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一年的“黑色七月”，我因高考时午觉睡过了头，导致平时最拿手的政治一门不及格，不幸以二三分之差落榜，被迫灰溜溜地从城里回到了农村。我不死心，打算再复读一年，但父亲突然去世，只得作罢。灰头土脸地在几亩责任田里瞎折腾了一年，穷得竟连一条短裤都买不起，我决定远走高飞，另谋出路。然而，山里头信息不灵，只听说外出淘乌金――挖煤比较赚钱。村里不少人就是靠着这营生盖了新房子，买了自行车，其中包括我堂兄阿毛，我便暗自盘算着。姑且干它一年半载，等到赚够了本钱，立马就改行做生意，或返回学校复读。我拿定主意，当即打点行囊，兴冲冲地跟着堂兄去了福建省龙岩市的矿山。
第二天一大早，矿主发给我一整套崭新的矿鞋、矿帽和矿灯，吩咐堂兄带着我和另外一个新手阿木上日班。我们来到黑咕隆咚的矿井下，只见污水四溢。臭气冲天：成群结队的老鼠吱吱地怪叫着，眼睛里闪烁着白森森的寒光，在朽木、乱石丛中奔蹿。我不由得浑身毛骨悚然。惧怕使我开始后悔来到这样的鬼地方。
堂兄领着我和阿木拐进一条小坑道，只见那里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很多电线，安装着各种各样的电器设备，直看得人头晕眼花。堂兄指着一排闸刀向我俩一一介绍说：“这是电煤钻的开关，那是空压机的开关……”最后，他指着一个大闸刀强调说：“记住，这是放炮专用的开关，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千万莫乱动!”他见我俩被唬住了，又安慰道：“老板他妈的太小气，连个放炮器也不舍得买，将就着用吧。”他说着，顺手拉上了鼓风机的闸刀，鼓风袋随即像一条凶猛的蟒蛇，呼啦啦地迅速膨胀起来，一直向着远方蜿蜒、伸展开去，余音在空谷中久久地回荡。我惊得目瞪口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堂兄见我胆小如鼠，就安排我在下面推矿车，他们两个上工作面采煤。他交代完毕，一弯腰便往工作面上爬。那煤层的高度不过七八十厘米，他俩被迫紧贴着湿漉漉的地板作侦察兵状，匍匐前进，看得我哭笑不得，暗暗叫苦不迭。
由于没经验，我推的第一车煤就在半路上翻倒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精疲力竭，就是撬不起来。我正无计可施之时，突然，旁边的一条岔道上有个人影一闪。我用矿灯一照，只见一个秃头汉子正蹲在地上解手。那人丑行败露，迅速穿上裤子，尴尬地走过来向我赔礼道歉。他自称是隔壁矿井的工人，因为吃多了，实在憋不住，想在矿洞里就地解决，但带班的工头不让，怂恿他到这里来制造“污染”。他说他也是个矿车手。为了将功赎罪，他主动提出帮我一起撬矿车。在他的帮助下，矿车很快就撬起来了，他随后从一个通风孔里钻了出去。
我倒完煤，推着空矿车返回坑道。突然，阿木慌慌张地迎了上来，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阿、阿毛他，被、被石头砸中啦!”
我闻言犹如五雷轰顶，立即发疯似地爬上了工作面，只见一块巨大的锅底石正压在堂兄的腹部，地上殷红的鲜血和泉水几乎汇流成河。我急忙招呼随后赶到的阿木一起出力，好不容易总算把锅底石搬开，但拖出血肉模糊的堂兄一摸鼻息，已经断气多时了。
处理完堂兄的后事，我的“乌金梦”也宣告破灭。
二
离开福建，我在家呆了一段时间，手头拮据得实在受不了，便又向人借来盘缠，冒冒失失地南下来到了广东省揭阳市的一个偏僻乡镇，颇费一番周折，进了一家私营小型水管厂。
一天晚上，天气出奇的闷热，厂里的职T宿舍就像一个大蒸笼，几乎把人烤得喘不过气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独自上街游逛，一来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二来顺便观赏一番美丽的夜景。
当我信步走到一家发廊门口时，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酷似香港影视明星钟丽缇的年轻女人正斜倚在门前一个劲地向我招手示意。我误以为她认识我，急忙跑过去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一把将我拉进了店里，说是要给我按摩。我被这个性感女人纠缠着，脱不了身，再加上自己在厂里一连几天干通宵，只是今晚没加班。也确实渴望轻松一下，便问她按摩要多少钱。她伸出两根指头说：“一个钟，15块钱。”
我摸摸口袋里有30多块钱，觉得潇洒一回还是绰绰有余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她转身把我领上三楼，拐进一个小单元包厢里。叫我仰面躺在床上，三两下就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只穿一条薄如蝉翼的内裤，俯上身来开始给我按摩。她突然翻脸尖叫起来：“唉呀呀，不得了，强奸啦!”
我慌了：“这个，那个……这也算强奸么?”
她嚷得更凶了：“我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你不赔给我1000块钱青春损失费，我要上派出所告你!”她一边嚷着一边迅速穿上衣服。骂骂咧咧地押着我下楼。
我吓呆了，心想，就是把袋子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剥掉裤头，也远不够赔偿她的“损失”呀。这事万一闹大了，把自己弄到派出所，说不定还要坐班房呢!我急得团团转，磨磨蹭蹭地下到二楼拐弯处，发现落地铝合金窗口大开着，探头朝外一望，见下面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我急中生智。决定从这里跳楼逃跑。谁知，我闭着眼睛往外一跳。却“咚”的一声掉进了一个伪装的陷阱里。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喊大叫着：“捉贼!”七手八脚把我提起来。用一条麻绳捆了个结实。其中为首的一个瘌痢头先是在我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见我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就气急败坏地把我扭送进了当地派出所。
所长是个猛张飞式的粗鲁角色，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吊打了一顿，硬逼我要承认强奸、偷窃等犯罪事实。我起初还嘴硬，义正辞严地指责他们无凭无据，冤枉好人，不曾料想，“猛张飞”当场甩出那条按摩女子穿过的脏内裤，接着又从我口袋里搜出一部手机、两条项链。我知道自己遭人暗算了，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罚款，我说什么也是徒劳……
他们抽掉了我的皮带，把我关进了一间密室里，并且扬言如果三天后不缴出3000块钱罚金，就把我送去修铁路。我借着昏黄的灯光，发现房间里黑压压的关了不少人，一打听，原来都是些外地来的打工仔，而且遭遇都跟我差不多。大伙儿同病相怜，凑在一起唉声叹气，大发牢骚。突然，铁门“哐当”一声开了，又推进来几个倒霉鬼。看他们怨气冲天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又是一起有计划、有组织制造的冤假错案。就这样，一个晚上不断地有人进来，也有如数缴交了罚金的人不断地被赎出去。
苦熬了三天三夜，我害怕真的被送去修铁路，被迫给厂里打了电话。老板阴沉着脸送来一大笔罚金赎我出去，不满地声明我已远远超支现有工资，将在我今后的工资中逐月扣除。
此番“桃色事件”使我颜面尽丧。硬是抬不起头来，觉得不好意思再干下去了，索性卷起铺盖偷偷地逃到了邻近的潮州市。
通过职业中介所介绍，我进了一家五金工艺厂。我被分配在所谓的酸洗车间，负责清洗半成品的铁锈、油污等杂质，每天加班加点，工作十四五个小时，疲于奔命。
干了一段时间，跟工友们渐渐熟络起来，我了解到 此前曾有人因劳累过度。支持不住，一头掉进了酸洗池里，被硫酸溶液活活地腐蚀死了。知情的老工人都不肯从事这份既辛苦又危险的工作，纷纷跳槽走了。厂方被迫从外面另找新手接替，而且暗中规定必须扣押身份证和三个月工资，一年内不允许自动离厂。
跟我同时进厂的还有张恒和李元两位工友，也是被中介所欺骗来的。他俩暗地里怂恿我一起结伴逃走，然而，整个厂区地处荒郊野外，四周高墙耸立，铁网密布；里面保安蛮横，狼狗凶猛，宛如一座监狱，硬闯是决计逃不出去的。我们绞尽脑汁。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周全之策，只得苦苦煎熬着，等待渺茫的机会降临。
一天中午吃饭时，有两位工友为了争夺饭勺，竟然大打出手，把个食堂搅得桌倾椅翻，盆碎碗破，工友们尖叫声四起。老板见状，当即吩咐财务部结算工资，把他俩打发出厂了事。
事后得知，原来老板外强中干，欺善怕恶，对敢于打架、闹事的工人，历来都是敬而远之，不敢招惹。张恒深受启发，兴奋不已地跟我商量，说我们不妨也来合伙炮制一场斗殴事件。我见他拳头比我的脖子还粗，不免有点胆怯，犹豫再三，为了脱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天早上，我们酸洗车间的全体员工列队举行早班会，车间主任唾沫飞溅地正训得起劲，站在我后面的张恒突然高声地嚷道：“王卫斌，你他妈的老是踩我的脚，想找死么?”话音未落，他飞起一脚就踢在我的屁股上。
我忙转过身子，装模作样地跟他扭打成一团。谁知，他一下子动起了真格的，抡起拳头打铁一般砸向我的脑壳，直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车间主任一看势头不妙，赶紧叫来保安，把我们俩推搡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老板问明了情况，果断地拍板做出决定：“鉴于张恒故意挑起事端，态度恶劣，手段残忍，立即开除出厂，工资照算。”而我因为表现老实，认错态度好，被处罚款100元，留厂察看三个月。
我被白打了一顿，自己没走脱，反倒做了别人的垫脚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此后不久，成型车间的一个工友被切割机切去了一根手指，狠心的老板不愿支付医药费，竟不顾他的苦苦哀求，让保安强行把他赶出了厂。
李元由此突发奇想，决定采取自残的办法，以便达到“曲线出厂”的目的。
那天，车间主任安排我和李元打磨返工产品，李元故意把磨片砸裂，装在打磨机上。
我大惊失色，站在一旁竭力相劝，但他不以为然，愤怒地说：“干下去是死，自残大不了也是一死，同样是死，不如冒险赌一把!”说着，他脖子一扬，牙一咬，把打磨机对着自己的身体猛地按下了开关。不料，那磨片却朝着反方向飞出，“嗖”的一下击穿了我的上嘴唇，打落了我三颗门牙。顿时血如泉涌。
李元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赶紧撕下一块布条裹住我的嘴巴。
工友们呼啦一下围了过来，挤眉弄眼地向我直竖拇指，还扮着鬼脸说：“王卫斌，你真行，这一招够狠的!”“王卫斌，这回包你走得成了!”
我哭笑不得，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们又说：“王卫斌，同是天涯打工人。自家兄弟面前，你就别装蒜了吧!”
这时，车间主任陪着老板检查工作正好路过，只见车间主任对着老板嘀咕了几句，老板突然暴跳如雷，不问青红皂白就指着我破口大骂：“好啊，王八蛋，你女跟老子玩起‘苦肉计’来了!打死你!打死你!”他一边骂一边冲着我拳打脚踢。可怜我嘴唇受伤，做声不得，只好一只手掩着嘴，一只手捂着被踢肿的屁股，落荒而逃。
我最终果然达到了被开除出厂的目的，但一分钱也没拿到，白白挨了两顿打，丢了三颗门牙，给可恶的老板打了四个月的工。
四
离开潮州后，我爬车去了汕头，一连漂泊多日，工作毫无头绪，最后弄得快要讨饭吃了，正巧在大街上幸遇一位老乡。把我介绍进了位于郊区的一家凉果厂。此后，我在汕头地区范围内不断跳槽，转换工种，一呆就是10多年，可谓历尽打工辛酸，尝遍人生百味。
去年下半年，我利用打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血汗一钱作为起步资金，毅然返回到了家乡江西省瑞金市，做起了买卖。商务之余，我忙里偷闲，渐渐地迷恋上了写作，发现打工生活给我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有时候耐不住“爬格子”的寂寞和清苦，难免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但一想起那些年打工的艰辛和屈辱，便又神情严肃地端坐在电脑旁敲打文字。我倍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悠闲，不敢有丝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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