长了脖子,“哟喝―哟喝―”地叫那么几声,像是在感叹什么。当然,这都是郑敏告诉我们的。夜里,我们没有看见孔雀,也没有听见孔雀的叫声。出了城,就很少路灯了,要是陌生人来寻,根本找不到郑敏的家。半小时后,她把车停在自家门前,看见旁边还停着一辆,后排一个人问:你家有两辆车啊?郑敏漫不经心地说,不是两辆,是六辆。那人就不再吱声了。
  郑敏说,我们是住在富人区的穷人。
  门开了,她丈夫迎出来。她丈夫看上去比她年长许多,我们怀疑郑敏是二婚。其实不是。她丈夫原是广东人,姓江。进了屋,在灯光底下,江先生不再显得那样老,身着黑皮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戴鸭舌帽,迈着“华侨步”,不像郑敏对我们那样热情,但也很够意思了,进屋就端出果盘,有美国提子、新鲜橘柑,还有巧克力。可是郑敏没等我们入座,就领我们参观她的家。从客厅出去,进入后园,一条弧形长廊,把我们引入另一个房间。前面的那个房间是他们儿子的(儿子一家人都不在),这个房间才是老两口的,客厅不算大,但书房很大,是郑敏的专用书房。郑敏在国内只念过初中,到了美国,就当上作家了。她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在书里。她给我们每人送了一本。工工整整地签了字,写“某某雅正”的时候,用的是中文,签自己名字时,用的是她的英文名,翻译过来,是詹妮。
  送了书,她依旧没让我们坐踏实,又领我们进入园子。园子里泊着几辆车,其中有一辆修长的房车,她说,有了空闲,一家人就开着房车去荒漠住上几天。郑敏不是很希望说话、很希望交流的吗?为什么要去荒漠?我这样问她,她不回答。园子里没有灯,只有从房间漏出来的灯光,吃力地游过雨雾,淡然地涂抹在她的脸上。我们都撑着雨伞,那灯光只能涂抹她半边脸,黄黄的,像许久无人翻阅的册页。房车背后,是果树和草坪,江先生端出的橘柑,就是刚从果树上摘下来的;还未成熟的柚子,体型硕大地悬在枝条上,稍不留心就撞额头。草坪上积水很深,一脚踩下去,泥浆漫进鞋口。我们当中有位女士,不想让美国的泥浆把鞋子弄脏,更不想让美国的泥浆坏了自己的优雅,提出不再往里去了。我们也都有这想法。黑咕隆咚地进入―个陌生之地,实在不知道除了泥浆之外,还会踩到什么。但郑敏置之不理,她大步流星地在枯萎的草地上穿行。我们只好勉强跟上。郑敏指着―个地方,说这是鱼池,这是用鹅卵石砌的水渠,这是她儿子亲手修建的凉亭。
  我们啥也看不见,只发出一声接一声空洞的惊叹:哦,真好!
  再次回到老两口的房间,江先生已将果盘从儿子那边移了过来,把橘子剥开,请我们吃。橘子像乒乓球那么大,很甜,水汁饱满。接着又把巧克力剥开,说这是美国最好的巧克力。既然是美国最好的,差不多也就是世界最好的了。美国的一切都是世界性的,哪怕横贯加州和内华达州的荒原,也因为西部牛仔片的风靡一时,成为世界荒原的代表。
  吃过橘子再吃巧克力,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橘子那么甜,巧克力却有一种苦味。
  我问他们,这―带住的中国人多还是美国人多?
  虽然他们早就是美国公民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把他们当成中国人。
  江先生回答了我。他的潮州口音太重,听不大明白。郑敏用标准的普通话对丈夫的话进行解释,说以前这里住的大多是白人(他们把白人作为美国人的代称),后来中国人多了,白人就搬走了,但没搬完,他们旁边就住着一户,两家之间,有面低矮的短墙,短墙靠里,种着一长排桂花树;透过枝桠,能望见白人门前一棵高大的、亮闪闪的圣诞树。再过不到十天,就是圣诞节了。
  郑敏在解说过程中,自然会夹杂一些英文单词或句子。
  你们跟那家人有来往吗?同行的女士问。
  各过各的,江先生以尽量缓慢清晰的语调说,没有来往。
  门外的雨声越来越响,夜色沉郁。夜色把大地分割成许多个部分。我们坐在屋子里,坐在灯光底下,自成单元。在另―个屋子里,另―个灯光底下一比如短墙的那一边――会坐着什么样的人?说着什么样的话?他们住得这么近,是中国^观念中的所谓邻居,却从来没有来往。并非语言不通,郑敏的英语说得是很地道的,想必江先生的英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办移民时有一个“考公民”的程序,其中一项考试内容,就是察看英语水平。
  郑敏家里,没有任何一点圣诞将至的气氛, 自然也没有圣诞树。在我们国内,进入12月中旬,许多商铺酒楼门前都会扎起圣诞树或制作一个圣诞老人。他们在美国,旁边还住着白人,却没有这些。
  于是我提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们想没想过回到国内去?
  刚来的时候想过,江先生说。
  现在不想了?
  早就不想了,打也把我打不回去了!
  这是郑敏说的,说得斩钉截铁。
  我们又坐了几分钟,起身告辞。郑敏开车把我们送回了宾馆。我的同伴都住在一楼,唯我住二楼。上到二楼的走廊上,我看见郑敏还没有离去,她静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像累瘫了,不能动弹了。
  可陪我们同行,她的话总是那样多。她问我看她的书没有,我说还没有,我说我不习惯在旅途中看书,我要拿回国内去慢慢看。她很不放心的样子,你真的会看吗?那还用说,肯定看!你应该看,她说。接下来是一串英文。她的英文之所以地道,不仅在于发音,还在于吐词的方式以及与之配合的手势。她吐词是不连贯的,是一嘟噜一嘟噜的,前一嘟噜说完,突然顿住,短暂的停歇之后,才是下一嘟噜。据说这是典型的西部腔。她从语言上已经融入了美国,至少已经融入了美国西海岸。我的英文不好,但她的意思大致能够领悟,是说,她的那部书以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读者,在中国,她感觉到的是无奈,在美国,感觉到的是无能。美国千千万万人比她富有,可她一点也不嫉妒,因为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凭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富起来的,不像在中国,智慧和勤劳有时连屁都不值。
  车窗外的大漠无穷无尽。郑敏以当地人的习惯,把这大漠叫沙漠,其实它跟我们理解中的沙漠完全不同,它有地衣,有灌木,有高过几米的仙人掌,甚至还有虽不高大却蓬松挺立的加州橡树。在大漠深处,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武器库,有白房子的监狱。
  景色并不单调,却有了荒凉的气息。这是土地本身的气息,更是不惯于接近大自然的人几近荒败的感觉。有人终于扛不住这种感觉,大声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压过了郑敏。不知是谁提到了洛杉矶富人区的孔雀,我的同伴真有人看见了,说那些孔雀跟中国的孔雀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它们为什么生在美国,而另一些孔雀却生在中国。其中一人,老贺,本在假寐,这时候把眼睛睁开,以他特有的、唱歌一般的乡音说:管它是美国的还是中国的呢,都是可以用来下锅的啦!
  郑敏勾着腰,把嘴凑近我耳边,忿忿地说:中国人最坏!
  老实讲,这刺伤了我的自尊心。
  我说,美国有没有坏人?
  郑敏抬眼望见了远处白房子的监狱,美国也有坏人,但……
  她没把话说完。
  我的同伴还在议论孔雀。老贺正绘声绘色地讲述一件事情,说他当某市宣传部长的时候,有人给他送了一对孔雀,一公一母,过了半年,那送礼的人带着十二分讨好的心情,到他家看孔雀夫妻是否有了儿女,他哈哈大笑一当时对着送礼的人笑,现在对着车里的人笑。我为什么要让它们有儿女呢?他说,它们想生儿育女,可以到别处去,不可以在我家里的啦,在我家里,就是下锅的啦。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郑敏越发忿忿不平,细声而坚硬地说:分明是个残忍的贪官,还好意思拿出来炫耀。
  他之所以炫耀,是他已不在政府部门。那是他昔日的荣光了。他现在是某省艺术协会的“一把手”。虽是“一把手”,但明显很落寞。来洛杉矶的飞机上,我跟他是邻座,起飞不久,我们聊开了,他开门见山就诉说自己的落寞,他说我想不通啊,我年富力强,为什么要把我下调?我以前当部长,办公室有百多平方米,我咳声嗽,就有人送药来,现在呢,办公室只有六十平米,咳嗽把嗓子咳破了,也没人理你的啦!以前我起立,别人起立,我坐下,别人还不敢坐下,现在呢,我起立,别人不一定起立,我还没坐下,别人就已经坐下了。他接连叹息几声,灵便地摇着头。他这样不避讳我,是因为我跟他来自不同省份,而且刚刚认识。他早就想找人倾诉了。他不知道我就是那种他起立我不一定起立的人。
  不过他的情绪我能理解,因为之前我见识过。我所在的艺术协会,一度“一把手”空缺,物色了半年,终于物色到一个人选,那人是某偏远地市的副市长,调他到协会来,可以让他举家迁往省城,更重要的是解决他的正厅待遇,可他一听去处,这样回答:去他妈的!你们不要我干,我不干就是了,反正我不走人,我要在这里退休,死也要死在这里!
  在他们眼里,往群团组织调动,就意味着在官场无法再混下去了,是被排挤的象征。
  那天老贺还对我说:那些搞创作的家伙,个个做出很牛逼的样子,你在别人面前牛逼我管不着,怎么能在我面前牛逼呢?你在我面前牛逼,我搞不死你,也要拖死你。那些家伙不是在简介里打上国家一级作家就觉得很光荣吗?那好,我就不给你评职称,一辈子让你当国家三级作家的啦!
  他说得很轻松,像开玩笑似的,但眼光背后的那股狠劲儿,我感觉能把我推出飞机之外。
  这些事,我自然不能告诉郑敏。不是不能告诉她,是不想。
  此刻,老贺还在那里没完没了,问导游米勒先生:美国不是有不少免税商品吗?孔雀免不免税?如果孔雀免税,我就带两只回去。
  米勒很认真地回答他,说美国不卖孔雀,即使卖,你也带不回中国去。
  经过著名的胡佛水坝,车停下来,上厕所,抽烟,照相。郑敏站在风口,大口大口地吐气。车里的空气确实不好,密封太严,氧气稀少,老让人晕晕沉沉。当我要拍摄远处一架尚在修建的钢架桥时,郑敏挡在了镜头里。我没请她让开,反而把镜头拉近,这样,我拍下了郑敏清晰的背影。这哪像―个到了美国二十年的人?如果不是在国内就知道她的经历,知道她是作家,并主动跟她联系;如果不是亲自到她位于富人区的住宅里去过,我要说,装进我相机里的这个人,分明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天蓝色的、过于宽大的毛衣显得很臃肿,用皮筋扎起来的独辫拖到腰部。她的背影比脸部明显苍老。脸留在了二十年前,背影却被时间漫过,遗下陈渣;包括那根独辫,也没剩下多少青丝。
  我很想照一张她的脸,便说,郑敏,转过身来。
  她转过来了,看着我的镜头,笑。她笑起来是那样羞涩。
  然后她问我,那个姓贺的是不是作家?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艺术家的领导。
  艺术家不需要他这样的领导,她说。
  又说,幸亏他不是作家,要不然,我会把你们这群人都看扁的。
  她的话总是这样刺耳,可她自己竟没有感觉到。她已经疏离了母语系统中的人情世故,可她还在用母语写作,我很怀疑她作品的力量。我虽然早知道她在美国西部华文作家中,具有相当的影响,但从未读过她的作品;很可能,她送给我的那本书,我照样不会读。
  米勒说在此停留十分钟,可来此观光的不仅是我们,还有好几车人,而移动厕所只有一个坑位,外面排了很长的队伍,二十分钟后也不一定能走。我举着相机,东南西北地摁下快门,就无所事事了。这里说不上什么好风光。这里的好风光埋在时间的深处。上世纪三十年代,胡佛水坝作 为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直接缔造了闻名全球的不夜城拉斯维加斯,大半个世纪过去,其光芒已经老了。它能与三峡大坝相比吗?――我和我的同伴,就是以此自豪的。
  我们曾经认为只有外国的月亮圆,现在发现,外国的月亮也不一定那么圆了,中国的月亮也不一定那么不圆了,因此我们有理由自豪,有理由用三峡大坝将胡佛水坝比下去。
  同行者好几位都是瘾君子,包括老贺。老贺烟瘾很大,一支接一支,他要利用别人上厕所的时间,把烟瘾过足。抽完一支,他扔到地上,再抽一支,又扔到地上。郑敏皱着眉头,警惕地观望着别的人群,那些人都是洋人,也不知是哪一国的洋人。她很害怕那些洋人看见老贺他们乱扔烟头。发现那些人都忙于照相,没有在意,她便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走到老贺他们跟前,用脚把烟头捻灭,弯腰捡起来,丢进了垃圾箱。
  再次上车,各人都坐了原位。也说不清什么原因,我不想跟郑敏靠得那么近。车上位置宽敞,好几排都只坐了一人,但漫长的旅途中,每个人都早已圈定了自己的世界,不希望别人插入。我只好又坐到倒数第二排去了。郑敏已先一步上车,她正在后排望着犹犹豫豫的我。我想她应该看出了我的心思,可她似乎没有。她拿薯片给我吃,说,这是我们美国的特产。
  的确是他们的美国。她除了说过“我们美国的特产”,还说过“我们美国总统奥巴马”。郑敏到美国五年后,考了公民,考过不久,宣誓,宣誓之后,就真正成为美国公民了。郑敏说她宣誓那天,所有亲人和新结识的华人朋友都去现场为她捧场,因为这是她无比光荣的一天。
  对宣誓的内容,我早有耳闻,其中一项是:如果美国跟中国打仗,要坚定地站在美国一边。
  我对她说,你知道二战之前加入美国籍的日本人吗?珍珠港事件后,他们被抓起来,投进了监狱。加入美国籍的时候,他们一定也跟你一样宣过誓,可到关键时候,美国并不把他们的宣誓当真。
  连续几天来,郑敏让我别扭,让我难受,我也要让她别扭,让她难受。
  她是否别扭了、难受了,我从她有些鼓凸的眼睛里看不出来。
  但她好一阵没再说话。
  下一站是美国国家公园,科罗拉多大峡谷。路程还很遥远,我将椅背放扬,想睡一觉。自从到了美国,我没哪一天是睡好的,往往是将近子夜就寝,仿佛睡了相当漫长的时日,终于醒过来了,开灯看表,却只睡了一两个钟头,甚至只有三四十分钟。脑子是一种病态的清醒,可真要看书,又感到特别费劲,没有一行字能够进入脑里。只好将电视打开。这时节,正是老虎伍兹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电视里关于他的节目,也沸沸扬扬,如火如荼。在这一点上,东半球和西半球没什么区别,中国和美国没什么区别。世界需要明星,也需要明星的绯闻,明星热热闹闹的绯闻,可以将我们内心的荒芜掩盖起来。
  车上的睡眠比床上的睡眠更加脆弱,不过我一直做出睡觉的姿态,一直不睁开眼睛。窗外的风景大同小异,虽然越过千山万水才来到这里,我似乎也没有必要为错过一段风景而惋惜。迷迷糊糊的,我听见郑敏在清理嗓子,然后,我听见她吃薯片的声音,喝水的声音。一车^都在睡觉,唯独郑敏弄出的声音在细瘦地游走。她为什么不睡―会儿呢?
  我心里明白,我这样装睡,这样不理她,其实是很残忍的。
  我将座椅调正。
  她说,醒啦?
  我转过头,朝她咧咧嘴。
  前方不远处便是硅谷,她便给我讲自己来硅谷打工的生活。到美国第一年,她干着织毛衣的事,洗碗刷锅的事,第二年就到硅谷了。早上闹钟一响,大冬天也会把汗吓出来。每天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半才结束,遇上加班要到后半夜两点半,回到家已是三点多,而闹钟响起时,才清晨六点过。那时候,她觉得^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够再睡半小时。想睡,却不能睡,于是陷入挣扎,能在床上多赖一分钟,也会感觉到是了不起的胜利。从奥克兰、旧金山、洛杉矶甚至更遥远的地方,到硅谷的上班族真是太多了,“要么在硅谷,要么在去硅谷的路上”――当时的广告语就是这样说的。人人都渴望参与,人人都渴望成功。郑敏跟两个同是中国大陆来的知青姐妹,到硅谷的湾区淘金,三人租了同一间公寓,因作息时间不同,怕相互影响,闹钟只能调成震动,像戴胸罩那样戴在自己胸口。郑敏说,我们虽然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真正见面的时间,只有礼拜天,平时有什么事,只留张字条。
  自从到了湾区,她就无暇也不想花时间打扮自己了,因为没有人在意和注意这些。
  当然说到底,主要是没有时间打扮。硅谷的房租,几乎每隔三周就会上涨百分之五,离公司所在的圣何塞远一些的房租稍低,三人便去远处租住,每天上班,要开车走三十多公里路。
  生活就像下棋,郑敏说,应该一步一步,循着自己的路数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圣经上有一句话:“我知道你的患难和贫穷,其实你是富足的。”对生活的需求,除了物质以外,还有更多说不清楚的“欲”。人在不断地追求奋斗中,往往忘了自己的初衷而被卷入旋涡,不停地转动,以致抽不出身来。尽管可能暂时得到了,但是真正会富贵、会快乐、会满足吗?
  她这样提出疑问,我却无法回答她。
  我想起她带我们去富人区看她住宅时的情景。
  米勒打开话筒,告诉大家,说旁边有家商场,可以下去买东西,并说是这条道上最后一家商场,买完上车,便直奔大峡谷。
  对购物我没有兴趣,想买的也都买过了,因此没有下车,躺下睡觉。郑敏要帮大家翻译,尽管不买,也要下去。这一觉睡得特别死,当我醒来时,车又开出了好长一段路。
  郑敏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很快就到大峡谷了,你会看到,我们美国的国家公园,跟我们中国的很不一样。
  好多次,她在说了“我们美国”之后,紧接着就是“我们中国”。
  后者不是对前者的纠正,不是的。她说得那样自然。我似乎明白了,她宣过誓,早就是美国公民,现在跟白人成为邻居,在圣诞节将至的时候,她家的房前屋后,却为什么没有圣诞树?
  怎么不一样?我问她。
  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就知道了。她说,曾经有个小姐,屁股上扎了一根刺,扎得很深,只好求救于医生。医生问这根刺的来历,她说是自己去国家公园解手时不小心扎进去的。医生一听,接连摆手:国家公园的刺我不敢动,必须上报立法委员会,经过他们讨论后批准了才行。郑敏说你听出来吧,美国的国家公园绝不允许有任何人造景观,上帝是怎样安排的,就让它们以怎样的形态自然呈现。
  亚利桑那州西北部的凯巴布高原,积雪达数十厘米。我们的车犁开雪尘,开进高原上的公园,管理员却不让进,叫司机倒回去,说这是一车道,我们的车应该从四车道进去。其实,当时只有这一辆车,而且一车道和四车道在很短的距离内就殊途同归了。司机倒车的时候,我们都笑话美国人真死板。老贺说,要是这些家伙在我的手下干事,不上―个星期,我就要叫他走人的啦。
  等车里安静下来,郑敏小声对我说,这不是死板,这是规矩。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没有规 矩。接着她讲了自己遭遇的一件事情。两年前,她因事回了一趟中国,几天后口腔生病,中国的朋友陪她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医生看见她的护照,知道她是美国籍,开价九千块!朋友急了,说你别看她现在是美国人,可她是作家,作家在美国是最穷的了,比扫大街的还穷,你们可不能漫天要价,要那么多她也给不起。好说歹说,医生一点一点地往下减,竟然减到了二百。
  九千和二百啊,郑敏说,如果你从一车道进去收九千,从四车道进去收二百,你选择哪―个?
  我以为她如获重生,交了二百就走人的,但她没有,她不依不饶,要跟医生理论。因为她从九千和二百的落差里看到了规矩的混乱。她要跟医生辩明,在这件事情上,究竟该走一车道,还是该走四车道。如果该走一车道,九千她会给,九万她同样会给,她并不是嫌价高,而是觉得,不能既可以走一车道,又可以走四车道。朋友小声而严厉地警告她,都降到二百了,你还理论啥呀,赶快逃吧!
  郑敏还说了几件事,都跟上面的那件事大同小异。
  她问我,你到美国这么几天,进过商场,也进过洛杉矶湖人队的球场,你发现我们美国人排队有什么特点没有?
  想了想,我说,他们把队伍排得很正。
  我说的是“他们”而没说“你们”。
  郑敏没有计较,高兴起来,说,就是!我们中国人排队就不一样了,后面的人不是站在前面的人背后,而是站在侧边,这样,既可以说他是在后面,也可以说他跟前者平行,只要他把脚稍稍伸长一些,还可以跨到前面去,成为前者的前者。这种规矩的混乱,让前者焦虑,并给他一种挫败感,觉得自己那么早来排队,实在不值。
  阳光时隐时现,在阳光最明亮的地方,车停下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像上天安放在这片高原上的巨碗,一口连着一口,红色成为它的主色调,仿佛隐隐燃烧的火苗,但再看,它又变成棕色、蓝色、灰色,甚至白色。大自然浩瀚的气魄,叫人心生敬畏,且无法不相信神的存在。但说真的,它并没让我感动。有一年,也是冬天,我独自去川西高原,望着高天上的孤鹰,寸草不生的山脊,以及远处变幻莫测的雪峰,心里发颤。那些藏人,历经辛苦把经幡挂到山顶上去,让风诵读,把他们的真理传到山里山外,使我涌起宗教般的庄严情感。而科罗拉多大峡谷,这个据说在太空唯一可用肉眼俯瞰到的自然景观,却没让我感动。我想这是因为自己是―个观光客的缘做。何况我跟了这么多人来。大自然的灵魂,没有理由走进一个凑热闹的观光客的内心。
  倒是在雪原上觅食的两只驯鹿,以及经米勒指点才勉强看清的那个在峡谷极深处的印第安部落,提示我潜到深处,沉静了片刻的工夫。
  刚从国家公园出来,郑敏便接到电话。
  是旧金山打来的,旧金山的北加州华文作家协会,早就等着我们去,要跟我们交流。在洛杉矶,我们也跟南加州华文作家协会进行过交流,在他们经常聚会的777会所,济济一堂。他们每个人都争着发言,还站上台去,朗诵自己或别人的诗歌。但我要说,他们显得过于认真了,因为我们这群人,大多想的是聚会尽快结束――时间这么仓促,还有那么多景点等着我们去看。
  收了电话,郑敏说,旧金山那边把聚会的场所都租好了。
  可事实上,我们至少还要一天半才能到达。
  退出雪原,枫叶一树一树地红。这情景让我想起家乡的深秋。我家乡的枫叶是有名的,每到仲秋时节,小小的县城便忙碌起来,那是要接待各方来客。每个部门都有每个部门的上级,上级下来看红叶,当然需要殷勤接待,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常常是酒店暴满。接待方的工作人员,不回家,也不回单位,白天黑夜都在酒店里恭候。有一次,我回到市里,市文化局的朋友恰恰要去我老家看红叶,便捎上我,天黑尽时到达县城。刚在酒店住下,另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赶来,敲开我们的房门,要把我们从房间里赶走。那队人马的接待员说,这房间是他们早就预订了的。我们正准备让出去,接待文化局的人说,不能让,让出去就没地方住了。双方争执不下,闹得乌烟瘴气。最后,两方接待员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比谁的官大。结果,我的那个朋友胜出,他既是文化局局长,还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比对方的官大,因此稳稳当当地住了下来,也因此而气宇轩昂。简单洗漱之后,被带去吃饭,加接待方和我在内,只七个人,却满盘满桌,多的是野味,且喝了六瓶五粮液。接待方不把上级客人灌醉,仿佛就不成敬意。客人实在喝不下去,往往偷偷地把酒倒掉。我在乡下的父老,要挣下这一杯酒钱,需远走他乡,在简陋的厂房里把汗流尽,把手磨穿。
  老贺也看到了一树接一树的红叶,他说,看到这些红叶,我就想起海鲜,想起龙虾,你们想吃龙虾吗?反正我本人想吃,我想龙虾想得都快掉眼泪的啦!
  车里欢呼起来,要老贺请客。
  老贺是个慷慨的人,并不在乎请客。一路上,米勒不安排喝酒,老贺就掏钱买,请大家喝。美国的酒贵得出奇,半瓶装的啤酒,竟卖4.5美元。自从来到美国,只要走进商场,就在做心算乘法,比如4.5美元,就要再乘以6.8,换算成人民币,再决定买下还是放弃,像我这种数学很差的人,几天来脑袋都算痛了。但老贺不算,老贺说,喝一点啤酒算什么?支配这一点钱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啦,要是你们到了我的地盘上,不喝死你,我就不让你下桌。
  听到车里人欢呼,郑敏没有言声。在洛杉矶,他们招待我们,都是自己凑钱的,有两顿饭,还是他们每人做了一份家常菜,端到聚会的地方,让我们像吃自助餐那样挑选,谁做的菜上得快,谁就陕乐得像孩子。
  旧金山一定也是这样。郑敏接电话的时候,我就听见她在说这件事。对方大概在征求她的意见,她把每人做一份菜的经验告诉了他们,说这样太好了,大家像一家人,吃得特别香。
  我不知道旧金山算不算最有中国味的美国城市,在我看来是的。这不仅因为它有庞大的中国城,还因为它有山有水,类同于山城重庆,而我曾经在重庆念过好几年书。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街上能看到很多人,不像在洛杉矶,车行许久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清早起来散步,走老远了也无人迹,人们都坐在房子里,或者坐在车里。中国的人多,中国人也喜欢人多,并给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叫“人气”。我们在旧金山玩了两天,跟北加州华文作家协会有一个聚会,但非常简短,只是彼此作了介绍,交换了名片,就散了伙。他们没请我们吃饭,一顿也没请。我总觉得这是由于郑敏的缘故。
  两天之后的上午,郑敏把我们送到机场。我们办安检的时候,她朝我们挥挥手,然后转过身,跟米勒一起,回洛杉矶去了。
  我很希望揣摩一下,郑敏在车上会跟米勒说些什么,她又会想些什么。
  正是出于这种好奇,飞机升空之后,我打开了她送的书。
  这是一本散文和小说的合集,全用第一人称。让我奇怪的是,整本书都没有她给我阐释过的内容,而是在挖空心思,发掘中国与美国的“同”,而不是“异”。比如开篇的《鼓浪》,写一群中国移民,身着中国传统服装,在好?坞的星光大道上,表演腰鼓舞。紧接着,她描写洛杉矶帕沙迪纳市每年元旦花车游行的场景。她在这两者之间,寻找不同之同。
  我承认,她的书让我既迷惑又感动。她的书让我对小说必须以人情世故作支撑的观念,第一次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文学,自然包括小说,有比书写人情世故更加重要的任务。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我没有合眼。我把她的书读完后,飞机在首都国际机场降落了。
  走出机舱,站在中国的土地上,我发现,郑敏给我的全部印象,都留在了缥缈的云空。现在我还记得她,再过若干时日,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还能把她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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