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能让我们感动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但我们读到的诗有多少让我们感动呢?当下的诗坛,不能说没有让人欣慰与共鸣的诗歌,但太多的分行文字让人读了无动于衷。与叶维廉夫妇游乐山大佛时,我曾问叶先生喜不喜欢读近些年国内的诗歌,他回答:“说实话,看了一些,但找不到多少感动。”叶先生既是诗学家也是诗人,深知感动于诗的权重。一直关注当代诗坛的谢冕先生在他的评论中,也多次谈到不少诗歌因为远离生活、远离读者而丧失了感动。古今中外具有生命力的诗歌,无不让人感动。从诗歌缘情的属性来看, 没有感动就没有诗,没有感动就没有读者。
无论抒写大小的事,只要给心灵带来激荡与抚慰,就能让人感动。《抚摸大地急促的心跳》这卷诗歌书写的题材都比较平凡,但读来也有让人心旌摇荡之处。徐国志在《那些轻轻的部分让我感动》中所写的是些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事: 在菜地里的娘被轻风掀起衣襟,露水轻轻地从树叶上向下滴,远航的船帆轻轻地升起,小孩将石子轻轻地扔进水面,妈妈发出轻轻地微笑,稻谷轻轻地低下头,夕阳轻轻地落下去。这些平凡的生活现象,让他分分秒秒的感动,甚至希望一生一世的感动。我们能说这样的感动不需要吗?平凡人的人生中并不都是大悲大喜地感动,更多的就是那些“轻轻”的感动。有这样的感动,人在日常生活里内心才会充实与平和。夏雨的感动也仅仅是来自小镇的“水”,这水滋润了她的心田,怀揣感恩之心,她想“让人世间所有的眼睛,都沐浴在/小镇的水里/让人世间所有的额头,都在水里/闪着清亮亮的光芒”(《小镇上的水》)。诗人的天真令人起敬,纯朴的心愿与浑浊的现实距离甚大,但触动我们并令我们向往的依然是“清亮亮”的纯朴。在路灯的光芒里感动的李王强,从暗夜中发现诗意,那些街头的灯在他眼里是“深陷在黑暗中的花朵/灯芯是花蕊,光芒是花瓣”,他告诉我们“你一定要相信/你的内心有了花朵,有了春天/你的日子,就有了/一点一点,明丽的灯火/一片一片的光”。简单的意象,平易的语言中显露着诗人乐观的精神和对生活哲理的认知。所谓诗意的栖居,就是人们在现实与理想的距离中一种美好的心理诉求,换言之,就是在常态的生活中寻找和保持心灵的感动,以感动抗衡失落、孤独与痛苦。徐必常独自在小城夜晚嘀嗒的钟声中读书,心动于美好的憧憬,“就如我现在敞开胸怀,那是一丘翻耕好的土地/如果你的种子是心形的,那就种下吧/不到天明,它肯定就会生根发芽”(《夜读》)。夜阑人静的午夜,诗人以爱书为友,用跳动的心律为我们传递出美好愿望破土而出的拔节声响。姚彬伫立峡江之岸,为家乡丰厚的人文积淀而豪情激荡,为匆匆来去的过客而怅然喟叹,“我用小小的狭窄忧伤招待你们,这小小的酒,让你们慢慢地醉/然后你们开始乱窜,你们做主,把我当成外地人/你们开始不谈石鱼,你们怀揣漂泊不定的家/敲打古老青春的门楣,敲打隔壁的心房和可能”(《从白鹤梁开始》)。诗中追今抚昔,触景生情的忧伤与期待,让我们的心也随着大江的流水起伏荡漾。衣水在《检阅影子》中感慨城市林立的高楼在他心里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重,若寒看到《窗外的麻雀以及其它鸟》面临饥饿困顿所产生的同命相怜,马永平在《静坐》中体味回到母亲子宫的温暖,都能触动我们日常生活的记忆,让我们在各自的现实生存空间里品尝到不同的人生滋味。在日渐功利和人情淡薄的时代, 能获得感动与分享感动,无疑是一种珍贵的幸福。
诗歌是语言的极致艺术,其真情实感、可歌可泣的内容固然可以感人,但不具备必要的语言艺术形式,就难以耐人回味和发人深省,正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诗歌要让人感动,不仅需要感人的情愫,还需要物我相融的意象,富有张力的语言及精巧的建构,这样的诗才能够产生强烈的艺术魅力,给读者带来广阔的想象空间和心理满足。本卷里一些作品在抒写内心感动的同时也表现出对诗美的自觉追求。辜义陶营造“鹰雕”的意象,暗示了诗人内心的隐忧。天性自由,善于搏击蓝天的雄鹰成为我们的观赏之物时,它不再拥有自己的意志与生存空间,“当我们用尽心血雕塑你的时候/也不可避免雕塑了一个悲剧”(《鹰雕》),鹰雕触动了诗人的心灵,其悲其痛乃至希冀尽在言外,寓意深刻的意象给读者的心灵以撼动。包苞的《午睡的豹子或休眠的闪电》和《一头大象有高过自己的痛苦》两首诗,其标题就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囚于动物园铁栏里供人观赏的豹子和大象带给他的不是一般游人的惊喜和满足。他透过表象看到了“幸福”也有比死亡还狰狞的另一面,从豹子“找不到藏身的丛林安放傲慢的心/就索性睡成一只乖乖的猫吧”的假象中,看到了豹子依然是那道诡异的闪电,主宰大地急促的心跳。同样,诗人面对在宽敞住宅里悠闲踱步的大象,用敏锐的灵眼看到了游人看不到的痛苦。“一头大象,在动物园的栅栏里/昏花的眼睛读得懂屈辱的微笑/却读不懂赞美的尖叫”动物与人类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诗人笔下身陷困境的豹子和大象,或是诗人或是他人曾有的生活写照。这两首诗给我们心灵以强烈的震撼,这种震撼既来自于超出平常生活现象的感受,又来自其诗歌语言的张力。本卷中的另外一些诗人,也从诗歌的语言上做出了努力。蓝紫的《家》没有写通常的人间烟火,偏重于家的精神层面,去抽象自己的人生体味。他的家是灵魂中的家,“为了这个字,我们不断地抽出/生命中的青春、智慧、力量/甚至,还向岁月预支了现在和未来”。在他眼里,家即使是一个春蚕吐丝结茧的“牢笼”,也是珍贵的,值得他“为了这个珍贵的牢笼/我还愿意交出我的前世与来生”。自从人类有家以来,家就是令我们感动的本源,家既是我们安身的地方,也是我们安心的地方。《家》偏重于安心的描述,其感悟通过智性的书写表现出独到之处。李吹渔《教堂旁一株玫瑰》虽是一首小诗,但蕴含的伤感与向往却是动人心弦的,在简练的诗句和内敛的情感节奏中,我们会静心地发现诗人对爱宗教般的虔诚。
本卷的感动多来自于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这是最普通也是不能缺少的感动。而生活中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无私善举,高风亮节,艰难创业也是需要我们为之感动的。感动,既可以来自平凡,也可以来自伟大;既可以来自渺小,也可以来自崇高;既可以来自审丑,也可以来自审美。如果我们的诗人视野再开阔一些,笔下的世态更丰富一些,诗中抒写的感动还会更多。
没有感动就没有心灵的激荡与活力,没有感动就没有心灵的抚慰,我们的精神家园就会荒芜。诗人需要感动,读者需要感动。愿我们的诗人在感动中写诗,读者在读诗中感动。
二00九年九月十六日