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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_路也:在现代与古典中发现并抵达语言的欢乐

时间:2019-02-16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路也,女,1969年12月生,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著有诗集《风生来就没有家》《心是一架风车》《我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等,另有散文随笔集《我的城堡》、中短篇小说集《我是你的芳邻》以及长篇小说《幸福是有的》等多部。获《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齐鲁文学奖散文奖、《作品》杂志小说奖和散文奖等。
  
  编者按
  似乎很难再找出一位女诗人像路也这样在当下被如此广泛地接受。早慧、成名也早的路也在多种文体创作中尽显不凡身手,尤其是她的诗歌创作在新世纪以来的影响力渐渐凸现出来。有目共睹的是新世纪以来,特别是2004年发表《江心洲》系列作品以来,路也一次次成功蜕变。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
  路也创造并形成了自己的诗风,她的诗歌里有鲜明的路也式的爱和深情,风趣生动,活泼俏皮:也有着路也式的女性的开阔和自由,自然包容,热情超脱。
  路也舒缓自如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恨幽怨,在她的诗歌里可以发现多种美学传统交织在一起,古典的,现代的,神圣的,世俗的,理性的,浪漫的。
  路也有一种天生的对日常经验的细致的感受力,当别人在努力挖掘、发现时,我们似乎看见路也有着不尽的俯拾皆是的属于诗歌的动人细节。
  有关路也诗歌的语言方式也非常值得研究,她时而质朴平易,时而反讽调侃,且有一种神奇的化古与用典的能力。路也像握着一种她自己的诗歌语言的密码和魔咒,通过灵巧自然地借典和灵活地使用日常用语,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行云流水、春鸟秋虫一样自然的诗歌,像一位农妇弯腰捡起麦穗一样自在的诗歌。她的这些诗歌对活跃与丰富现代汉语可以看作一种贡献。
  在获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时,评委叶延滨对路也的评语是这样的:“路也诗歌中“思想”成为独立人格的证据。路也诗歌中‘语言’成为智慧与创造性的产物。智性的光辉让路也诗歌超越‘女性’的自豪而成为‘人’的骄傲”。评委梁平说:“把世俗写得如此优雅,需要一种非凡的能力。路也的诗,让人从此不敢忽略我们天天面对的世俗生活,由不屑变成敬畏,即使那里有‘辽阔的伤感’”。
  在历经现代生活的喧嚣嘈杂后,路也确实获得了一种将琐碎细腻提升为自然畅达、将凡尘俗事升华为精神花园的力量。
  
  诗十九首  路 也
  
  如今,一切由双数变成了单数
  棉被一床,枕头一个
  牙刷一只,毛巾一条
  椅子一把,照片保留单人的
  窗外杨树也只有一棵
  还有,每月照例徒劳地排出卵子一个
  所有这些事物都是雌的
  她们像寡妇一样形影相吊
  像尼姑一样固守贞操
  
  如今,一个人锁门,一个人下楼
  一个人逛商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回屋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睡去
  一个人从早晨过到晚上
  还要一个人走向生命的尽头
  布娃娃在书架上落满灰尘
  跟我一样也没有配偶
  
  我离异了,而她是老姑娘
  我们同病却无法相怜
  电话机聋哑人似地不声不响
  谁能在夜深人静时拨通我的心弦
  我连心跳的每一下都是孤零零的
  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引起回音
  我是韵母找不到声母
  我是仄声找不到平声
  我是火柴皮找不到火柴棒
  我是抛物线找不到坐标系
  我是蒲公英找不到春天找不到风
  
  我是单数,我是“1”
  以孤单为使命
  以寂寞为事业
  
  我想去看你
  
  用红笔标示出所有
  能到达你的城市的车次和航班
  我想去看你,我想
  心在风里向西飘上几千里
  中国的版图广大得多么奢侈
  支撑得起最丰富的想象
  这些铁路和航线
  都是为我这次远行而修筑和开通的
  
  我想去看你
  我很贫穷
  从今天开始要省吃俭用
  攒足去你那里的盘缠
  我是一个卑微的人
  但你要像迎接文成公主一样
  迎接我
  在当年她驻足的地方
  请为我接风洗尘
  她西去的目的是和亲
  我的目的是挑起一场温柔的战争
  要选择一个好日子
  海陆空畅通无阻
  头脑保持最简单状态
  行李就是我这个人
  我要开小差
  从灰黯的生活里悄悄溜走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我要去看你
  看你一眼就回来
  从此以后死心塌地
  埋下头,继续孤孤单单
  一天一天苟活下去
  
  山 上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我跟随着你。心????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两公里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阴。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筒,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江心洲
  
  给出十年时间
  我们到江心洲上去安家
  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
  
  江心洲是一条大江的合页
  江水在它的北边离别又在南端重逢
  我们初来乍到,手拉着手
  绕岛一周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
  看见长江
  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
  摆脱地心引力
  
  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
  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
  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
  光住也能住成李白
  
  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
  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
  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
  
  农家菜馆
  
  菊叶蛋汤、清炒芦蒿、马齿苋烧肉
  江虾炒韭菜、凉拌马兰头
  读一张菜单像是在读田野的家谱
  
  宽大的餐桌像沙场,摆在篱笆围起的露天小院
  我们要把江心洲的四季
  品尝、咀嚼、吞咽,并且消化
  
  月亮升起来
  给每个菜里加了一点甜味
  
  六只红灯笼悬挂在屋门前
  里面裹着晕黄的寂静
  屋檐下的斗笠用庄稼的筋骨编成
  它有一个像它的红飘带那样的好心情
  还有那些玉米串,看上去多么实心眼啊
  老板娘把我们当成太阳来奉承
  她的脸是一朵向日葵
  月亮升起来
  盘子里的盐水鸭头带着淡淡的愁容
  
  它们突然怀念起不远处的池塘
  从灵魂深处发出嘎嘎嘎嘎的呼唤
  那些虾子随时准备消褪红色,游回江里
  油汪汪的霉干马齿苋很想还原叶绿素,
  种回山坡和洼地去
  重新发芽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在喝啤酒
  我对他的爱最好是先别说出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越过篱笆
  到了对面的果园
  而我的心走得更远
  它早就到了两公里外的江面。乘上了一艘
  远洋货轮
  
  月亮升起来了
  又大又圆
  就当免费上来的一盘果酱吧
  
  菜地
  
  我和你走进菜地
  夹道欢迎的是高个子的菊花叶和芹菜
  番茄唱起红红的颂歌
  蚕豆花的黑眼睛明眸善睐
  萝卜举着喜庆的缨子,辣椒张灯结彩
  
  这是一个好日子
  繁荣和丰收在脸上一望无边
  要不要,就在今天就在这菜地里成亲?
  我们踩在松软的田埂上,风吹过来
  把我这个想法翻译成你的扬州话
  
  我们走到了菜地中央
  如果把歇脚处的一簇苜蓿看成老家
  跨着那些匍匐的南瓜秧子过去
  一直向前,走到那大片油菜花的尽头。
  就算到了天涯
  一堆掰下来的莴苣叶正在溪边快乐地腐烂
  多像这个就要过去的春天
  
  我和你一起走在菜地
  我围绕着你走,时前时后,时左时右
  我知道,我这只北方的青虫
  已经一头栽进了你这棵南方的菜心里
  
  你在病中
  
  我隔了上千里烟雨迷蒙的国土
  惦念着你的病情
  竟把天气预报误读成心电图、CT、彩超和血压数
  我还要为此斋戒,只吃一点少油的素菜米粥
  祈祷你的康复
  
  如今你在病中
  请像一棵雨后的稗草那样好好歇息
  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细细的嫩芽
  把来苏水味的疼痛和晕眩打电话告诉我吧
  生命原是一笔需要慢慢偿还的债务
  请打开病房的窗户,看看水杉树顶的朝霞和落日
  还有那飘着晚饭花香气的小路
  安宁和静默是最好的大夫
  
  我还有一大串叮嘱,也请求你一一记住:
  你要在美德里加进去那么一点儿懒
  让书桌上轻轻落着尘土
  你要与茶为友,以烟酒为敌
  你要常吃核桃花生芝麻,还有海藻和鱼
  你要每天去江边散散步
  你必须按时吃药啊,不能怕苦
  
  我一个人生活
  
  我一个人生活
  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
  外加一小碗米饭。
  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
  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
  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
  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
  我的消化系统竟这样辽阔
  
  差不多纵横半个祖国
  胃是丘陵隆起。肠道是江河蜿蜒。
  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
  眼睛闪亮。头发凌乱
  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
  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
  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
  
  火车站
  
  它的人群苍茫,它的站台颤动
  它的发烫的铁轨上蜿蜒着全部命运
  它的步梯和天桥运载一个匆忙的时代
  它的大钟发出告别的回声
  它的尖顶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远,对应
  遥遥里程
  它的整个建筑因太多离愁别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钻出了我这个蓬头垢
  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在方块砖上滚过
  发出青春最后的轰轰隆隆的响声
  
  晚 安
  
  晚安――
  当我们彼此这样说的时候
  电话线在风中轻轻地荡了一个弯
  我楼下的茑萝早就合上了眼睑
  你屋外的水菖蒲用外省口音打起轻鼾
  我们相隔的上千平方公里啊
  在半明半暗中笼罩着淡雾和轻烟
  晚安――
  这两个字的韵脚可用来催眠
  使心跳和血流慢下来,使骨骼里的钙积淀
  使大脑像广场那样空,使我的子宫像花骨
  朵那样饱满
  在黑暗中消除着疲倦
  晚安――
  梦这只蚕很快就咬破躯壳和棉被这两层茧。
  从中飞出
  而那些还没来得及飞走的
  会把填满谷糠的枕头沉沉地压扁
  晚安――,晚安――
  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的中下游平原连成一片
  被我们当成大床
  在上面手拉着手一起入眠
  
  木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绾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忆扬州
  
  来一盘煮干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
  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是我和你的扬州
  
  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只须乘高速大宇   
  就有勇气下扬州
  
  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
  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
  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
  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
  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
  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
  
  在临安
  
  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
  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
  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
  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
  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
  
  在临安,我认识了木荷、香樟树、桫椤和岩柏
  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抚慰我
  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斗一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记
  
  我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
  红砖小楼下的水洼传来青蛙的咏叹调
  凉台上有安居乐业的盆花
  门厅里摆着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厨房里保持着好脾气
  是的。我来到临安,就是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着山睡去,傍着云醒来
  一阵小风在测量我的身材
  这是临安,是李白和苏东坡来过的临安
  唉,为了忘记你,我一口气跑出来两千三百里
  
  降 落
  
  从云层之上
  渐渐
  下来了
  这架说了一路英语的波音飞机。
  舷窗外已是大西洋沿岸平原
  这大陆是一块写满字母的大幅棉布
  而东西海岸则是
  镶在两侧的蕾丝花边
  我就这样沿着经线
  一路不停地迁移。
  感谢灿烂的阳光,感谢美洲航空公司
  感谢天空巨大的浮力。
  机舱里大家已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
  哦,只有我一个人黑眼黑发
  揣着一颗汉语的心
  坐在这里。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懂得六书,懂得风雅颂
  我那二十四节气的情感
  适合用刀子刻于竹简
  用毛笔写于宣纸。
  我一个人的身影
  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微缩
  上有竖版的长城,繁体的敦煌
  水墨的苏州园林
  我托运并携带了三山五岳的行李。
  飞机飞得越来越低了
  向下,看到了瓦尔特?惠特曼大桥
  它有着伟大诗人的名字
  桥下泊着拖船的那条河叫特拉华河,以河为界
  左边是宾夕法尼亚,右边是新泽西。
  飞机扇动着银色翅膀
  引擎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像宣誓
  
  啊,越来越低
  越来越低
  我甚至看清楚了那些童话般的民居
  门前种着鸢尾,屋后有小湖,湖里有鸭子。
  这架从芝加哥起飞,激情万丈
  达云霄之外的飞机
  飞了两个小时
  终于在费城机场,缓缓着地。
  
  横贯公路
  
  从东往西,往西。沿着横贯公路走
  一辆红色吉普穿过美利坚合众国
  远远铺展开来,这平原,这牧场,这天空,这命运
  我把前半生抛在了后头
  
  沿着横贯公路走,经过小镇和乡村的时候
  看见它们静立花丛,并把一本《圣经》摆放在胸口
  牛群担负着一个国家的肠胃
  湖里有野鸭,树间有麋鹿,田里种着马铃薯、玉米和大豆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
  用四个轮子量出一个大陆,这是最长最热烈的摇滚
  我装了满满一脑袋仓颉造的古老汉字
  在别人的祖国我想唱一曲《乌苏里江》,一展歌喉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东和西永无尽头
  地平线是信仰,千里万里无遮无挡
  白云在蓝蓝的天上一动不动,踩一下油门就可以追上
  啊,只需踩一下油门,我就能到天上
  夕阳正朝整个大陆挥舞着宽大的衣袖
  
  沿着横贯公路走啊,沿着横贯公路走
  过了密苏里大桥,就从爱荷华到了内布拉斯加州
  在奥马哈城外,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在致欢迎词
  就这样沿着横贯公路走,按1:8计算,
  “哪里用美元买的东西最多”哪里就是家门口
  
  城堡
  
  一座英格兰城堡,被思乡的人拆卸,把巨石横渡大西洋运来
  然后又照原样一块一块地垒建在这新大陆上
  这个傍晚我们围着它转了三圈
  夕阳把道路延长,墙角堆积着古老的时光
  
  城堡后面的排椅是空的
  松针一层一层地覆盖着通向那里的路途
  梨花飘落,蒲公英结出绒球,春天的颜色渐渐加深
  随之加深的还有,我身体里那根轻轻跳荡的弹簧
  我知道水仙依旧开着,在身后轻轻摇晃
  小松鼠有着褐色的、甜蜜的惊慌
  栅栏外那只掉队的蜜蜂,正沿着残败的花香匆匆赶过来
  我知道春天的盛大聚会就要结束,而离别将以年计、以万里计
  上亿只水泵也抽不干相隔的那个大洋
  
  我想请求这城堡,用花岗石来替我们
  结结实实地记住:
  一条大河的身影包含了多少沉寂
  两种语言如何缠绕成两束丝,将纸页缓缓照亮
  还有南风,曾经怎样在大平原和那些屋顶上迁徙、徘徊、翻滚
  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
  
  这是我的行李
  
  这是我的行李,又到了要走的时候。
  里面有四季的衣裳,有雨伞、相机、别针和纽扣
  半盒产于旧金山的芥茉青豆。
  有水杯、词典、花露水、拖鞋、手镯、银联卡、身份证、
  护肤霜、卫生巾、木梳、脑清片、褪黑素、钙片、
  木糖醇、维生素C和红花油。
  有《瓦尔登湖》与《红楼》。
  有将月球也画上去的地图册
  三十六集轻喜剧、上中下三卷伤心史
  浣溪沙和雨霖铃、闲情一缕、青丝一绺。
  里面还有呢,一支黑钢笔一沓稿纸上万个汉字
  一个山东、三分之二个中国、二分之一个地球
  拆开又装起来的梦呓、轻轻的絮叨和浅浅的咳嗽。
  这行李是我的,提手的标签上写着
  我草一样的姓和花一样的名
  它跟随我在世界的弧线上云游
  从林前到屋后,从杭州到扬州,从亚洲到北美洲
  从我的渡口到你的桥头
  从帘卷西风
  一直到人比黄花瘦。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一只蚂蚁绕地球一圈
  驮着两大箱子的想法,一路留下不浅不深的车辙
  一只燕子飞过四个温度带
  体内的小小发动机不停,微微发烫
  在心中记下南北东西的景色。
  我回来了,回来了
  钥匙还是那一把,铜的,柄上有一点缺口
  末端的圆孔拴了红黄相间的头绳
  我用它打开久闭的积尘的木门   插上所有电源,给灯泡电脑洗衣机冰箱和空调
  都输入进温暖的血液
  多么好,我重新听到了这幢房屋的脉搏。
  我回来了,挂历上的鸢尾还在开着
  北墙上那簇上百年的荷兰向日葵
  依然在等待收割
  纯棉床单上不多不少,还是印着122个方格。
  一只蜘蛛在门后的墙角安了家
  两只年轻的蛾子从大米袋子里飞出
  结伴而行,从厨房飞到后凉台去郊游
  三只棕色小蟑螂亮亮的,趴在灰色地板上佯装缄默。
  是的,我和我的偏头疼一起回来了
  我和我那一肚子发霉的汉字,一起回来了
  我和一个国家被雨淋湿的千里暮色一起回来了
  没有胖也没有瘦,心里还是流淌着一条大河
  头上的发卡还是那一个,项链上的小石头还是那一颗
  啊真的,真的没有改变什么
  只是比从前多带回了
  一本世界地图册
  
  诗六首  路 也
  
  山 坳
  
  秋天正在破产,颜色更加鲜艳
  大地的身体里打捞出了一座宫廷
  这个在地图上尚未标出的地点,我喜欢。
  
  周围山冈耸立,现在已走到了最凹陷的位置
  天是静止的,云是清虚的
  溪头那座破旧的亭子应当写进县志
  身边的大青石可用来醉眠,这些我都喜欢。
  
  那阳光的恍惚,南飞的绿头鸭的哀愁,石
  板路的蹉跎和蜿蜒
  山那边传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埋怨我也喜欢。
  
  如果你唱段京戏,用长腔把我绕进去,让
  我回到出生以前
  让我的身体一咏三叹
  我会更加地喜欢。
  
  玉米面粥
  
  按照你和我的心情之比
  按你我的肤色之比,甚至按人民币和美元之比
  来调配水和玉米面
  沿顺时针和逆时针方向分别搅拌
  
  砂锅是个胸襟开阔的矮胖子
  它以来自泥土的憨厚,捍卫玉米的本分
  炉膛有着光芒万丈的青春
  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文火慢慢地煮
  如果太黏稠了,就添水,太稀了,就加面粉
  
  把榨菜切成细丝,滴上芝麻油
  盛它的印花小碟子面容清秀
  我端着碗勺筷子来回走动
  纯棉布衣上的方格子里有我的国籍
  
  最后,请坐下来喝粥吧
  对于高贵的穷人,喝粥并不亚于吟风弄月
  日子就这样被过成了十四行或者《诗经》
  
  大 雪
  
  睡眠昏沉:从凌晨到晌午,直至黄昏
  把星期四睡成了礼拜天
  当醒来,看到窗外白雪皑皑
  我想。一定是我的昏睡招致了这场茫茫大雪
  
  我还想,如果我睡的时间短些,引起的会是小雪或雨加雪
  如果浅睡,招致的将是一场绵绵细雨
  如果我只是小睡或打个盹呢,天就只是阴下来
  要是我压根没睡,当然了,天还会是晴的
  这场大雪一定与我长时间的昏睡有关
  安眠使得所有郁闷都化为水汽又结成了冰晶
  我身体里的冬天履带辚辚,辗过西伯利亚。翻越珠穆朗玛
  在一个梦的边境停下
  
  旋转餐厅
  
  这是47层楼顶的旋转餐厅
  我看见了南面的山,北面的湖,更北面的大河
  东北角的飞机场志在四方
  而护城河基因久远。属最里面那一圈
  
  在东南方,郊外的野地有一座小坟
  里面埋着我的外祖父
  隔着泥土他还是对我放心不下
  他的孙女在人世间想他,如今他住在人生的后院
  我有用电梯运载的理想,有高达47层楼的远见
  桌上杯盘散乱,自有它们的春秋战国
  餐后捧杯咖啡在此久坐,直到西斜的太阳
  把城市的鬓角染得灿烂
  
  不是餐厅在转,而是我的心在转
  当我把脖颈转向西南
  忽然瞥见,城边山下一幢旧公寓
  在朝北的窗子里,有一张深居简出的脸
  
  风雪夜归人
  
  楼群在雪的安慰下已熟睡
  一辆出租车沿城市腰部行驶
  它有一颗轻快到失忆的心,它有汽油味的台词
  我是风雪夜归人
  车轮轧在雪上的轻叹,车窗外掠过的惺忪灯盏
  让我感到活着的每分每秒消失得太快
  
  车子开过山间公路
  山上尚未砍伐的柏树和黄栌,是大自然的
  未亡人
  它们把白雪当作新年祝福,挂在眉梢
  
  欢乐总能消化伤悲,掩盖旧痕
  把出租车当成雪橇,把冰雪的光滑当作速度
  在这茫茫雪夜,上帝一定醒着,在我的头顶上
  
  我是风雪夜归人
  等我回家并打开门扉的,只能是另一个我
  她把灯掌上,把茶沏上,把窗帘拉上,把
  枕边书打开来
  
  小病
  
  如今,一阵阵咳嗽,韵脚齐整
  头晕恰到好处,刚好可以产生幻觉
  脖颈后面扩散开来的微疼提醒:青春将尽,人生苦短
  在胸口正中央,两排肋骨之间
  有一抹淡淡轻烟弥漫
  壮志偃旗息鼓,呼吸与窗外盛开的蜡梅同步
  这些啊缠缠绵绵,正好――都适合作诗
  如今,手里的英语教材改换成了线装书
  忙乱的期末不得不把我的卧床原谅
  允许我在丝绸被面上的紫云英里查找前生今世
  闺密小聂就当是紫鹃,端来米粥
  宝玉远在异国,打电话来,问吃什么药
  我说:双黄连口服液
  
  路也创作年表
  
  1969年,12月4日中午1点半,生于济南历城医院,体重4斤半。父亲路若华为高中数学教师,母亲张士贞为酿酒厂化验员。
  1970年,中秋节,九个半月大时,被送北北井村。三岁时,姥姥去世。跟着姥爷生活,常上山放牛。到六岁。
  1976年,回到父母身边,在家种花植草,屡遭反对,出门拾荒,颇有收获。7月底,人小学,在那里当过学生时代唯一一次三好生,先后有过三个理想:开拖拉机、当公交车售票员、成为陈景润那样的数学家把哥德巴赫猜想证明到最后一步,、
  1984年,考入重点高中。高中三年,最喜欢的科目是英语。常常不小心把记叙文写成小说,导致作文低分,写议论文爱跑题,致使高考预选作文得了零分。期间在市级小报发诗一首,得稿费5元,连吃冰棍一月有余。立志学文科报考文学专业,与父母期望相反,故时常发生冲突。
  1987年。秋天,被山东大学中文系录取,回到济南。
  1989年。10月,在安徽《希望》文学月刊发表小说,稿费花了半学期。秋天,去曲阜实习,为完成“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选修课作业,写出《曲阜印象》组诗,自此忽然明了诗应该怎样写。
  1990年。1月,正式以“路也”为笔名在《飞天》《青年作家》《山东文学》等刊同时发表诗歌。春节期间,身上带60元钱,与一女同学结伴出走,南下杭州绍兴,几乎风餐露宿,写了些与江南有关的诗。
  1991年,上半年,在《诗神》《绿风》《山东文学》《中国旅游报》《书讯报》《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诗和小说。7月,大学毕业,分配至济南大学中文系任教。
  1992年。在《天津文学》和《天涯》发诗。   1993年,获《诗神》月刊“诗神杯”诗赛一等奖。
  1994年,在个人生活上由单数变为双数。在《诗歌报》月刊和《草原》等刊发表组诗。因住房问题一气之下差点儿调动到某文学杂志,在最后关头自己打退堂鼓,又决定留在学校。
  1995年,开始大量地写小说,在写小说的间隙偶尔写诗,这种状况延续多年。6月,去贵州红枫湖和黄果树瀑布,后游长江三峡。年底,写出长诗《北井村》。
  1996年,写出长诗《洪楼》《舜耕路》。第一本诗集《风生来就没有家》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1997年,春天,《我是你的芳邻》等小说发表,被《小说选刊》转载。秋天,开始做中文系97级班主任,一年后辞职,其间最大收获是结识学生小聂,对后来的生活和写作有较大影响。10月,写出《两个女子谈论法国香水》《仲北小学》《陪妈妈去医院》等诗,陆续发表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上。
  1998年,小说《南瓜小姐》发表并被《小说选刊》转载。
  1999年,5月,在《人民文学》发表中篇小说《饮食疗法》。8月,与佘小杰一起走西安,后来写出长散文《去西安》。11月,写出长诗《二十七年以后》。
  2000年。年初,写出长诗《姓丁名香》。春天,开始独居,在老鼠乱窜并时常停水的筒子楼里写作长篇小说《幸福是有的》,4个月后完稿。10月,在《十月》发表小说《待字闺中的箱子》并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11月,个人生活“体制”解体,写作《单数》等诗,此后与闺中密友小聂、佘小杰等一起度过无数自由散漫的快乐时光。
  2001年,7月,第一部长篇小说《幸福是有的》在《中国作家》发表,单行本由群众出版社出版,后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再版。年底,在《十月》发表小说《别哭》。12月29日,姥爷去世,长时间陷入悲伤,开始写作《你是我的亲人》组诗。
  2002年,年初,《有个耗子名叫点点》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l短篇小说选》。1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别哭》,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我是你的芳邻》。春天,一个人去大西北。8月,中篇小说《麦兰麦兰》在《人民文学》发表。年底在《十月》发表中篇小说《罗锦绣女士的青春》。这一年写诗不多,主要有《我想去看你》《文史楼》等。
  2003年。春天,写出《山上》《晚宴》《两公里》《小睡》等诗,诗歌写作发生良好转折。从夏天开始,频繁往返于齐鲁和江南之间。9月,在《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亲爱的茑萝》。秋天,中篇小说《红棉袄之歌》发表在《作品》上,后被《小说月报》转载。11月,去深圳参加诗刊社第19届青春诗会。
  2004年,1月,中篇小说《挨着》发表在《天涯》上,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转载,后入选漓江版《2004中国最佳中篇小说》。2月,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冰樱桃》。散文《1976年》入《北京文学》“2004年中国文学排行榜”,后获《作品》散文奖。7月,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我的城堡》。继续频繁来往于齐鲁和江南之间,并对长江中央的一个小岛产生浓厚兴趣,从6月至12月,写作“江心洲”系列组诗,竟写了近百首,后来自印小册子《一个异乡人的江南》。
  2005年,从年初开始,情绪抑郁长达半年,其间曾去杭州临安小住,后来以此行为背景写成散文《烟雨中的林学院》,发在《散文》月刊上。3月,获《星星》诗刊爱情诗歌奖。5月,因《江心洲》组诗获《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去晋江领奖。9月,作为“驻校诗人”入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10月,家中发生巨大变故,精神几近崩溃。
  2006年。春天,受邀去美国内布拉斯加州克瑞顿大学参加以“诗歌与和平”为主题的“非西方文化节”,翻译了美国女诗人苏珊?艾森博各的一组诗,参加课堂讨论、主题对话和诗歌朗诵,并访问爱荷华大学,其间由旅美作家袁劲梅和英文系师生共同翻译“江心洲”组诗,之后独自游历美国东海岸,直至佛罗里达,参观海明威和惠特曼故居,开始组诗《大洋彼岸的风雅颂》和长散文《从象形文字到拼音文字》的写作。5月中旬,去往晋江参加诗刊社的“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颁奖活动。6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举办“路也诗歌创作研讨会”。7月,结束首师大“驻校诗人”生活,返回济南。11月,在《中国作家》发表中篇小说《有诗为证》。
  2007年,3月,完成论文《白洋淀诗群的文化地理学考察》。5月,中篇小说《一比八》发表在《青年文学》上。夏天和秋天,两次去往浙江,写出组诗《浙江地理》发表在《诗刊?下半月刊》9月号上。9月,开始给中文系学生开设“现代诗歌赏析”课。11月去珠海参加广东诗歌节。12月,去哈尔滨参加《星星》下半月刊会议,忽然发觉,与南方相比,自己其实更热爱苍茫辽阔的北方,开始向往俄罗斯。
  
  心里开出花来  佘小杰
  
  我喜欢路也的诗,并非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当然她确实是我的好友,我喜欢她的诗,因为她的涛能够打动我。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每一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一样,我们的心早已不像年轻时代那样柔软、鲜嫩,外力轻轻一碰,就能挤出水来,变成我们所说的眼泪。我们的心早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打磨中,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等闲不容穿透。而路也的诗,总是能够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击中你,穿透你的内心,直达你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从心里开出花来,每个人内心原本都有的一朵花,被唤醒了。
  “江心洲”组诗,不仅仅是一个北方女子爱上了一个南方男子,更准确地说,是诗人爱上了南方,爱上了杏花烟雨的江南,浪漫轻灵文采风流的江南。应该说,在每一个中国文化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诗意江南。这里的“江南”,绝不仅仅是地域意义上的,而是从唐宋以至明清以来,文人骚客们一脉相传的那个古诗词里的江南。它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传统和审美意象。显然,路也是深深地爱着这个江南的。在她的“江心洲”组诗里,诗人如此迷恋一切江南的意象,她喜欢江南的油菜花,“四月里她们刚刚到了懂事的年龄/就在一个劲地说:爱情,爱情。”她还喜欢江南的水杉,喜欢他们“愁肠和多情的身子骨,还有像烟一样轻灵薄透的神情”。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这些江南植物,“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诗人笔下地理意义上的江南是这样的,《在临安》:“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半空/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鸡鸣寺》:“我想登上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第一/看看楼台和烟雨”。同时,更有一个被历史文化和古典诗词浸透、到处是名胜古迹的文化记忆的江南,诗人写扬州:“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只须乘高速大宇/就有勇气下扬州”,这不是古代,而是诗人和她的爱人的“我和你的扬州”。
  诗人笔下自然也少不了六朝金粉的石头城,写了《古城墙》后,更让诗人 向往的,是《凤凰台》,这首诗是诗人向她热爱的唐朝大诗人李白致敬之作。全诗四段,每一段都分别以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中的两句开头,这是很有意思的,因为李白这首诗,本身就是登临怀古,而千载之后的诗人路也,虽然只能看到“今人建的凤凰台”,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千年之前的大诗人的灵魂,文学史一下子翻到唐朝,在那一刹,与千年之前的诗人灵魂相通。
  另外,诗人在这组诗里所表达的欣喜,有点像是与心爱的人一起私奔。离开熟悉的环境。脱掉一切的束缚,来到了一个自由新天地。又有点像小孩子逃学,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惊喜的,浪漫的。诗人笔下时常描写这种身为异乡人,在他乡流浪的感觉。当诗人走在江心洲上,“突然感到了寂寞/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油菜花》),“总要跨过一条大江来相见/是的,我是那风雨中的异乡人/你就是我的长安”(《凤凰台》)。两只南方的蝴蝶,在诗人眼里,也有了“秦淮风韵,有才子才女之相”,甚至相信它们能唱昆曲。而在《渡船》中,诗人集中地表达了那种逃离的兴奋、紧张和激动,两个人要一起“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重新开始”。
  最后想说的是,路也笔下的江南,与古人相比,还有一点也是颇具个人特色的,那就是对美食的热爱。古人笔下的江南,是“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然而路也的江南更富有人间烟火气息,这当然得之于诗人对“吃”的热爱。看看《农家菜馆》开头列出的菜单吧,“菊叶蛋汤、清炒芦蒿、马齿苋烧肉/江虾炒韭菜、凉拌马兰头”,而结尾:“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就当免费上来的一盘果酱吧”。菜谱在诗中不断出现:“来一盘煮千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忆扬州》)。“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在临安》)。是的,看了这些诗句,我简直愿意为了这些美食,专程去一趟南方。
  
  路也的“江心洲”  霍俊明
  
  路也的诗,有些是以单纯的近于孩童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的,并且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贯注了成年式的沧桑体验。她的这些诗因此带有向自然致敬的仪式特征,因为这些原初而素朴的事物正与她希望过滤生存杂质的诗性意愿相契合。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江心洲》(2004)
  读路也的诗,尤其是她写于2004年的诗,其中有大量的植物和动物意象以及带有田园色彩的地域形象,如油菜花、爬山虎、地雷花、青苔、芹菜、番茄、辣椒、萝卜、南瓜、莴苣、苜蓿、荷花、柳树、桑叶、豌豆、芦苇、水杉、枇杷树、芦蒿、马齿苋、玉米、向日葵、白杨、蚕豆、喇叭花、紫楝树、梅花、木槿、麦穗、桂子、茉莉、枫杨、菱角、野菊花、松树、草丛、泡桐、鸭齿草,麻雀、螺壳、小猫小狗、蝴蝶、蚂蚁、野兔、小猪、蚕,蜜蜂、葡萄园、江心洲、八里洼、扬州等。诗人带给我们的简直就是生动的自然课和地理课,“她”则成了无所不知和流连忘返的导游。而路也之所以对这些自然之物情有独钟,这不能不与她的人生经验有关,更与她亲近自然(拒绝人世的虚假和科技理性对人性的挤压)的本性有关,因为美好而质朴的自然,如江心洲、八里洼,就是她理想中的瓦尔登湖。路也出生不到10个月即在山乡长到五六岁,而此后生活环境的郊区体验就使路也带有“村姑”(她自己戏谑的看法1的身份特征。)当初她工作所在的大学在路也看来就是一个绝好的郊区(实际上说是乡下也不失准确),“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柏树和黄栌。盛开着野菊,山下是果园和长得粗大的杨树林子,据有关部门统计夏天这里的平均气温比市内低四度。我看见牧羊人甩着鞭子赶着羊群经过校门口,黄褐色的野兔从文史楼旁边的草丛里蹿过,校河的桥面上在夏天的黄昏时常会有刺猬大摇大摆地横行”。这在路也的生活和诗歌写作中几乎成了她隐秘的快乐体验,这种对世俗的一定程度的偏离体验使得路也的诗带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象和漂泊特征。
  路也身上的两难性或日两栖性、过渡性或如她自己所言的“郊区”性特征是相当明显的。她曾写过一篇名为《郊区的激情》的创作谈,她在其中写道:“长期以来,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既不完全属于都市也不完全属于乡村的东西存在着,常常感到自己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当然也不是那种地道的县城里的人。命运使我总是生活在城乡结合部,生活在郊区,仿佛一半在城里一半在乡下,往那边望望是繁华的灯火,往另一面望则是野山田畴。山寺里的桃花。”在具体生存背景上,有着城乡结合和郊区地带特征,在年龄上有着出生于1969年12月向着70年代过渡的性质,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期为大学时代(由农耕式理想主义向科技经济的务实社会的转变),性格中温和与执拗的交错,多情与任性、沧桑与撒娇的奇妙混合,生活在当下又向往古典和远方,这一系列的双重性特征就使得路也的诗歌写作具有复杂性和漂移性。她喜欢想象古典、诗意、美好的农耕时代的田园风光和浪漫场景。这其中诗人对温润的古典爱情的渴盼占有相当的比重,如《江心洲》《气候变化》《火车》《外省的爱情》《周年》《菜地》《通往江边的路》等,诗人希望把美好的爱情想象成清新柔婉而永恒的小令的样子,如“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我是你云鬓轻绾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木梳》,2004),“如果你是这山里的樵夫,那我必定是采桑的蚕娘/我们还要一起在这世上活过许多年/梵歌在菊花丛上萦萦绕绕,在我们身后/是那雕梁,是那画栋,是那一座汉朝的寺院”(《泉边》,2004),“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忆扬州》,2004)等等。那么在这点上,路也这位“异乡人”营设出的诗意氤氲的绿色“江心洲”情境和意象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江心洲的郊区特征同样成就了路也的诗歌激情和对诗意生活的追求。路也写爱情都是以具体的日常生活为展开的起点,因此她的爱情诗也可以看作是对日常生活的诗意言说,其中充满了热爱也满含敬畏。
  路也“江心洲”系列组诗的这种漂移的特征相当明显,她也坦言2004年注定就是要漫游的。她还说:“我一个人坐在北方的家中,却为千里之外的南方而激动着。也许我真正的家就应该在那里,我想我真的应该是那里的人,我前世一定是那小镇子上的一个蚕娘或者采莲女,也有可能是一个卖豆腐的”。作为北方诗人,路也对南方充满了美好诗意的想象,而其中的核心意象“江心洲”无疑是路也愿望的具象化呈现。江心洲,多么带有田园氛围的美好的名字,它给诗人带来了溢于言表的幸福也同样给这为“异乡人”带来了寂寞和陌生感,“当 我走到这些油菜花的尽头,站在江堤上/风用强烈的语调表达着见解/我突然感到了寂寞/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油菜花》,2004)江心洲在现实中确实存在,但是它更多是一种诗人想象的寄托之物,更大程度带有夸大和虚拟的特征,路也在创作谈里曾多次提到过“飞翔”,提到“站在大地上,却仰望着天空”,这也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但是它仍然在下居于大地之上。此仰望跨于天与大地之间。”实际上,在路也的诗中,无论是北方还是江南,无论是山东蝴蝶和江南蝴蝶的比照,还是江南的水杉和北方的白杨的对比,都体现了路也因“仰望”所带来的两难境地或日漂泊特征。在路也的诗中,南方的事物更多属于“仰望”的地带,而北方,她的故乡则是一种扎根性的实实在在的生活,那么二者之间就形成了强烈的张力关系,诗人在其间则不断来回张望和犹疑。
  但是,路也对自然和想象之物的“偏执”追寻以及由此导致的诗歌文本的漂移特征,并没有妨害她对生活现场的介入甚至热爱。也就是说,路也的这种挑剔的眼光与情怀正是放置在温热而亲切的生活场景和事物细节的梳理中,她没有架空自己的感情体验,也避免了无病呻吟和凌空虚蹈。在《诗歌的细微与具体》一文中,作者认为“日常生活本身就够丰富的了,就是写也写不完的了,我不想把自己架空,跟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呀岁月呀流浪呀马呀月光呀荒原呀梦呀黑暗呀搅和在一起,我害怕那种诗,在那种诗里生命大而无当,连谈一场恋爱都那么虚幻,没有皮肤的快感,……作为一个吃着五谷杂粮过着平常日子的人,即使是怀揣了一颗轰轰烈烈的心,也还是要从自己眼皮底下的事物开始做起的,要飞翔,就得有一个坚实的底座,有一个助跑的跑道或者场地。”路也的诗大都立足于琐屑和细微的生活场景,并其中蕴涵生命的真实感动,“我贤良的笑容是最好的煲汤/在谦卑的屋檐下我找到了幸福/幸福就是包围着我的/热气和油烟”(《晚宴》)。路也这种既立足大地根性和此在生活,又固执地仰望的姿态,使得她的诗一再呈现出对当下的眷恋又不断地向“彼岸”张望和想象的特征。
  离开这边广阔得让人烦恼的陆地
  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
  重新开始
  ――《渡船》(2004)
  在这种立足与张望,根性与漂泊中,既体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热爱,也呈现出对精神世界飞翔的倾羡。也就是说,路也既在热情地介入生活又在自觉地排拒生活中对自由和想象压制的力量。这还可以从“江心洲”系列组诗中的《农家菜馆》一诗里得到充分的体现,在这首诗中,我们会看到江心洲给诗人带来的惬意与欢畅,因为这种欢畅正是理想中的场景所带来的,一切正如农家的小菜,清新、踏实、酣畅。这既呈现了诗人对生活的温热情怀又一定程度显现出略微超脱生活的小小渴望。
  
  关于路也  燎 原
  
  路也的诗歌从她的个人生活由双数变为“单数”之后,迅速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她原本是一个题材覆盖面积较大的写作者,在那些有关社会、家族、当代生活场景的致密铺展中,是一个领受着艺术上的现代主义理念,而又在产生了儒家思想的故乡,从“大道”写作中延伸开去的世界。而以“单数”为转折点的她的写作,犹如从《论语》的背景中一步步抽身,继而纵情于人生的第二个阳春。
  这种姿态隐含着当代女性诗歌的一种重大转折:窦娥式的、以及被夸大了的性别对峙作为一个诗歌主题已经过时,女人和男人们一样地都在学习理解命运,并在姿态的调整中把握命运。而女人的特殊表现则在于,以在贞节“牌坊下面/与季节押韵似的正在怀春”的挑衅,坚持性别写作的特权。路也的诗歌显示着柔中见刚的品相,在女性写作固有的基调上,她以不惧自嘲的勇气和意象的广阔,强调出了一种北方式的写作气质。
  
  慢与退的优雅――以路也《木梳》为例  辛泊平
  
  在许多女诗人或有意回避女性特征或故意张扬女性特征以获取读者的当下,山东女诗人路也似乎是一个异数。她的很多诗都充溢着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柔软,不掩饰,也不扩张,而是拿捏得恰倒好处。仿佛是要退守到女性的本位上,充分享受女性才会有的甜蜜和忧伤。《木梳》就是其中的代表。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在人们都崇尚牛角之类五花八门的梳子的时代,诗人却执意用古代的木梳,这并不是消费滞后,而是情感诗意的皈依。诗人摒弃的是时代的物质化,向往的是那种纯净、安闲的远古空间。在这里,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具体是哪一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片土地融汇了扬子江、运河,拥有千百年离愁别绪的瓜洲渡口。它弥漫在古典的诗词里,情意缠绵,钟灵毓秀,和诗人的心灵世界互为映照。而诗人要梳理的,也不是生存的重负与艰辛。更不是世俗的欲望与烦恼,而是病态的闲愁和偏头疼。当然,这不是真正的肉体疾病,更不是精神的妄想,而是艺术化的慵懒与情愫,是一种无用的美。
  充分女儿化的诗人是任性的,她要想象中的爱人给她起一个属于自然又属于自我的小名:“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但是,面对这样的任性,我们无法愤怒和烦恼,相反,心底会涌出无限的怜惜与爱恋。因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这个要求规避了世俗物质的欲望,它拒绝富贵,属于审美。
  “我们临水而居/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至此。诗人的情感越来越缠绵。临水而居,这应该是柔情的女人最理想的地方。因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她应该也有水的清澈、柔弱与缠绵。在水的映照下,那种亘古的忧伤与祈望也会愈加如烟如雾,撩人心扉。
  接下来,诗人开始安排两人空间的生活状态,不是经营琐碎的柴米油盐,不是醉心纸醉金迷,更没有关心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生儿育女;而是真正地慢下来,细致、优雅地“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在棋盘上谈论人生/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在这里,世俗的生存是遥远的,甚至是根本不存在。因为,诗人留恋并极力挽留的,恰恰是被世俗的车轮碾过的长亭古道式的生活。诗人无意追赶时间,她钟情的,是崇尚速度的世界里的一种慢、一种退。当然,这种慢并非要无奈的放弃和绝望的逃离,它有自身的价值取向,那就是,超越物质异化的精神求索:“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在棋盘上谈论人生”。这是对人性的理解、宽容与解放,是本位生命的最终回归。在一切都物化、量化的当下,这种忠于心灵的生活姿态本身就是特殊的意义与价值,它不仅体现了女性的优雅,也烛照了生命的尊严。
  诗的结尾,诗人更是任情愫喷薄:“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是的。现实遗忘的那种缓慢但优雅的生活不是消失,而是在古代,在那一川烟雨的水墨山水里,像一棵风姿绰约的树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有情人、多情鸟在疲倦的时候栖居。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退一步,用心、灵魂去搭建那“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在那种精神彻底放松的世界里,不再有粉黛,不再有功名,剩下的就是那穿越时空的两情相悦、地老天荒。
  表面上看,这是一首爱情诗,但又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肌肤之爱。它更像诗人对灵魂世界、人性空间的叩问与构建。诗人不是弃尘绝世,而是渴望在生的前提下挽留生命那“诗意地栖居”。在表达上,诗人没有刻意追求新奇的语言和缜密的技巧,而是娓娓道来。像对人倾诉,也像自言自语。就像是一个“纯棉的女人”(路也语),不施粉黛,但裙裾款款、眉目含情,细腻温暖、清新自然,让人读之动容、思绪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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